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问题~
来谈谈自己的看法,不当之处,祈请方家同好不吝批评赐正!
先说结论:
2. “旮”原是“角”的异体字,“旯”则是由“旮”类推产生的记音字 [2] 。
3. 补充说明:现代汉语中,类似的词形还有“乒乓”“孑孓”“曱甴”等等。它们是在既有字的基础之上,通过删改笔画、改变部件位置等方式构造出来的。文字学上,我们把这类字叫做“变体记音字”。[3]
就目力所及,{旮旯}一词最早出现在《改併五音类聚四声篇海》(下简称《篇海》)中。
明正德本《篇海》卷四《田部》引《俗字背篇》:“ ⿺九田⿱九田,音葛剌,墙⿺九田⿱九田 。”由释文给出的音义可知,“ ⿺九田⿱九田 ”为角落之意,与“旮旯”记录的是同一个词。
相比之下,明成化本《篇海》却并未收录这一词。
《篇海》在明正德年间有过一次较大的修订,“ ⿺九田⿱九田 ”一词应该就是在这时增补的。由此推测,在书面语中,“旮旯(⿺九田⿱九田)”正式被承认的时间大约在明中期。但因为正德年间的修订有“求全”之嫌,所以此词在民间使用的时间或许更早一些。
本节分为四部分:
1. 介绍文字学中类化的概念,并举例说明。
2. 用类化的思路说明“旮旯”二字的构造方式。
3. 试证“旮”字由“角”发展而来。
4. 试证{旮旯}{角落}{角}的同源关系。
“类化”与历史语言学中的“类推(analogy)”相似。在近代汉字领域,类化指“因受上下文或其他因素的影响,给没有偏旁的字加上偏旁,或者将偏旁变得与上下文或其他字相一致。”[4]如“爛漫”类化作“爛熳”。类化后,文字常常会失去构形理据,如“翡翠”作:
“翡”字的部件“羽”类化成“卒”,失去意符。
“鹅鸭”作:
“鸭”字的部件“鸟”类化成“我”,失去意符。[5]
更直接地说,类化就是文字的“自我复制”,它会使文字系统变得越来越整齐。我们认为“旮旯”二字也产生于类似的机制。但与“偏旁类化”不同的是,“旯”是由“旮”整字类推而来的。
这一部分中有许多字知乎无法显示,所以改成图片。
从字书选字和文献用例来看,“旮旯”的早期形体作“⿺九田⿱九田”。其中“ ⿱九田”是“角”的异体字,试述如下。
《说文》四篇下《角部》:“角,兽角也。象形,与刀鱼相似。”其异体字中,上部件“⺈”有径变作“刀”者,而“用”“田”二部,俗书又常相混(“角”字的部件“用”,其竖笔常不出头,形与“田”极近。),故字书中“角”字有异体“⿱刀田 ”。《新撰字镜》[6]卷十《刀部》:“‘ ⿱刀田’,斠字古文。古卓反。量也,平斗斛也。”
依文意及字形,“ ⿱刀田”当是“角”字。证据有三:
①同书卷五《角部》:“角,古文作斠。古学反。”此二字读音相同(切上字皆是“古”,切下字“卓”“学”同属觉韵),又都通过古文与“斠”字联系。
②《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载《古文官书》卷一:“角斠同,古车反。”(3a)可证二字的异体关系。
③从字形演变的角度看,“角”变作“⿱刀田 ”很容易,但“斠”字变作“ ⿱刀田 ”则很困难。“刀”“九”二部,形体则更为近似。吐鲁番文书中,“斛”字常写作“⿺九丨”。如下图的“二斛五斗九升”:
以“九”整体代“角”,正是由于“九”“⺈”形体相近。
这段内容有一些猜测的成分,欢迎探讨。
{旮旯}的近代音与{角落}的中古音几乎是相同的:
《篇海》中,“旮旯”音“葛剌”。《洪武正韵笺》“葛”字居曷切,依申叔舟《洪武正韵译训》作拉丁化转写为/kɔʔ(t)/[7];“剌”字郎达切,转写为/laʔ(t)/。
{角落}的中古音为/kɔk lɑk/[8]。
此外,还有一些方言上的证据:
扬州话(江淮官话洪巢片)里「角落」[kaʔlaʔ]和普通话里的「旮旯」发音雷同。
(此例蒙 @豆腐皮包子 提供)
评论区还有一些方言材料,但因为没有转写,所以暂时不录,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翻看。
我的猜测是,{旮旯}是{角落}的“滞古形式”,其读音因为常用而避免了规则音变。{旮旯}与{角落}的关系,或类似{父}与{爸}的关系。
{角}的上古音为*kroog[9],有带流音的复辅音声母,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在复辅音消失的过程中,{角}被分析重新为两个音节,也即{角}与{角落}实际上是一个词的不同形式。
大体上说,其字形演变的轨迹如下:
语音变化的具体的细节恐怕难以还原,只能够大致做这样的勾勒:
【附记】这篇小文草就于年初。半年来,我对联绵词和字形演变的认识又深刻了一些,这个答案也经过了几次修补,其中吸取了评论区朋友的一些意见,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