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
终于填完了很久以前答应别人的一个坑,可以好好写一写知乎了……于是愉悦的来回答这一题。
我要先说明,对于古汉语我并不了解。尽管我看过上古汉语构拟,也发现里面确实有大舌颤音,不过说大舌颤音是从满语中推测而言,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就简单说一下关于满语对汉语影响这方面我的个人观点好了。
以前曾回答过
「满语」渗透入「普通话」中的常见词语,有哪些?,这一次我主要谈一谈读音。
一言以蔽之,我坚决反对现代汉语(特指普通话)是在满语(没说其他民族语言)的影响下形成的这一观点。下面我会逐条反驳。
首先,满文中的确有大舌颤音R。这是现在汉语中没有的——我想甚至包括部分保留古音较多的南方汉语方言,也是没有这个颤音的。
满文的大舌颤音主要有如下规则:
上古音构拟中,好像大舌颤音通常出现在字首?
其次,在语音方面,网络流传的、普通话中“来源于满语影响”的成分基本上都不成立。
刚刚我们说到大舌颤音R在满语中非常常见,这是现代普通话中所没有的。而传说中“来自于满语的卷舌音”——r,即“日”这种音——其实满语中反而是没有的。清代入关后,满人创造了一个借词字母来专门拼写汉语和藏语中的这种日音。
比如仁寿殿之“仁”字,满文为音译,第一个字拼写汉字“仁”为“r'in”, 这个字头(一横+一竖)就是后创造出来的、汉语中的日音:
而满文中大舌颤音R基本上是这样写的:
再说说儿化音。
“儿”这个音也是满语中没有的。现在教学中我们说单辅音结尾的L音发音为‘儿’,但这只是一个类比的说法,实际上是不准确的。单辅音L本质上还是“勒”音,只是因为后面没接元音,所以有le的口型,而没把le发完全,才产生了像“儿”音的错觉。
清代满文对汉字“儿”的记音写作 “el”(注:e发音 ə),也只是个大概音罢了。儿音与el音,在说的时候实际上舌头的位置都是不一样的……并且满语中很少出现“L”音结尾的词,更勿论汉语中的那种儿化音。
汉语中的儿化音走的是深喉路线,又卷又深,也不知道是怎么演化出来的。这种发音方式,满语是没有的。
还有一些传言说“zh ch sh”这种卷舌音也是满语带来的,随手google了一下:
普通话------满人创造的汉语我就不吐槽文中开篇对mandarin一词的胡乱臆测了。但满语中的j c š(即zh ch sh类似音),发音的方式与汉语也不同。即便我们不考虑汉语中zh ch sh出现的年代(按上面那篇“奇文”的观点,很显然认为zh ch sh清代以后才出现的),满语中的j c š音比较类似英文的 dʒ tʃ ʃ 这三个音,而不是汉语的 zh ch sh。
尽管清代用 j c š标记汉字的 zh ch sh,但如同上面用el标记“儿”一样,j c š也只是记个大概罢了。一直到清末,满语学者们都很清楚,满语的 j c š音与汉语不同,不可以“咬的太重”。如瀛生先生在《满语杂识》中描述幼时学习 j c š 三个音时:
幼时受教于家长和京语(注:即北京满语)前辈,每发 š、c、j 三音时,常受申斥说:“这不是汉话,别咬得那么重,舌头松点儿。” 甚至有时责骂说:“你也不怕舌头尖儿把上膛顶穿了!” 后来遵示练习,经长辈首肯,才知道是发音正确了。入中学开始学习英语,学到fish、church、just等词,同学们的发音常被先生指为不对,我借用学习满语时得到的窍门,发出音来颇受老师称赞。这是幼时学习实践中得到的一个深的感受(也可说是体会)。
——(瀛生, 2004, 《满语杂识》 p. 230)
汉语中zh ch sh 音,恐怕不能够由dʒ tʃ ʃ 这种发音的方式和位置演化而来,具体是由哪个音变来的,还要请研究音韵学的人普及一下。
上述奇文好像还试图把见组腭化这个事情扣到满语影响脑袋上,这个观点就更可乐了——因为普通话中虽然腭化了gi ki hi音,但其实满语一直都有gi ki hi 和 ji qi xi的分别……所以到底见组是因为什么腭化的,还是在汉语自身找找原因比较靠谱。
→还不如说精组腭化是满语影响的呢——对,满语没有z音哟 ← 友情提示,这个观点更容易忽悠群众 (╯3╰)。
这里还有一篇奇文:
笑谈普通话与满语的暧昧关系提到了一个新颖的、满语“胡化”汉语的一点,我引用一下:
在語音上,大致講普通话音系基本就是滿語音系。
1.滿語5個主元音。普通话也是5個主元音,音值和滿語一致。其它方言主元音都比普通话多且音值有不同。
2.ü绝非主元音,而只是元音。所以普通话只有五个主元音a o e i u。。
3.古汉语里根本就没有ü这个怪胎音素,世界通行语英语也没有。无独有偶,普通话与满语却独创了这个怪胎音素,这其中隐藏了何种涵义呢?侏儒怪胎两兄弟?哈哈!
4.滿語22个輔音。普通话也是22个輔音。且輔音位置和滿語一致而和冀魯方言不同。最明顯的就是那組個捲舌音。
满语一共有六个元音……a e i o u ū,其中ū标准音介于o u之间。满语中也没有“ü这个怪胎音素”,满语的ü音是复合元音 ioi,专门为拼写汉字才创造的 ╮ (╯▽╰)╭……
虽然满语的确有22个辅音(居然说对了一个!好吧,22个是不算借词字母的情况),但是普通话有22个辅音?不是21个声母么?(我百度的不对不要怪我)。如果辅音位置跟普通话一致,还要借词字母干什么?满语那22个辅音里还有小舌音呢,普通话声母有吗?有吗?哼 (傲娇脸)。
另外“滿語音系”是个什么音系 (¯﹃¯)
于是我再说说满语中的小舌音。
小舌音 ka/ga/ha ko/go/ho kū/gū/hū,与e i u拼写时是另外一组不发小舌音的k g h音(罗马字母无法表达)。小舌音,就是小舌抖的音……跟 e i u拼的时候标准音是不抖的,但是口语中很多人也喜欢没事抖一抖……
在最近翻译《御制增订清文鉴》满文词条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关于小舌音很有意思的事情。《清文鉴》这本书本身是一本满语词条、满语解释的满文词典,乾隆年的增订本填上了词条的汉语语义,并且对汉字有一个满文字母的标音。
由于汉语中不区分小舌音,我本以为汉字诸如“花”这种读音,满文标记都是用非小舌的hua(满文转写 huwa)来标记的——但我发现我错了。满文对汉字的记音中,既有含有小舌的标音如“瓜”gūwa,也用不用小舌的标音如“光”guwang:
——这当然不是说汉语中是有小舌音的。我认为这可能是“瓜”音发音位置更深,所以用小舌音来表示的缘故。有空再做一个总结。不知道古汉语中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区分?
接下来再说说入声的问题。
满语中是没有严格意义的入声的,因为满语没有音调。但是满语中的确有单辅音结尾——相比其他阿尔泰语系的语言,满语单辅音尾不多,但存在。比如 bithe(bit he),baksi(bak si),tuktan(tuk tan),cikten (cik ten),tob,yamji (yam ji)等等等等。
这其中m尾是最多的,因为动词原型固定尾缀是mbi(m bi)。
清代满文中也有对汉语入声的记录,前段时间我在微博上发布过《清文鉴》上的记载:
偶然发现清文鉴里-人部-声响类记录了汉语的四声,其中入声写作 gocingga mudan,字面意思"收紧的声音".gocingga来源于gocimbi,有收缩收紧的意思。释义:wasingga mudan ci gocime hahikan hvlarangge be gocingga mudan sembi——比去声收缩着略紧急着读的,称为入声。
最后,在说一说我对于“满语是上古汉语的孑遗”的不成熟看法。
对于上古汉语,我完全没有了解。但是仅以书面文字表达而言,我并不认为满语是上古汉语的孑遗。这一点主要是因为构词、语法相差实在太远了。
在专栏中我曾简单介绍过,满语属于黏着语,语法变法都在词尾。以动词为例,满语动词原型全部都是-mbi尾,变过去时根据元音和谐换成 ha he ho(ka ke ko);语序上遵从主-宾-谓的结构;句子中有大量的虚词——这些特点恐怕跟古汉语风马牛不相及。
所以孑遗是谈不上的。
读音方面是否有所借鉴保留?我对音韵学不了解,还是留给此方面专业人士谈一谈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