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 @庆晓筱 的讲解非常好。
我再给一些古诗词中我们比较熟悉的例子:
风吹草低见(xiàn)牛羊。浊辅音→清辅音,动词→使动动词(causative):使显露
饮(yìn)马渡秋水。上声→去声,动词→使动动词(causative):使喝水
(所以很多城市都有的饮马桥这个地名应该读成yìn马桥)
很早以前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非常粗略,删除后重新回答。
上古汉语的重建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因精力和能力有限,我个人比较熟悉的也只有郑张一派的相关成果,所以本文以郑张一派为主线,结合沙加尔、高本汉等汉语大家的研究成果,将上古汉语丰富的形态变化呈现给大家。因能力所限,我自己也不是科班出生,如果本文有大的疏漏,还望各位音韵学大神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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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该读什么音,已经是吵的沸沸扬扬。很多朋友都知道“叶音”这个概念。从南北朝开始,古代文人就发现先秦的诗歌有点不押韵,当时他们觉得这一情况可能是古人写诗太奔放造成的,于是他们就临时改改韵脚,以求押韵,这种临时改韵脚的方法,就叫“叶音”,也叫“叶韵”。
古人改改改,改到明朝的时候才有音韵学家陈第发现这些不押韵的字都是古音,在古人成诗的年代是押韵的。清代的众多精通古音的儒生也多持这观点,并且在此基础上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们发现很多近音字实际上是通过改变语音造字的手法,遗憾的是,他们却没有进行科学而细致的总结。不过不管怎样,清代音韵学家已经有了一些形态学的思想。
第一个提出上古汉语是屈折语的语言学家是瑞典汉学家高本汉。
高本汉先生精通中文,曾经在中国实地考察二十多种方言。结合当时西方最新的历史语言学研究方法并通过研究古代韵书和文献,他于1920年用法语写成题为《原始汉语是屈折语》(Le proto-chinois,langue flexionelle)的论文发表在《亚细亚杂志》中。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上古汉语有代词的格屈折变化痕迹,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其余波至今还在知乎上荡漾。
为什么说余波至今还在知乎上荡漾呢,因为每次说到上古汉语是屈折语的时候,广大知乎语言学爱好者都喜欢举如下这个例子:
吾在上古多是是主格和属格,我在上古多是与格和宾格。
汝和尔则是二人称相对应的一对。
三人称则从不标记代词主格,“其”只用于属格,“之”只用于与格和宾格。
这个例子就是高本汉先生首先提出的,在他的著作《汉语的本质和历史》中也有详细叙述。
当然一二人称的格位系统在先秦时候已经在开始发生崩坏,所以你看有时也能看到一些不规则的情况。但是三人称代词则严格遵守该规则,翻遍整个先秦的文献都很难找到例外。
如果仅仅是因为代词有格位变化就说上古汉语是屈折语,未免太过荒谬。高本汉先生在构拟出上古音之后,再继续利用印欧人的视角审视上古汉语的发音和形态,经过一番研究,他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很多中文意思有一定联系的汉字,字形虽然千差万别,但是其上古音却存在有规律的对应关系:
还有很多很多例子,不就不从书中节录了。
高本汉先生是瑞典人,对于日耳曼人来说,元音变换是太熟悉不过了,在德语和瑞典语中,这种屈折叫变元音(ablaut)。汉藏语系的藏语也有通过变元音来区别语义的手法,他通过比较汉语和藏语,最后断定,上古汉语这些有语义存在细微差别的字,实际上是上古时期同一个词的不同形式而已。
高本汉先生的这些理论,在当时的国人看起来似乎是有点那么离经叛道。而且上古汉语的秘密,让一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发现了,这一理论的震撼不亚于当年哥白尼的日心说对教廷的冲击。
其实想想也很正常,这套文字系统我们用了三千年了,从甲骨文到楷书,这套文字的书写方法没有根本性地改变过,我们的思想被这套书写符号紧紧束缚住了,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祖先是在用一个个略显笨拙的意符在记录充满屈折变化的语言。这一幕也让我联想起欧洲人看到罗塞塔石碑上的古埃及圣书体文字时,固执地认为那些符号不过是图画,在商博良推开那扇门之前,他们也似乎从来都么有想过这些图画般的符号居然还可以用于表音。
高本汉先生的研究在今天看来还比较粗糙,很多上古音的构拟都存在缺陷,对不同屈折形式的语义归纳似乎还很不完备,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研究确确实实给中国的语言学家推开了一扇门。
赵元任先生在《语言问题》中明确指出“汉语也有语法的音变,只是这种音变很古很古就失掉了生产力了,现在只成为遗迹的现象了。”
王力先生自己也承认“……说汉语语法没有形态是错误的。我本人过去曾有过这个错误的观点”。
历史语言学的研究有一个基本法则,就是语音是重要性排在第一位的研究素材,其次才是文字。要正确重建古代语言的形态,一定要首先想办法从文字中寻找蛛丝马迹重建古代语言的发音,然后再根据语音构建语法形态。如果仅仅根据古代文字重建古代语言的形态,即使是拼音文字也容易出现比较大的误差。由于汉字表音方面的一些欠缺,重建之路也是困难重重,高本汉先生扔下重磅炸弹之后,国内外众多语言学家共同努力,剥茧抽丝,在高本汉先生之后,王力、沙加尔、李方桂、白一平、斯塔罗斯金、蒲立本、包拟古等众多语言学家像是在接力一样,一点一点地修正上古汉语的发音体系。虽然他们之间的体系有不同,成果还有争议,但是上古汉语语音脉络基本是理出来了,从他们构拟出来上古音中,上古汉语隐藏的形态变化逐渐现象出来了。
这些音韵学的成果之中,最震撼的莫过于上古汉语无声调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法国语言学家通过对比越南语,发现上古汉语的去声最早都是-s结尾的单词,这类单词至今在日语中也有保留(対馬 Tsushima)。后来,语言学家进一步猜测,所谓平仄,平为开音节,仄为闭音节。上声的上古音为-g(也可能是喉音,可能还是弱读音节),-g和-s先丢掉,成为上声和去声,晚些时间剩下的-p、-t、-k以入声的形式保留。此外,语言学家还发现,上古汉语中,一个意符可能对应的并不是一个字,而是对应一个词,这个词可能是单音节,也可能是多音节。
另一方面,从汉字的字形这方面入手,语言学家也得到了很多成果。王力先生根据清代儒生所说“一声之转”、“通转”提出了“同源字论”,今天我们从语言形态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其实这就是一种形态变化。古人也提出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中转注和假借,似乎并不是仅仅古人为求简便而想出来的“用字方法”,而是利用汉字独特的书写方式之下,在字形上体现汉字的形态变化,如:考老,来麦等等……
时至今日,综合各方面的证据,“上古汉语有丰富的形态变化,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屈折语”, 慢慢地开始成为很多语言学家的共识。顺便说一句,多音字很多就是上古形态变化的残留,很多汉字在古代有多个读音,古代韵书对此多有记载,但是读音大多没有能够保存下来,少量以多音字的形式残留。为了简单起见,古代为多音字的汉字,读音不写出处,仅标明读音。
再回到屈折语的问题。什么是屈折语,因为我们平时接触最多的屈折语是印欧语系的屈折语和亚非语系的屈折语。亚非语系的屈折语是最典型的的屈折语,以辅音为骨,元音为肉的方式,不断变化辅音中的元音,再辅音少量词缀,构成了整个语法体系。印欧语系的屈折语更多则是词缀,辅以双写和变元音来实现各种语法功能。而上古汉语和印欧语的屈折稍微接近一点,是一种以词缀为主,辅以语音变化的屈折语。语言形态变化,只是为区别语义服务,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的孤立语,也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的屈折语。词缀这种最常见的屈折变化有时候也有黏着语的意味,但是屈折语有一项黏着语所没有的最最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为了区别语义而形成的“语音变换”,无论是主动地变化语音,还是被动地变化语音(不规则变化)。
上古汉语最具有屈折语特征的屈折手法就是清浊交替,词首声母的清浊交替可以表达区别语义,比如:
败:
《水浒》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
去年爱国者在超级碗中卫冕失败。
两个败字,为什么意思截然相反?
这是声母清浊交替的第一个含义,即“自主性区别”表示:
败在在古代的韵书中,记录有两个读音。
败 *blads 非自主的,呈现出主语所不希望看到的状况,同今日的“失败”
去年爱国者在超级碗中卫冕失败。
败 *plads 破他曰“败”,意指击败他人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用现代汉语的眼光看,有些人认为是主动和被动,在这里说得通,但是上古汉语的实际意味略有差别,因为还有不少其他例子。
类似还有“断”和“坏”等字,语义也有类似的区别。
再如:
攻 *koŋ
讧 *goŋ
攻击他人为攻,内部自发的相互攻击为讧。
浊音读法由清音派生出来,会削弱主语对动作的把握性和自主性,呈现一种主语不能控制的意味。
清浊交替还可以实现的语法功能有:
转换词性,
若清为名词,则浊为动词。若清为动词,则浊为名词。上古汉语的清浊交替只管区别,并不具体规定清浊具体含义。
清名浊动,比如:
背
*pegs 脊背之意
*begs 背对背的离开,即背弃,这个含义今天我们仍然在使用,只是不在读音上区别。
清动浊名,比如:
判 *phans 上古对半分曰判。
畔 *bans 分割好的田界为畔。
清浊交替还可以实现动词语体的转换:
解
*kliɦ
*gliɦ
前者为解难之初,意思同今“解决”,后者为既解之后,意思同今“了解”。前者的意思是,因为事情解决,所以要去做,要通过一番行动去知晓,是未完成体,后者的意思是,事情已经解决了,已经解惑,已经知晓,故为完成体。
*kliɦ 解时人之惑
*gliɦ 弟子未解其言,这里未解其言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应作了解讲。
清浊交替还有区别及物性、施事等语法范畴,这里就不多说了。
元音交替:
对比藏语所存在的元音交替,也有语言学家怀疑上古汉语也存在元音交替,目前证据尚不充分,下面这个例子似乎是元音交替的残留:
行 *glaŋ
巷 *gloŋ
上面这个例子很明显是-a和-o之间的元音替换,这种同族字情况广泛存在于上古汉语的鱼部(鱼、居、诸、余、吕、巨、举、许等字)和侯部字(候、钩、娄、后、口、垢、厚、苟、斗等字)之中,刚好对应藏语a和o交替。
上古汉语的前缀:
上古汉语的前缀是最丰富的,比如s-,k-, t-,k-,ɦ-,p- m-等等。这一系列前缀表达有名谓化、施事、动作持续、有生性、使动等等。这里我简单举一个m-表示有生性的例子。
m-
在藏缅语中,有m-这个前缀表示有生命的物品,同样,在上古汉语中也有这种用法。
比如:
麥和來,两者读音接近,从甲骨文开始,两者就字形相近。在金理新先生的《上古汉语形态》中,就认为:
麥为ml-
來l-
麥本意为“某种远处而来有生命之物品”。
后来,汉语中两个这字麦和来,一个声母继承l,一个声母继承了前缀m-。
上古汉语的后缀:
-s
古代的儒生一直有“读破”的方法,所谓读破,就是通过变调的方式转变字的读音,也称“破读”。王力先生甚至在归纳大量“读破”之后总结出:“凡名词、形容词转化为动词,则动词念去声;凡动词转化为名词,则名词念去声。总之,转化出来的一般都变成去声”。如果从形态学的角度来看,这就是通过变调的手法转换词形,再联系“上古无去声,去声字皆由-s词缀变来”,可知-s有转换词形的作用。
-s表名词变动词:
吴广兴、陈胜王。
这里王读四声,就是王* ɢʷaŋ+-s从名词变成了动词。
-s表动词变名词:
乘
*sdeŋ 动词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sdeŋ-s 名词
千乘之国
根据去声字庞大的数量,我们可以想象,-s的意义不仅仅于此,还有标记动词语体的功能,通过加-s,可以把动词的未完成体变成完成体: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长江有沱江的支流,她嫁给了这个男人,不经过我这里”(我这渣翻译,神韵都没了!)这里的过*kor是“经”的意思,表示一种行为,经这个字本身就含有未完成的意味。
过时不祭
这句话的意思是“时候过了就不用祭祀了”。这里的过*kors是已经过了某个时刻,是完成体。
-s词缀还可实现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之间的转换,受事、施事、非自主等。
表示非自主的用法比如: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先秦无涨和胀字,这里都是张的非自主用法*rtaŋ-s(肚子涨起来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引申而来的字。而且,汉语中和很多表示含有非自主意义的字,如睡眠、死亡、病痛有关的字,首选声调都是去声。如:睡、殁、毙、痹、病、痛、弑、误、坠、寐、寤、溃、殪等
-ɦ
与之相对,-ɦ则表示未完成体和动词的自主性。
-ʔ
-ʔ后缀,在郑张尚芳先生的《上古音系》中,提到-ʔ这个后缀。他认为-ʔ这个后缀演变成了现代汉语的上声。他通过统计上声字出现概率,发现上声出现频率特别低,但是含义却特别集中。然后再比对亲属语言,推测是一个由后缀-ʔ演变而来。这个词缀在上古汉语有以下含义:
指小
比如大小、深浅、多寡、高矮,浓淡(古为上声)……
负面意义或者衰减
增减、真假、胜负(古为上声)……
表示亲昵
上古流传下来的称谓多为上声:
父(古为上声)、母、祖、考、妣、子、女、舅(古为上声)、嫂、妇(古为上声)……身体器官
卵、顶、首、手、脑、口、肚、爪、颈、体、股……
此外,上古汉语还有表致使的-d,名词标记-n,动词标记-g的后缀等
上古汉语的中缀:
你没看看错,上古汉语除了前缀、后缀、清浊交替等屈折变化之外,还有中缀这种大家可能比较陌生的语法手段。所谓中缀,就是这个词缀插在词中间。这有点类似于,“看看”变成“看一看”,“一”可以视作中缀,稍微舒缓了那么一点点点点语气。
在法国汉学家沙加尔先生的《上古汉语词根》一书中,提到了-r-这么一个中缀:
至 *thiks 到达
致 *th-r-iks 传送
出 *th-khut 出去
黜 *th-r-khut 放逐
-r-这个中缀只能用于不及物动词中,未发现用于及物动词的情况,其语法功能主要有使役,加强语气,重复发生,多个动作发出者同时发出动作等等。这个中缀最早是为了解决高本汉先生提出的一个元音交替问题,起初构拟为-l-,后李方桂先生构拟成“-r-”,沙加尔先生的构拟则和李方桂先生一致。
这种中缀现代部分方言也还有残留,这里少量节录:
上古汉语的环缀:
所谓环缀,就是前后各加一个词缀,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田,陈,阵”:
田 *din
陈*r-din
阵*r-din-s
最后,我们来看一看,上古汉语算不算屈折语,
以上我举的例子仅是上古汉语的冰山一角,在金理新先生的《上古汉语形态》一书中,所举例字大概有几百例。结合王力先生同源字的理论,可以大胆推测,先秦以前的产生的形声字,基本上都暗藏着形态变化,这还不包含多音字和字形相差较大的同族字。
总结一下,我们可以发现,上古汉语的形态变化有以下几种:
其中辅音交替、元音交替和叠音是典型的屈折手段。
词缀这种手法则容易和黏着语混淆。但是,黏着语和屈折语的词缀用法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是黏着语的词缀可以黏很长一串,可以多个词缀一个接一个地黏。而屈折语一般不会出现这种超长的词缀。此外,黏着语虽然会大量使用词缀,但是基本不会出现辅音交替和元音交替这样的语法手段。所以,我认为虽然上古汉语有这么多词缀,但还不能看做黏着语。
此外,这些形态变化的手段,大多是有语法功能的变化手段而不是仅仅是词意的改变,对比印欧语,列表示意:
屈折语、黏着语和孤立语之间的界限并不是绝对的,比如英语就是夹在屈折语和孤立语之间的语言,两种形态都不典型。但是看到上古汉语的形态变化如此丰富,我觉得可以认为,上古汉语是一种屈折语,或者至少要承认上古汉语的形态变化非常丰富。
最后,引用沙加尔先生的话来描述汉语从早期上古至中古汉语演化的这一段历史。
“上古汉语的形态非常像嘉戎语(嘉戎人的语言,现在一般称为嘉戎藏族,主要分布在四川马尔康,嘉戎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羌语支)、高棉语(即柬埔寨语,属南亚语系,同语系还有越南语)和泰雅语(台湾原著民泰雅人的语言,与马来语、毛利语等都属于南岛语系),无声调,不是严格单音节,形态变化基本上是以加前缀为主,辅以中缀和后缀的派生。上古到中古某个时期,不知何故,一系列变化导致汉语偏离了这种模式。添加词缀的构词法几乎不再使用,松散结合的前缀脱落,其他前缀和词根音相结合,形成了新的词根。汉语开始趋向于严格单音节化,声母及韵尾复辅音变得丰富起来。之后复辅音声母简化,导致单辅音声母繁化,新的元音对立产生,复辅音韵尾也发生简化,音阶仅限于响音尾或塞音尾,导致了声调的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