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产的蔬菜非常少,现在我们日常吃的大部分蔬菜都是汉-宋引进的欧亚植物和明清引进的美洲植物。而中国原产的蔬菜一般都是单字,这也和上古汉语的发音习惯有关系,比如葵、藿、薤、葱、韭等,像菠菜这样由“波斯菜”简化而来的称呼也是有的,但是一般都叫"番x"、“西x”、“洋x”、“x菜”,像萝卜,荔枝,黄瓜,茼蒿这样的既不是单字,又不是简称的,一般都是国外或者国内的非汉语区起源的蔬菜,名字就是直接音译过来的。
举几个例子,比如“茼蒿”、“茉莉”和“芫荽(香菜)”就是由汉代之后由国外引进的品种,写法就是音译以后加个艹字头,这才有了这几个叫法很奇怪的植物。萝卜(蘿蔔)的命名也符合这个规律,汉代人称白萝卜为“芦菔”,宋代人称萝卜为“萝匐”,到了明代才变为“萝卜”,其实都是lobo的发音。
野生萝卜的原产地遍布欧亚大陆,其中红色的花园萝卜(radish)产自欧洲,而东亚和东南亚主产的白萝卜,这是亚洲的特有种,因此被叫做daikon,音译自日语“大根”,欧洲人常说的turnip翻译成中文应该是十字花科芸薹属的“芜菁”,这词一看也是个外来词,马来语里管芜菁叫“lobak cina”,意思就是中国萝卜,但是芜菁是地中海地区和中亚原产,中国是次级传播中心。
芜菁长得和萝卜很相似,但是口感不如萝卜脆,宋朝之前在中国的典籍上还经常出现,但是现在中国人已经不怎么吃了,因为我们培育了同是芸薹属的芥菜头,也就是大头菜来做榨菜,宋代开发出了抗病高产的涪陵榨菜,同时也意味着同样口感芜菁的消失。倒是隔壁的日本保留了众多的芜菁品种,京都三大渍物(腌咸菜)中的千枚渍和酸茎渍都是用的芜菁。
芜菁的事情按下不表,来说说它的亲戚萝卜。这里推荐一篇文章,作者从各语言中萝卜的叫法中去寻找有实际意义的一个,然后确定最早管萝卜叫“lobo”的是哪个地方,虽然他自称是语言学民科,不过这种方法在郑子宁的《东言西语》中也采用了,我认为是有相当的逻辑。链接如下:
摘录其中的一部分在这里:
印欧语族群现今范围庞大,亚洲有印度伊朗亚美尼亚,欧洲有日耳曼(比如德英)罗曼(比如法西意葡)斯拉夫(比如俄语)三大语族。内部的脉络很清楚,大多都是RaBa或RaF/Va这样。德语的Rübe,俄语репа(读repa),西班牙语的rábano,波斯语的rappini(古波斯语据推测是rabas)。印地语不太一样मूली(moolee),这个是受周边达罗毗荼语言的影响。达罗毗荼语言是印欧人进入印度前的主要语言,南亚一带如今有两亿多人在使用。他们普遍把萝卜叫做muli、mula这种m-l-的结构。
闪含语系(现在更多叫亚非语系)的民族是另外一支必须讨论的,因为这里面包括向外大量输出文化技术的古巴比伦古埃及希伯来阿拉伯等等。现代阿拉伯语里萝卜有两种说法, lafat nabat(字面意思是“拔-植物”,也可以只说“拔”,即lafat)和 fujal。希伯来语里是לֶפֶת lefet。这个lafat或lefet看起来很令人振奋,看来希罗多德看到古埃及人(也是闪含语人群)的碑文里有萝卜也是很有可能的嘛。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语里“拔”是rebe,看着几乎就是谜底了。古代语言证据也很确凿,古巴比伦语里面是laptu,古典叙利亚语是lapta,等等。阿拉伯语里萝卜的另一个名字 fujal也是自古以来就流传有序,最早的阿卡德语里面是pugla。
如何判断这些语言谁才是这个词的真正源头呢?顺着语言传播链追踪到某一个语言,其中这个词是有合理的含义的话,我认为这个语言(的祖先语)就很可能是这个词的最初源头。比如说英语里的radish,一般英国人并不会知道在拉丁语里的本来意义是植物的根,又比如日语中萝卜为“大根”,这是来自汉语的,但不认识汉字的日本人可能也不会知道“大根”的字面意思。所以语言学证据并不能证明古闪含人驯化了萝卜,但至少也是他们给萝卜改了个名字并传播了出去。
写到这里,似乎完整破案了。“萝卜”其实是古闪含人的“拔出来”的意思。古闪含人那里萝卜有两个名字,也可能是两种不同的萝卜,pugla和lapat。lapat这个名字随着萝卜传递给了生活在五六千年前东欧草原上的原始印欧人,随着印欧人的扩张,最晚在周代传进了中原,汉人又传给了马来人;向西印欧人将这个词传给了巴斯克人,还随着殖民扩张传给了美洲印第安人,比如阿兹特克和安第斯山脉的Quechua,还有一些非洲语言。另一条线上,pugla在某些美索不达米亚的语言中,比如古典叙利亚语,g软化变为了puhla,最终进入南亚半岛演化为mula,那里的几乎所有语言包括属于印欧语的印地语和属于汉藏语的尼泊尔语都继承了mula这个说法;阿拉伯文化和商队的扩张,也把阿拉伯语中的fajal和萝卜一起传去了非洲的斯瓦西里语甚至是泰语。
由此判断,萝卜几乎肯定是生活在中东的古闪含人向外传播的。当然他们的萝卜可能是继承自某个失落的文明,比如苏美尔人(据说是有萝卜的,但没能查到苏美尔语的萝卜)。其实故事还可以继续,横跨中西亚的突厥语系和拥有最难学语言芬兰语匈牙利语的乌拉尔语系也可以编进这个庞杂的文化语言交流故事,但我还是就此打住吧。
萝卜是古代闪含人的“拔出来的”意思,结论颇有说服力,我去查了相关的字典,文中的拼写也确实能对得上,语言学还真是有趣。*文章结论有误,作者把萝卜的种类想的太简单了,详情请看后文更新
顺带一提,我们常说的甘蓝一词,就很明显能看出来是外来音译词,词源是kale,在古英语中是cale,用于表示各种卷心菜,其最终起源是拉丁语的caulis'卷心菜'。
12.12日更新:
在《萝卜从哪里来》这篇文章中出现了很多错误,因此需要重新整理一下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的名称和驯化的来龙去脉。
评论区里 @梅华龙 提到希伯来语里的花园萝卜(radish)叫tsenon,芜菁叫lefet,引用的文章错误的认为萝卜叫lefet。
@东来东往东 指出波斯语中上青下白的萝卜叫torob,文章里把另一种叶用芸薹植物rappini错认为是萝卜。看来原作者只是粗略查了一下各物种的词汇,并没有把芸薹属的各物种关系理清楚。
同时,在这篇文章中提到了阿拉伯语中萝卜的两种叫法。实际上,这两个词分别指芜菁和萝卜。
阿拉伯语里面的lafat nabat或者简称 lafat 是芜菁(原文误认为是萝卜),本义是拔 植物。英语的芜菁turnip采用了同样的构词法,turnip可以分解成turn-neep,其中neep来源于拉丁语的napus,意思是植物,连起来就是“转动植物”。西班牙语的芜菁叫“nabo redondo”,也是同样的意思。可见在中东和地中海芜菁都有分布,其名称可能是来自原始印欧语。
下面这块泥版是Merodach-Baladan II时期(公元前721年—公元前710年在位)巴比伦皇家花园的植物清单,上面记载了芜菁的名字。在当时使用的晚期的古巴比伦语(阿卡德语)中,芜菁叫[lu-ub2SAR],转译一下就是la-ap-tu-um,也可以写成laptu,从laptu到lafat,可以看到芜菁的名称在两河流域传承有序。
阿拉伯语中的fajal才是萝卜,阿卡德语中是pugla。这样文章中的逻辑就出现问题了,从本义为“拔”的lafat引出的一系列raba,mula等应该和芜菁联系起来,而不是萝卜。只从语言的角度去推理很可能会产生思维误区,结合物种驯化的起源地和驯化过程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上图及相关结论来自2021年8月最新的论文《Brassica rapa Domestication: Untangling Wild and Feral Forms and Convergence of Crop Morphotypes》。对萝卜和其他芸薹属植物的起源c长期以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主要限制是缺乏对芸薹属植物(B.rapa)野生种群的认识,野生作物近缘种可以成为阐明驯化事件发生地点和时间的关键。比如将 teosinte 鉴定为玉米的祖先,就对玉米驯化的形态学和基因组转变有了重要的贡献。该文章将世界各地的芸薹属植物和野生种群的基因进行比对,去寻找最初的驯化地以及最初驯化的芸薹植物的类型。
图中模拟了6000年前的生态环境,颜色越深,表示越适合野生种群的生长。结合基因比对结果,文章认为未经改良的原始萝卜最初的驯化地可能是中亚地区的兴都库什山脉,驯化时间是距今5930-3430年前,然后分别向西、南和东三个方向传播。
芸薹属植物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它的叶、根茎、和种子都可以被改良。下图罗列了常见的芸薹属植物,像白菜,西蓝花,菜心这些就属于典型的叶用芸薹,注意pak choi是小油菜或者叫青菜。而油菜和印度的sarson(芥菜种子)就属于油用芸薹,主要改良种子。最后萝卜、芜菁和大头菜、芥菜疙瘩包括德国的kohlrabi(芥蓝)就是根茎用芸薹。
【注】虽然萝卜的分类是十字花科萝卜属,但是为了方便讨论和芸薹属合并
多种改良途径也意味着比较原始的芜菁品种是个“四不像”,所有的部位都可以食用,主要根据所在地的气候条件来演化。印度3500年前就有关于油用芸薹sarson的记载,中国几百年后的诗经也记载了茎用芸薹芜菁和萝卜。
《诗•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郑玄笺:"此二菜者,蔓菁与葍之类也,皆上下可食,然而其根有美时有恶时,采之者不可以其根恶时并弃其叶。"
可见中国最初的萝卜和芜菁叶子和根茎都是可食用的,后来才逐渐驯化成叶用和茎用的不同品种。因此亚欧各地的各种芸薹都可能基于自身特点有不同的名字,名字也保留了人们对这种作物最初的认识。
在中亚和南亚地区,萝卜叫मूल mula,在马拉地语、克什米尔语和梵语中都可以找到这个词的相关形式,除了萝卜含义外,其他意思是“根”或者“基础”、“起源”。
中亚和南亚地区的芜菁叫 S-LG-M (shalgham, shalkam, shagam, shahgam),新疆的“恰玛古”就是音译于此,蒙语中的芜菁shaltgaan,也有“植物的根”的含义, 立陶宛语中的根'saknaugs'也是类似的形式。亚欧北部的草原地带似乎共享了某些基础词汇,其最初的起源可能与苏美尔语的‘silum/zilum——蔬菜 有关。
用“根”这个词来称呼根茎类芸薹的不只是芜菁。欧洲的花园萝卜基本都叫radis或者radish,本义是拉丁语里的radix,“根”。而欧洲各地叫“rabe”的植物,比如英语的rape,法语的rave,德语的Rübe,俄语的репа,西班牙语里的rábano,瑞典语的rybs,都来源于拉丁语的rapum。下面来看一下这些词的用法。
拿德语来说,常见的词有
法语特有词有Brocoli-rave,Brocoli是西蓝花,组合起来也就是前文提到的rappini和grelo,食用的是开花前的叶子或花蕾。还有céleri-rave,céleri是芹菜,组合起来的词没有合适的中文翻译,可以叫它“芹菜萝卜”,食用的是它肿胀的茎的根部。
这个rave或者rübe在植物学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实际上,今天在历史和文学领域之外,这个词已经被废弃了,只在某些改良作物的复合名称中出现,这是一个很老的词,表示某些蔬菜或饲料植物是为了它们的可食用的根而栽培的。
根据这些“rabe”的用法,可以联想到这种“萝卜”在很久以前就传入了欧洲,并在不断的杂交和培育中形成了各组不同的作物,原始种慢慢放弃种植并消失,只留下了代表其特征的“根”的用法。
所以“rabe”即“萝卜”的最初含义,就是植物的根,而不是之前认为的“拔”。
其词源已经不可考,不过根据芸薹属植物兴都库什山脉的发源地,这应该也是某种较原始的印欧语,从北方的草原向东西两个方向传播了“萝卜”这个物种,也带去了根这个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