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系角度分析,日语中的音节是一个必要的韵律层次。
将语言按照时间组织区分为音拍语言和音节语言肇始于 Trubetzkoy (1969)[1],Trubetzkoy所说的音拍与音节基本上对应于 Pike 所说的音位音节 phonemic syllable和语音音节 phonetic syllable。传统日本语言学,特别是国语学特别强调音拍在日语的韵律组织里的左右,认为音拍是承担声调的单位 Tone Bearing Unit (TBU),这个观点在 @NTNT 提到的 Labrune (2012)[2] 也得到了继承。她认为日语中的词韵律系统不需要音节这个层次来描述,只用到音拍就可以了。可是正如别的答案里已经提到的,有大量的语音学证据证明,音节在日语的时长特性和韵律组织结构上有着重要的作用。实际上,不只是语音,音系上来说日语中的音节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来谈一谈从音系角度来说,为什么日语是需要音节这个概念的。 日语中的音节在借词音系学、调 (アクセント) 的位置和形态学过程中都有很重要的角色。我们先来看音拍到底在日语中有什么作用。
首先日语中的音拍可以规整日语语流的时间结构。比如那三个很有名的所谓特殊音拍:长音、促音和拨音都需要建立在音拍的基础上才好描述。俳句和和歌,就是严格建立在音拍基础之上的日语诗歌格律节奏。俳句的概念借入到英语中以后,就只能依托于音节实现了,因为英语中音拍不是规定英语语流的时间单位:
The west wind whispered,
And touched the eyelids of spring:
Her eyes, Primroses.
— R. M. Hansard[3]
而且从语音产出角度来看音拍确实在声学层面呈现出强烈的等时性[4]。(本节的用例大多来自 Kubozono (1999, 2005)[5][6])
音拍的第二个重要作用是规定语词的音系长度。比如日语的外语借词的调核 (アクセントの核) 往往在单词的倒数第三个音拍上:
ビルマ① bi.ru.ma
オーストロリア⑤ o-o.su.to.ro.ri.a
デンマーク③ de-n.ma-a.ku
ソコヴィア② so.ko.vi.a
以上四个词,音高的最高点都在从词尾数的第三个音拍上。
第三点,音拍对于复合词的调核位置的规定也很重要。在一个复合名词中,通常情况下,如果第一个名词的最后一拍不是特殊拍的话,整个复合词的调核要么在第二个名词之前的最后一个音拍上 (a) ,要么在第二个名词的第一个音拍上 (b):
a) 京都市③ kyo-u.to.shi、箱根駅③ ha.ko.ne.e.ki、カブトムシ③ ka.bu.to.mu.shi
b) 南アメリカ④ mi.na.mi a.me.ri.ka、給料泥棒⑤ kyu-u.ryo-o.do.ro.bo-o
音拍的另一个重要角色体现在代偿性延长中:日语中词末双元音在极随意的会话中会单元音化,虽然元音音质改变了,但是时间长度单位还是两个音拍。如果日语中没有音拍的话,单元音以后应该只剩下一个短单元音,而不是长元音(因为不需要保留原词的音拍结构):
はやい ha.ya-i 〜 はえー ha.e-e
おまえ o.ma-e 〜 おめえ o.me-e
知らない shi.ra.na-i 〜 知らねー shi.ra.ne-e
构词规则中也体现出了音拍的重要性。新词的长度和原来第二个词的长度在音拍数量上等量。
ゴリラ go.ri.ra + クジラ ku.ji.ra = ゴジラ go.ji.ra
止まる to.ma.ru + ストップ su.to-p.pu = トマップ to.ma-p.pu
バイバイ ba-i.ba-i + さよなら sa.yo.na.ra = ばいなら ba-i.na.ra
音拍同时也是日语中构建音步的基本单位。日语中的一个音步可以是由两个音拍,而不是两个音节构成的。
リモート ri.mo-o.to + コントロール ko-n.http://to.ro-o.ru
= リモコン ri.mo.ko-n (*リモーコン *ri.mo-o.ko-n)
セクシュアル se.ku.http://shu-a.ru + ハラスメント ha.ra.su.me-n.to
= セクハラ se.ku.ha.ra
マザー ma.za-a + コンプレックス ko-n.pu.re.ku.su
= マザコン ma/.za.ko-n (*マザーコン *ma.za-a.ko-n)
所以,音拍绝对是日语中重要的时间和音系结构单位。
音节在分析日语的音系时也是同等重要的概念。刚才已经提到了,复合词的调核一般会落在第一个名词的最后一拍上,除非这一拍是个特殊拍(长音,双元音,拨音,促音)。若是特殊派则调核位置前移一拍:
前移:京都駅③ kyo-o.to.e.ki、大阪駅④ o-o.sa.ka.e.ki、つくば駅③ tsu.ku.ba.e.ki
不前移:東京駅③ to-o.kyo-o.e.ki、高野山駅④ ko-o.ya.sa-n.eki、仙台駅③ se-n.da-i.e.ki
同时,当一个外来语介词的倒数第三拍是一个特殊拍时,调核也要前移。
不前移:
イスラエル③ i.su.rahttp://-e.ru
アイルランド④ a-i.ru.ra-n.do
トルコ① to.ru.ko
ブラジル② http://lrabu.rara.ji.ru
要前移:
コンピューター③ ko-n.pyu-u.ta-a
ミャンマー① mya-n.ma-a
ワシントン② wa.shi-n.to-n
这个现象的解释是,外来词的调核并不是在倒数第三个音拍上,而是调核出现在包含有倒数第三个音拍的音节的第一个音拍上。所有需要前移的三个例子中,这几个音节分别是:ピュー、ミャン、シン,于是他们的第一拍获得调核。
另外一个显示音节也需要考虑的现象是所谓的,“「の」の前にアクセントがない”,即「の」前,调核在最后一拍上的名词在加の以后调核消失,整个短语变位0调词。比如以下例子:
馬② u.ma + の = 馬の(〇)umano
男③ o.to.ko + の = 男の(〇)okotono
但是如果名词的最后一拍是特殊派,且其调核在倒数第二拍上时,也会出现调核消失的现象:
日本② ni.ho-n + の = 日本の(〇)ni.ho-n.no
昨日② ki.no-o + の = 昨日の(〇)ki.no-o.no
同时这个名词还必须比一个音节长,不然调核消失规则不会触发。比如单音节双音拍的「今日」和「タイ」就不会触发。
今日① kyo-o+ の = 今日の ① kyo-o.no
タイ① ta-i + の = タイの ① ta-i.no
目① me + の = 目の ① me.no
木① ki + の = 木の ① ki.no
而且并不是所有外来词都遵循上面提到的倒数第三音拍和音节的互动的调核规则,有一类外来词的调核在倒数第二拍上,此时该类外来词的最后两拍常常构成一个音节:
ドライ② do.ra-i; dry
フライ② fu.ra-i; fry
ブルー② bu.ru-u; blue
スリー② su.ri-i; three
ツイン② tsu.i-n; twin
日语中的这类调核规则其实非常像拉丁语的重音规则:
如果倒数第二个音节是重音节(双元音或闭音节),则重音在倒数第二音节上。否则重音在倒数第三音节上。
下面这些词重音都不在倒数第三音拍上:
アマゾン① a.ma.zo-n; Amazon
トロフィー① to.ro.fi-i; trophy
フィリピン① fi.ri.pi-n; Philippine
インタビュー① in.ta.byu-u Interview
ボルチモア② bo.ru.chi.mo-a Baltimore
按照音拍定义的话,这些外来词都应该是调核在倒数第三个音拍上才对,然而他们却各自出现在了倒数第四个音拍上。所以,我们只能解释为调核落在了倒数第三音节上(忽略了最后一个音节中有两个音拍的事实),与拉丁语的重音规则非常相似。
更有意思的是,按照音拍理论,日语中的音段组合应该是不受音节类型的限制的,但是有一类现象表现出日语里同样的对于超重 (superheavy) 音节的避免趋势。超重音节指音拍数大于2的音节,比如英语中 sign 一类的单词,其音节结构是CVVN,有三拍。跨语言地来说,避免出现超重音节是一个语言共性之一,许多语言中都能找到这个规律。我们来看看日语中是如何避免出现超重音节的。
当某个外来语中的音节翻译用到一个拨音时,前面的元音只能出现短元音(长元音后不出现拨音)。而其他的词则没有这种限制,甚至不用长元音或双元音才比较奇怪。如果实在不得不用长元音那后面那个鼻音就会添加一个元音避免长元音音节的音节末出现拨音(アイスクリーム)。
レンジ re-n.ji; range (*レーンジ re-e-n.ji) vs
レージ re-e.ji; rage (*レジ re.ji)
グランド gu.ra-n.do; Ground (*グラウンド ku.ra-u-n.do) vs
クラウド ku.ra-u.do; Cloud (*クラド ku.ra.do)
アイスクリーム a-i.su.ku.ri-i.mu; ice-cream (*アイスクリーン a-i.su.ku.ri-i-n) vs.
フリーダム fu.ri-i.da.mu; freedom (*フリダム fu.ri.da.mu)
日语在翻译外来词时长元音后不出现促音也是类似现象:
カット ka-t.to; cut vs カート ka-a.to; cart (*カーット ka-a-t.to)
トック to-k.ku; tok vs トーク to-o.ku; talk (*トーック to-p-k.ku)
スピッツ su.pi-t.tsu; Spitz vs スピーチ su.pi-i.chi; speech (*スピーッチ su.pi-i-ch.chi)
カップ ka-p.pu; cup vs カープ ka-a.pu; carp (*カーップ ka-a-p.pu)
英语中同样音质的元音翻译成日语以后如果该音节不含鼻音在大略保留原有音质(长短/双元音),如果其后跟随了鼻音则要么将主元音缩短,要么将鼻音通过插入元音的方式转移到下一个音节中去。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日语避免出现CVVC结构的超重音节。
这个现象英语中也有,与英语中不规则动词过去式是类似的现象:
keep /kip/ - kept /kept/
go /goʊ/ - gone /gʌn/
say /seɪ/ - said /sɛd/
英语通过保留一个更保守的单元音发音 (一般认为/i, u/这样的紧元音在英语中是双音拍的长元音) 避免在过去式中出现超重音节。
可是日语中并不是完全不允许CVVN形式的超重音节出现。比如:
スペイン su.pe-i-n
コイン ko-i-n
ライン ra-i-n
アナウンサー a.na-u-n.sa-a
这些单词好像在向人们显示日语是有音拍组织起来的,音节结构和词汇的音系well-formedness无关。可是我们如果用别的方法测一测这些词的词调类型就会发现,这些可能只是假性超重音节。
スペ|イン風邪③ su.pe.i-n.ka.ze
アナ|ウンサー③ a.na.u-n.sa
コ|イン像② ko.i-n.zo-o
ラ|イン川② ra.i-n.ga.wa
这样的现象无视了我们刚才提到的特殊派(长音节的第二拍)不能带有调核的原则。所以这些词很可能是在上面标了竖杠的地方划分了音节,所以可以无视调核不能在特殊拍上的规则。
日语本土词则好像可以无视这些限制:
凍る http://ko-o.ru → 凍った ko-o-t.ta
通る http://to-o.ru → 通った to-o-t.ta
放る http://ho-o.ru → 放った ho-o-t.ta
入る http://ha-i.ru → 入った ha-i-t.ta
上面这几个动词成为过去式以后都变成了 CVVC 的超重音节结构。
这种音拍与音节的同时交互作用,不仅仅在日语中体现。在中美洲墨西哥的很多奥托曼格语系的语言中也可以找到,比如 Trique 和 Yoloxochitle Mixtec。
Yoloxochitle Mixtec (以下YM)中的词语一般都是双音节词,所有词首音节都是轻音节,所有词末音节都是重音节。在单音节词上有20种不同的声调韵律,而在双音节词上可以有28种不同的声调韵律(声调组合)。音拍是 YM 中的重要概念,因为在一个单音节词中 1.3 调和 13.3调是两种不一样的声调范畴:/ta1a3/ vs /nda13a3/。以下见实验数据[7]:
图4-7的各自的左右两幅图中显示了相同的声调(用颜色)在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中的基频轮廓(在各自图的第一幅图是单音节词,第二幅图是双音节词)。可以发现虽然音节数不同,但是声调轮廓在整个词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换句话说,比如同样的一个 1.3 调,如果在单音节中是一个声调的话,那么在双音节双音拍词里会被拆分为 一前一后一个低调一个中调 (见图4)。其他声调同理。
特别是比较图 5 中的 1.3 调和 13.3 调,我们发现当位于单音节词内时,13.3 有一个初始下降再缓慢上升的轮廓,而 1.3 没有。在双音节词内,第一个音节中 13.3 体现为简单升调,而1.3实现为一个降调,然后两者才在第二个音节内基频曲线融合,因为尾调是同样的 3。所以 YM 中声调目标对齐 (tonal alignment) 的单位是音拍不是音节,不然无法解释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中出现的基频轮廓平行性。
然而 YM 的词汇系统的韵律组织单位却是音节属性的。因为音节在词汇中的位置是要区分音节轻重的,只有第二个音节才是重音节(虽然双音节中的音节只能是单音拍的),整体时长更长(比词首音节长20% - 50%),同时允许出现更多的声调对立(只有在词末音节中才能出现所有的声调对立)。
所以 YM 和日语(除鹿儿岛方言以外)一样,也是一个音节和音拍需要同时考虑的语言。
日语东京话是一门同时需要考虑音拍和音节在音系和形态上的重要作用的语言,不能用音拍语言或音节语言的对立概念简单地一概而论。音节与音拍并不是相互矛盾的韵律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