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学远射,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不易仪也。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譬犹越人之射也。”
淮南子中的这个故事,被某些现代学者称作“历来不得确解”的寓言,就是说字面意思懂了,逻辑不清楚。疑问集中在“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这句话究竟与越人仰天而射的情节有什么联系。“仰天而射”守的是什么“故”呢?
其实这个谜底很简单。之所以看起来难解,是因为一些至关重要的先秦和秦汉时代的背景知识。在进入中古时代以后逐渐被遗忘了。
中国古代的弓,是所谓“反曲复合弓”。它的弓体是以木材和牛角叠合在一起而成,再用动物胶粘合,所以叫复合弓。这种弓是威力强大的远程攻击武器。但它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很快就会丧失弹性(但这并不是越人射不远的主要原因)。公元五世纪来自亚洲北部的匈人在与西罗马帝国的沙隆战役中没能取胜,就是因为连降大雨,匈人的复合弓无法发挥威力。
有人以为复合弓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武器,其实中国先民很早就使用复合弓了。《周礼-考工记》记载的制弓方法就是以“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相配合的方法:
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
反曲复合弓这种亚洲和中国先民独有的远程武器,在干燥的环境下才能发挥效能,这自证了它最初的北方起源。当然中国古代的工匠们为克服中原相对潮湿的环境,后来发展出了用丝线紧密缠绕,再在表面涂漆的防潮工艺,一定程度上延长了在潮湿环境下的使用寿命。
所以,敲黑板了:强弓和远射,都是自带北方属性的事物。汉代学者高诱的注解:
“越人习水便舟而不知射”,
说明这个事情在汉代的时候大家还是知道的。要理解这则寓言的内在逻辑,这是第一个要了解的背景知识。
而越人学远射,就是一个把北方事物向南方的移植。那么这里自然就有一个是因地制宜,还是墨守成规的问题。
说到远射,忽略空气阻力的话,使射程最大化的抛射仰角是45度,这用初中物理知识就可以推出来。古人通过长期实践也一定知道这个规律。但问题是怎样教给初学者这个规律。
古人有没有将角度量化的概念呢?工匠们应该是有的(以某种我们不熟悉的方式),但普通人恐怕没有这个概念。不要说古代,就是让一群没受过教育的现代人做指向45度仰角的动作,无论你用语言解释得如何清楚,他们做起来恐怕也是千姿百态的,散布范围是从15度到75度都有可能。在先秦时代,教给新手远射的要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毕竟不能给射手配一个量角器,再配一个铅垂线。
最简单易行、可操作性最强的办法,是以天空中的某个恒在之物为参照基准,来找这个45度角。那么太阳,就是唯一选择。比如在春天早晨某时,拉弓指向太阳的位置再加上一拳的高度,就是这个45度。下午某时,太阳位置减去两指的高度,。。。 诸如此类。射击方向不同怎么办?找好仰角之后,原地转身,转到要射的方向就行了。
太阳的角度随着季节和时辰的不同而改变,那么可以用口诀的方式,比如“春xx时,加(减)xx指。。。秋xx时,加(减)xx指。。。”,将这个规律概略总结为易于操作、易于记忆的经验法则(当然这个例子只是多种可能性之一)。
古人有没有必要这样为了远射大费周章呢?很有必要。它的意义可以追溯到上古的狩猎活动中。远射虽然谈不上什么准头,但对于杀伤集群目标还是行之有效的,比如说非常机警难以接近的鹿群,尤其是在大的鹿群比较常见的上古时代。先秦的君子“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射箭排在第三位,仅次于敬神活动的“礼、乐”,超过占卜活动“书”的重要性。这当然是因为当时射箭的军事意义。孔夫子在《论语》中说过: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别的事情都可以礼让,唯独在射箭上一定要争胜。先秦时代的贵族们常举行射箭比赛,可见这项技能受重视的程度,也可知关于中国先民关于射箭的知识和经验体系必然有过非常充分的发展。
那么越人所学的远射,除了力量训练,也必然要学习一整套的经验法则。包括怎样借助以太阳为基准的参照体系来确定最佳仰角,甚至可能包括不同仰角和射程之间的对应关系。
现在大家就都能看出越人的问题出在哪儿了。南方太阳的视运动轨迹比北方要高,如果越人原封不动地套用北方的经验法则,抛射仰角一定是偏大的。加上民间“段子手”的适度夸张,所以越人“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因为“不易仪也”(没有调整射击仰角)。“仪”就是瞄准器,即“望山”,《梦溪笔谈》:“以仪为准,可窥弦矢之高下”。
越人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故此才有“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譬犹越人之射也。”这句话。
我们的这个解读是否恰当?让我们来看看《淮南子》中这则寓言的上下文,看它与上下文的逻辑脉络是否一致。
《淮南子—说山训》:
“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是何则?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神蛇能断而复续,而不能使人勿断也。神龟能见梦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
四方皆道之门户牖向也,在所从窥之。故钓可以教骑,骑可以教御,御可以教刺舟。越人学远射,参天而发,适在五步之内,不易仪也。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譬犹越人之射也。
月望,日夺其光,阴不可以乘阳也。日出星不见,不能与之争光也。故末不可以强于本,指不可以大于臂。下轻上重,其覆必易。一渊不两鲛。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故惟不动,则所以无不动也。”
我给大家解读一下。作者先说:鹦鹉虽能言,却不能让它做官,因为它只是学舌,并不真的明白事理。跟着别人脚印走的人,并没有辨别方向的本领。神蛇和神龟可以被动应对危机,但无法主宰自然规律。自然规律(作者所谓“道”)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从不同角度都可以探究到它。所以钓鱼的可以给骑马的传授经验(因为啥?因为大鱼初上钩的时候必竭力挣扎,如果收线过猛,就会挣断钓线。所以要松线让鱼跑出一段距离,再收线。如此反复几次,鱼的体力就耗尽了。这与好的骑手驯服刚烈的坐骑的道理是一样的。烈马发脾气的时候,猛拉缰绳来束缚它,只能让它更加狂暴。应该放松缰绳,让它跑出去十里,充分释放了精力,习惯了人的骑乘,再逐步予以约束),类似地,骑马和驾车、驾车和行船,道理都是相通的。
这是“越人学远射”这则寓言的“上文”。作者口中的“鹦鹉”、“循迹者”,与学远射的“越人”是同类,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掌握了教条,没有掌握自然规律本身。自然规律(“道”)无所不在,所以钓鱼和骑马、骑马和驾车、驾车和行船,道理相通,可以互相借鉴。但从另一方面说,它们毕竟各有其特殊性,各自的经验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
作者接着就举了一个照搬经验的反例,即“越人学远射”的故事:在北方远射,与在南方远射,也是两个道理相通的事情。但又各有其特殊性。越人全盘照搬北方的经验教条而不加调整,当然是行不通的。
作者接着在“下文”中使用多个比喻强调了自然规律是第一位的,而教条是第二位的。就像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星星的关系一样。前者是首要的,后者是从属的。“末不可以强于本,指不可以大于臂”。如果不顾自然规律而照搬经验和教条的话,就主次颠倒、本末倒置了,就会导致像“越人学远射”那样的失败。“一渊不两鲛”也是说要分清主次。“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故惟不动,则所以无不动也”,意思是要把自然规律和教条的主次关系摆正了,摆不正,就会遭遇失败。只有坚持这个主次关系不动摇,才能诸事顺遂,无往不利。
话说到这儿,这个寓言应当已经解释完了,但还有一些未尽之义,因为“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这句话,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协调的味道。
“时代已经改变了,还守着老规矩”,这与越人射箭所涉及的南北纬度的改变并不是十分契合。当然我们可以理解为两者可以类比,作者是在做引申。但唐人所著《艺文类聚》里的引用和评论:
淮南子曰.越人学远参天.而发镝在五步内.今学者欲学古而不知变.是越人射也。
也是将“学古而不知变”作为此事之主旨。《艺文类聚》是唐代人对古籍的整理成果。其主编人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序》中说此书的目的是对各类古籍“摘其菁华,采其指事”。我们没有理由不重视去古较近的唐人对这个故事的理解。
这个故事的原出处《淮南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的一部汇集了汉初诸子百家思想的总结性著作。刘安的门下有宾客、儒生、方士数千人,这部书记录了许多当时民间流传的典故、寓言和神话。比如上文中的“神蛇断而复续”、“神龟见梦元王”的故事就是例子,它们和“越人学远射”的故事都是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在说理论证时征引一下,所以用语非常简略。
如果“越人学远射”是汉初就存在于民间的一个典故,那么它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多远?反曲复合弓是商代就已经有的远射武器。汉字“弓”的那个反曲弧在甲骨文中就是如此形状。目前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商族的北方起源。在商人的祖先辗转迁徙到中原之后,他们怎样处理在深远北方形成的关于远射的经验教条和新的纬度的关系?会不会有关于XX家族的小子学习“古法”远射,“参天而发,适在十步之内”的笑话段子产生呢?甲骨文永远不会去记载这类事情,但射箭一直是中国上古先民非常重视的技能,在他们的活动空间递次南移的过程中,远射仰角的参照体系,确实是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改变的。古人也一定有过墨守成规的教训,和与时俱进的感悟。“越人学远射”这类笑话段子,作为关于射箭的民间智慧的载体,其历史一定非常久远。它的主角在汉代时变成了越人,不仅是“地图炮”的原因,还因为越人的纬度与远射“古法”的反差更大,造成了“适在五步之内”的更强的戏剧性效果。
以此为背景,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世已变矣,而守其故”这句话了。“今学者欲学古而不知变.是越人射也”,唐代人的理解依然非常到位。
————2018.12.15————添加内容的分割线
评论一下 另一个答案中认为“越人善射”的观点。
这位答主的观点是对汉代学者高诱的“越人习水便舟而不知射”的论断的直接否定。高诱与当时的越人是同时代的人,如果说我们现代人比高诱更了解越人的习性,那就得有得力的证据才行。我们逐条看看 这个答案里给出的“越人以射见称的证据”
1。《孟子》: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
这是说,如果一个人被越人张弓而射,他会笑着讲述此事,因为关系疏远。如果他是被其兄长张弓而射,会哭着讲述此事,因为兄长是其亲人。
越人在这里是举一个关系疏远的例子,不是因为越人善射。而且这个例子也可以理解为当时的人们认为越人射箭没什么可怕的。
2。《韩非子》:羿执鞅持扞,操弓关机,越人争为持的。弱子扞弓,慈母入室闭户。故曰:可必,则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则慈母逃弱子。
这里越人是举靶子的。“越人争为持的”,是说羿的射术高,八竿子打不着的越人都相信他,敢为他举靶子。弱子扞弓,连他妈妈都躲起来,怕射到自己。
3。《越绝书》:射浦者,句践教习兵处也。今射浦去县五里。射卒陈音死,葬民西,故曰陈音山。
这是说楚人曾经教越人射箭,而已。
4。《吴越春秋》:范蠡复进善射者陈音。音,楚人也。
越王请音而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
音曰:「臣,楚之鄙人,尝步于射术,未能悉知其道。」
越王曰:「然愿子一二其辞。」
音曰:「古者人民朴质,饥食鸟兽,渴饮雾露,。。。
越王曰:「弩之状何法焉?」
陈音曰:「郭为方城,守臣子也;教为人君,。。。
越王曰:「愿闻正射之道。」
音曰:「臣闻正射之道,道众而微。。。。
越王曰:「愿闻望敌仪表,投分飞矢之道。」
音曰:「夫射之道,从分望敌,合以参连。。。。。
越王曰:「善。尽子之道,愿子悉以教吾国人。」
音曰:「道出于天,事在于人,人之所习,无有不神。」
于是乃使陈音教士习射于北郊之外,三月,军士皆能用弓弩之巧。
陈音死,越王伤之,葬于国西,号其葬所曰陈音山。
这一篇越王与楚人善射者陈音的对话,正说明越人不善射。这是越王向陈音请教,陈音悉心解答越王的问题的过程。越王曰:「善。尽子之道,愿子悉以教吾国人。」因为越人军队的射术不精,越王才迫切地想让陈音以射术“教吾国人”。
楚人的主体是北来人群。从中原的东部南迁,其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于江汉之间立国。楚人中出了一个神射手养由基,但这与越人有什么关系呢?
5。“飞鸟尽,良弓藏”,这话是哪国人说的?
这话是楚国人范蠡说的,还是与越人没有关系。
这位答主举这些例子试图证明越人善射,其实适得其反,其中不少正是其反证。
另外,这位答主还自动默认汉代文献中的“越人”与春秋时的越国人是等同的,这层关系其实也是有问题的。
这是韩国人值得中国人学习, 而不是鄙视和嘲笑, 的方面.
特别是在目前汉民族自尊自信被砸得粉碎的现实环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