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一些朋友在讨论历史周期律的问题,
@姬轩亦兄也正在撰写长文。我借此机会澄清一个概念:
历史周期和朝代、治乱循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朝代或治乱循环是一种历史周期——也许是最受瞩目的历史周期,但历史周期不必然是朝代、治乱循环。有一些周期规律是跨朝代的,也和治乱没有直接关系。
例如,就职官制度而言,我们庶几可以发现一个动态的过程。比如某个官名叫“某事官”,对应的职能就是做某某事——这是一开始设计时候的状况,这是好的。然而,假如做某某事是个美差,大家都会千方百计想出任这个“某某官”。这种期待对于官僚系统来说无形中构成了巨大的压力。经年累月,或者在危机的刺激下,政府就不得不大量授予“某事官”的头衔。这个时候,这些人不可能都真的去做这某某事——这事情也不需要真么多人来做。于是,“某事官”就开始虚化了。虚化的过程有时可以很缓慢,但最终,“某事官”就完全变成一个荣誉衔,和实际做某事完全没有关系。当官僚系统中充斥着大量虚化的官衔以后,就会变得非常冗杂,影响效率,就需要对这些官衔进行整理。或者固定为阶位,或者索性废除,或者重新让“某事官”来做某某事。这样的改革如果完成了,官名和职事又回到了一开始名实相副的状况。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个循环完成了。
这个过程在唐宋间尤为明显,但并不能说在其他时期全然不存在。职官制度中,循名责实是许多官僚希望实现的目标,但官僚系统中也始终面临着名实分离的压力。两种动力交织在一起,名实之间就会呈现出彼此拉锯的特点。某种意义上,历史周期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许多历史推动力的“对抗”——这或是其周期摆动的“根源”——当然,这种说法本身也包含着许多历史哲学的成见。
一个更好的例子是地方行政制度中二级行政管理(郡-县)与三级行政管理(区域-州-县)之间的切换。秦汉至于隋,完成了一个二级向三级过度又回到二级的大周期;有唐一代至宋初,又完成了一个二级向三级过度回到二级的周期;宋以来,经过“道”、“路”、“节度使”、“行省”等的过度与发展,形成了“省(布政使司)-州府-县”的三级制。这个个案也可以告诉我们:探索历史周期律的意义是什么且不是什么。其意义在于追问其中摆动的深层原因,更加深入地去体会二级与三级体制下各自的问题与局限,从而探索这种周期变化的“根源”。其意义未必在于预测未来历史的进程。比如,我们今天知道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已经完成了两个“二级-三级-二级”的周期了,但我们恐怕都不会认为今日中国的行政制度会再次向二级制过渡,完成第三个周期。
总之,无论是朝代循环,还是其他历史周期,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但要有所建树也相当得困难,主要原因之一是其中变量实在太多。再举一个例子的话是古代的兵制。世兵制和募兵制的出现是有一些周期特点的。世兵制下,王朝的军事开支相对较小,但必须保证兵户的土地所有权与基本生活水平。因此,一旦兵户开始逃亡或在战中中大量损失,王朝就必须以募兵制予以弥补。但一旦切换到募兵制模式,王朝就要面临巨大的财政开支,而新的改革者就会希望回到世兵制的框架下。唐宋、大明可以说是两个周期。但这个过程中同样必须考虑的是胡族、草原的传统与习惯对中原兵制的影响,我们还需要考察土地占有的实际情况,以及当时帝国内部人流物流的顺畅程度等不同因素。唐代的府兵制与明代的军户制度,无论他们形式上是否相似,推行的目的与背景是全然不同的。由此,强调兵制变化中的周期特点无疑会使长线程的考察片面化、扁平化。
这里也可以引出另一个问题,即表面周期变化背后的深层转型。我们看到的草原帝国是有相当周期规律的,升起又陨落。但这并不意味着简单的重复。狄宇宙(Di Cosmo)先生即将其分为四个阶段——Tribute empires (209 B.C.–A.D. 551), trade-tribute empires (551–907), dual administration empires (907-1259), and direct-taxation empires (1260–1796)。这一分期也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同。如何在长线程转型的大背景下思考周期性发生的现象,则又是一个难以把握的问题。在期待姬兄学术作品的同时,也希望他的新作的问世可以引起更多同学的思考。
我的这个回答的写作,除了为姬兄增益一些人气外,还有别一个目的,即引入以下这个人物:
Ibn Khaldun(1332-1406)。
在我所知的史学史中,他是最早对历史的周期规律有深入、系统把握的思想家,他不仅对朝代、治乱循环有所发挥,亦对其背后的社会、经济、自然等因素的周期性规律展开了讨论。总体而言,他的作品某种意义上独立开创了现代社会科学的先河,在西方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然而, 在我们现有的教材与叙述中,阿拉伯文明对于现代思想学术的形成所做的贡献是严重缺失的。我们不知道algebra,alkali这样的词事实上是通过阿拉伯语进入英语的。这种缺失一方面使我们对于整个穆斯林世界产生了极为片面的印象,另一方面,我们在思考历史周期律这样的问题时,也失去了一些重要的视角。
为了他的思想,我学习了两个学期阿拉伯语。然而,今日的守甫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守甫了——在这个世界上奔跑、航行,寻找各个学术传统中的“霸者之证”。眼下,希望伊斯兰史学史专长的同学可以对此有更多的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