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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时,哪些故事让你动容?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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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天主教在中国开设了许多育婴堂,主要用来救助中国孤儿和弃婴。那时,一般没人会把孤儿送给教会,所以主要靠教会自己搜集收养弃婴。

中国的弃婴风尚代代相传,尤其是针对女孩和身体残疾和有疾病的婴儿,我们祖先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扔到野外。

育婴堂收养的弃婴要么残疾,要么疾病,要么遗弃时间太长,加上当时医疗救治措施落后,因此,婴儿死亡率非常高。

大量弃婴死在野外没人管,但搁到育婴堂里死了,我们的祖先就不干了,开始发挥他们的想象力,造谣说是弃婴是被育婴堂的嬷嬷们害死的,说她们挖小孩子的心肝和眼睛做药。

当然,取人眼和心肝入药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我们祖先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入药的,大量医书上写着,婴童的心肝可治疑难杂症。

民间还传言说小孩眼睛可以做成药水,往铅上一洒,铅就能变成银子。而且,唯有中国人的眼睛才有这种功效,外国人的眼睛无效。还有的传言说传教士把中国人的心肝炼成油点上灯芯寻宝藏,只要地下有宝藏,火苗就会提示宝藏地点,并且说传教士在中国挖了大量的宝藏,所以才会很有钱。

当时,恰恰是这些愚昧荒诞的说法最为广大的底层群众所乐于接受。因此经常发生民众去教堂闹事的事情,有的甚至把教堂砸了,把传教士杀了。

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官方知道真相,但不出来澄清。官方非但不想让民众知道真相,还刻意营造民众对教会的敌对情绪,甚至煽风点火。用慈禧太后的话来说就是「民意可用」。

天津教案的起因就跟育婴堂有关系。天津的育婴堂和别处一样,都是搜集抚养孤儿弃婴,而且会对那些主动送来孤儿的人给予一定的奖励。当地有一些人渣看有利可图,就专门拐卖儿童送过去领钱。后来被人抓住,这帮无赖便一口咬死说是育婴堂让他们干的。

不明真相的群众都相信这些无赖的话,于是冲进育婴堂,把嬷嬷们杀了,把育婴堂也砸了。此时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赶了过来,为了喝退中国人,丰大业朝人群开了枪,最后死了几个中国人,丰大业也被人打死了。

这一闹事情就大了,外国军舰开到天津港口,要求中国人偿命。

官员没人愿意出面负责处理这事,当初嚷嚷的最凶的那些人,都躲得远远的。最后万不得已之下,已经重病但威望极高的曾国藩出面解决此事。

曾国藩实地查证,发现传言毫无根据,民众的暴力行为没有任何正当性,很多被杀的外国人其实与教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无辜的游客。

但中国人义正词严,认为只要是外国人都该杀,而且还乘机抢夺财物。甚至为了抢外国人的戒指,直接把他们的手指剁掉。

最后,曾国藩无奈只能赔款,处分相关的官员,杀人者偿命。但是当时那么混乱,根本找不到杀人的人,于是就选出了几个参与的替死。但当时社会舆论都认为这些人是“义士”。曾国藩本来极高的名望,经此事后一落千丈。

最后,这些人都发展成义和团了。

历史从未过去,一百多年后,我们仍然是不明真相的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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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化回忆毛泽东重上井冈山(1965年)的一次谈话

1965年毛泽东重上井冈山,在5月25日送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下山的时候,毛主席大声地问:“你是没有忘记我在专列上的许诺吧?我为什么把包产到户看得那么严重,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村所有制的基础如果一变,我国以集体经济为服务对象的工业基础就会动摇,工业品卖给谁嘛!工业公有制有一天也会变。两极分化快得很,帝国主义从存在的第一天起,就对中国这个大市场弱肉强食,今天他们在各个领域更是有优势,内外一夹攻,到时候我们共产党怎么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保护工人、农民的利益?!怎么保护和发展自己民族的工商业,加强国防?!中国是个大国、穷国,帝国主义会让中国真正富强吗,那别人靠什么耀武扬威?!仰人鼻息,我们这个国家就不安稳了”。张平化激动地望着毛主席,大声地说:“主席,我懂了”。


——马社香:《前奏――毛泽东1965年重上井冈山》,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第151页

王卓超回忆毛泽东重上井冈山(1965年)的一次谈话

主席还说,一想到建立红色政权牺牲了那么多的好青年、好同志,我就担心。一般党员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权利,你提意见他们不听。官僚主义作风反了多次,还是存在,官僚主义思想也比较严重。打击迫害、假公济私、忽“左” 忽右、形“左”实右的事有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们知道的比我多。报喜不报忧,也是官僚封建东西,做官的有特权、有政治需要、人情关系。县官不如现管,假话满天飞,这些很容易造成干部的腐化蜕化和变质。这一代不变,下一代、下几代会不会变?有变的社会基础嘛。苏联就是教训。我很担心高级干部中出现修正主义,中央出现修正主义怎么办?有没有制度管住他们?当然,像“二十三条”讲的,这里绝大多数干部包括党的高级干部还是个认识问题、教育提高的问题。怎样教育提高?现在高干子女特殊化成了“正常化”。这和我们井冈山时期提倡的东西不一样。条件好了,共产党掌权了,过去的优良作风还要不要继承?怎样继承?

记得那天下午主席像老师考学生一样问我们井冈山精神是什么。我们回答说艰苦奋斗。他笑了,叫我们再想想,说艰苦奋斗只是一个方向,只是一点,还差两点,要从制度方向想。汪东兴加了一条支部建在连上。主席点点头,继续说:在井冈山时,我们摸索了一套好制度、好作风,现在比较提倡的是艰苦奋斗,得到重视的是支部建在连上,忽视的是士兵委员会。支部建在连上,随着我们掌握政权,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建有党的组织,成为领导机构。党的力量加强了。但自觉接受群众监督,实行政治民主,保证我们党不脱离群众,比井冈山时士兵委员会就要差多了。全国性的政治民主更没有形成为一种制度、一种有效的方式,井冈山时期士兵委员会是有很大作用的。主席将井冈山士兵委员会的作用提到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他重新提起《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他写过的话:“中国不但人民需要民主主义,军队也需要民主主义。军队内的民主主义制度,将是破坏封建雇佣军队的一个重要的武器”,说全国都需要推行政治民主。

我记得,当时刘俊秀请教主席说:现在工厂都有工会,农村有贫下中农协会,这和士兵委员会是不是差不多的组织?主席说:两者不一样。土兵委员会可以监督连长、营长、团长,它有很大的权利。现在工厂的工会可以监督厂长书记吗?谁又来监督我们的市委书记、省委书记?谁来监督中央的领导?主席还说:我们这支军队为什么能成为新型的军队,就是在改造旧中国的同时,也改造了我们自己。人的思想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改造的。井冈山上的袁文才、王佐,就是被改造了过来,为井冈山根据地作出了贡献嘛。红军中的不少干部原来是旧军官,一个月拿不少大洋,后来不是心甘情愿和士兵一样嘛。关键还是要有一条正确的政治路线,才能官兵一致。一、四方面军会合时,一方面军有1万多人,四方面军有8万人,张国焘说他的人多,队伍要听他的。其实人多人少不是关键问题,要紧的是问题的本质,就是路线正确不正确。

主席继续说,我早就说过,绝不要实行对少数人的高薪制度。应该合理地逐步缩小而不应当扩大党、国家、企业、人民公社的工作人员同人民群众之间的个人收入的差距。防止一切工作人员利用职权享受任何特权。苏联修正主义正是由于有了一个特权阶层,把列宁的党变成了修正主义的党,国家也变了颜色。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要在怎样防止特权阶层方面有一整套好制度,要继承井冈山的好制度、好作风。井冈山精神不仅仅是艰苦奋斗,士兵委员会和支部建在连上意义一样深远。它们都是井冈山革命精神。

主席再次谈到干部特权和干部子女教育问题,说现在的干部特权对我们的孩子也有影响。他们比一般工农子弟条件优越,别人没有的东西,他们能有;别人不能去的地方,他们能去。他们可以看内部电影。要教育他们不要靠父母,不要靠先烈,要完全靠自己。我们的干部子弟中,有些现象令人担心。井冈山革命精神不要丢了。


——2006年第3期《党的文献》


P.S.

当时真是看哭了,十多分钟的抽泣,难以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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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冬十月,与刘备争夺汉中失败的曹操马不停蹄地带着军队赶到洛阳,准备随时向南支援被关羽围困的曹仁。这时曹操已六十五岁,不久前刚刚晋封为魏王,还拥有了任意提拔官员与赏赐爵位的权力,可以说离皇帝的位置只剩了一步之遥。这本是一次很普通的军事驻扎,可是为三国志做注的裴松之却在这里特意注了一句——

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

堂堂魏王为什么要去下令修一个北部尉的官署?而且还特意说明要修得比以前还好,好像曹操很熟悉这官署似的,如果单拎出这一段来,不少人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如果能够稍微了解下曹老板的过去的话,就会明白曹老板为什么会下这样一道命令了。北部尉,那是曹老板出仕以后当的第一个官啊——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征拜议郎。

那时曹老板才二十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下定决心要涤丑荡恶,无论是什么权贵豪强,敢犯禁者一律严惩不贷。曹老板以为靠着自己的力量,靠着自己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信条,他是可以做到这一切的,可是很快现实就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他被一次又一次的调离,调到了一个新地方,他仍执迷不悟地继续跟豪强做对,于是很快就又被调走,他被征召到朝廷里,当了有名无实的议郎,他一次次向皇帝上书,恳求皇帝廓清吏治,惩除奸佞,结果毛用都不管,朝廷一天比一天腐败,豪强一天比一天猖狂,天下民不聊生,四海沸腾。曹老板这时才总算明白了,既然用道义拯救不了苍生,那就豁出命去用武力来平定天下。

转眼,四十五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满怀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他消灭了几乎所有的对手,统一了整个北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魏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是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当皇帝,可是皇帝,真的是他的理想吗?

当魏王再一次站在了北部尉官署的门前时,准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天走马上任时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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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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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三次哭泣,那个时候,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在孤独和恐惧中极度渴望父母关爱的弱小孤儿。

朱元璋,是一个可怜人。

元朝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朱元璋年仅十七岁。当年四月六日,朱元璋的父亲去世;三天之后,他的大哥去世;又十三天之后,他的母亲去世。

短短十六天,朱元璋三位至亲全部因为疾病或者饥饿去世,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不忍去想,公元1344年的四月,朱元璋是如何渡过的。

这一段悲伤刺骨的经历,成了朱元璋一生永远的痛。朱元璋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但是一想到他的父母,嚎啕大哭仿佛是一种必然,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代开国之君。

在《明太祖实录》中,朱元璋大哭过两次,只相隔十六天,是的,就是他父亲和母亲的忌日。

辛亥,仁祖忌日。上诣庙,祭毕,退御便殿,泣下不止。起居注詹同侍侧,再三慰。上曰:“往者吾父以是月六日亡,兄以九日亡,母以二十二日亡,一月之间,三丧相继,人生值此,其何以堪?终天之痛,念之罔极!”愈呜咽不胜,左右皆不能仰视
丁卯,仁祖后忌日。上诣庙,祭毕,退御便殿,谓侍臣朱升曰:“昔吾母终时,吾年甫十七,侍母病昼夜不离侧。吾次兄经营家事,母遣吾呼与偕来,嘱曰:‘我今病度不起,汝兄弟善相扶持,以立家业。’言讫而终。今大业垂成,母不及见,语犹在耳,痛不能堪也。”因悲咽泣下,群臣莫不感恻

“一月之间,三丧相继,人生值此,其何以堪?终天之痛,念之罔极”“母遣吾呼与偕来,嘱曰:我今病度不起,汝兄弟善相扶持,以立家业”,即使相隔数百年,这两句话读起来依旧令人酸楚不已。

在现存的朱元璋御笔中,也有一封十分有意思的信,在信中,他又哭了。

如果说实录里面的文字对于朱元璋的哭还有些润色的话,那么在朱元璋写给自己姐夫李桢(李文忠之父)的信中,这种年少时的伤痛留给朱元璋一生的阴影,就更加直白。这种亲情的缺失,也导致朱元璋的一生十分看重亲情,在《太祖钦录》里,对于不成器的儿子,他忍不住骂他们是畜生,估计也掉眼泪了。又写自己现在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在灯下跟你们写东西,又想起你们了。这个时候他仿佛已经不是一个皇帝,而是村里的农民在絮絮叨叨的跟不成器的儿子唠嗑。

朱元璋在夜里梦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在一旁的李桢,在梦中忍不住又嚎啕大哭,等到醒来,才发现这是梦境,于是给李桢写了一封信问他安好,读之恻然:

皇帝手书。付驸马李桢拆、藏。皇帝致书于驸马李桢:今年六月二十九日夜,忽梦朕之先君及慈母于平昔家舍间,驸马亦在其傍。朕嚎哭多时,觉来知是一梦耳。不三日间,遣内官诣府看视。七月十四日,内官回言驸马安好,朕甚欢。又见天兴至,奉到皇后礼甚厚,太子笔甚精,多谢诚意。天兴火者,就带数字,以序骨肉之情。七月初,有人自北平来,言保儿赶上胡元也速丞相,与彼交战,获马一千匹,得到番官平章、左右丞等三百余员。迤逦追赶,达达皇帝往草地里去了。未知再报何如?今以先报令驸马知,安心勿虑。手书,不备。洪武二年七月十四日书。

“今年六月二十九日夜,忽梦朕之先君及慈母于平昔家舍间,驸马亦在其傍。朕嚎哭多时,觉来知是一梦耳”,一段话,胜过无数妙笔如花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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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报应:

1,宋太宗对敌国已降服的君主,侮辱之甚,前无来者。花蕊、小周后,小孟,小李等等。

靖康时,太宗后裔被金人侮辱,惨烈,连赵构生母韦太妃都给金人生了两个孩子。

2,元灭宋,察必皇后劝忽必烈善待宋帝。

徐达放元顺帝逃离北京。

3,女真人完颜氏最终被辽太宗后裔所灭族。

4,灭宋的大汉奸张弘范,其孙子因为反抗蒙古溃兵劫掠,杀伤蒙古人,被诛九族。

5,被诬陷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Jacques de Molay,受刑前诅咒加害者法王腓力四世和教宗克雷芒五世。

然后这两位一位一个月后暴毙,另一位半年后打猎摔死。


6,罗马总督不愿意流义人的血,犹太人长老愿意,然后耶稣受难后。。。。


7,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所以因果律武器很早就被实战了,局座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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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腥风中的父子与主奴


高力士之死


上元元年,高力士流放巫州,有感当地山谷多荠菜,无人采摘,以诗言志:两京秤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宝应元年,遇赦至朗州,闻玄宗崩,北向号恸,呕血而卒。代宗深为所动,赠高力士扬州大都督,陪葬玄宗泰陵。作为玄宗一生最信任,也是唯一信任的人,高力士与玄宗李隆基真可谓是生死相随。

李隆基一生都在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中纵横捭阖,杀伯母、杀姑母、逼父亲、杀儿子、逼儿子,将众多骨肉至亲作为铺垫从而登上权力的巅峰,开创辉煌的开元盛世;但是,晚景凄惨,早年逼迫儿子,晚年却被儿子逼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奴才的高力士却是忠心耿耿甚至以生命护主,最终还与自己的主人埋葬在了一起。

这样的父子,这样的主奴,令人动容!


李隆基的童年


后来成为一代英主的李隆基很早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个性禀赋。

《明皇杂录》:唐天后尝朝诸皇孙,坐于殿上,观其嬉戏,命取西国所贡玉环钏杯盘列于前后,纵令争取,以观其志。莫不奔竞,厚有所获,独玄宗端坐,略不为动。后大奇之,抚其背曰:“此儿当为太平天子。”遂命取玉龙子以赐。

《开天传信记》:上为皇孙时,风表瑰异,神采英迈,尝于朝堂叱武攸暨曰:“朝堂,我家朝堂,汝得恣蜂虿而狼顾耶!”则天闻而惊异之,再三顾曰:“此儿气概,终当为吾家太平天子也。”

二者难免会有溢美之词,但是,如果从“通性之真实”的角度而言,都很能够说明李隆基的心思深沉和刚毅果敢。

李隆基生于忧患,童年与血腥的杀戮近在咫尺。

光宅元年,五岁,睿宗从皇帝降为皇嗣,与诸子皆为幽闭。

长寿二年,七岁,皇嗣妃刘氏、窦氏被杀,二人尸骨不知去向,窦氏就是李隆基的生母;裴匪躬、范云仙因为私谒皇嗣被腰斩于市;皇嗣遭人诬告谋反,太常工人安金藏以刀剖腹,五脏皆出,血流满地,以此力辩皇嗣清白。

当时武则天任用酷吏,大开罗织之门,李唐宗室几乎被杀戮殆尽,人伦惨剧不断上演。李隆基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见证着武则天手中权力的魅力和人伦在权力面前的虚弱,一生都深受影响。


李隆基的崛起


李隆基是庶子,排行第三,本来没有资格继承皇位,能够成为太子是因为唐隆政变。

《旧唐书·玄宗纪》:或曰:“先启大王。”上曰:“我拯社稷之危,赴君父之急,事成福归于宗社,不成身死于忠孝,安可先请,忧怖大王乎!若请而从,是王与危事;请而不从,则吾计失矣。”

事成,当然是“福归于宗社”,事不成,就算是不请,李旦就能够置身事外,不与危事了吗?所以说,请与不请的区别肯定不在于是否“王与危事”,而在于李隆基能否成为政变的最高指挥,从而通过这次政变脱颖而出,获得最大限度的政治利益,增加自己当太子的可能性。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的太宗如果没有通过统一战争获得的功勋,恐怕连发动玄武门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政变之后,李隆基之功居首,大有当年太宗为秦王而功盖太子的架势,而李隆基比太宗更加有利的是,当时李隆基的大哥也就是李旦的嫡长子宋王李成器无论是才能还是功勋,与当年太宗的大哥太子李建成都难以相提并论,所以,当时固辞太子:“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于是,睿宗登基后的第三天,李隆基就成为太子。


睿宗、太平公主与太子


成为太子的李隆基再一次面对人伦的挑战,对手正是父亲睿宗和姑母太平公主。

胜利者书写历史,诋毁敌人,美化自己。中国古代装腔作势地以孝治国,人伦是一条场面上的底线。虽然在实际政治斗争中没有人会在意,但是,在场面上还是不能随便乱碰,所以,胜利者美化自己的重要内容就是为自己披上一件恪守人伦底线的光鲜外衣。于是,李隆基与睿宗之间的矛盾就归罪于太平公主。

李隆基当上太子不到半年,太平公主就在睿宗的支持下发难,景云二年正月,乘辇邀宰相于光范门内,公开主张废太子,遭到宋璟等人的极力反对。光范门事件之后,姚崇、宋璟密言睿宗:“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长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将使东宫不安。请出宋王及豳王皆为刺史,罢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为左、右率以事太子。太平公主请与武攸暨皆于东都安置。”宋王是李隆基的大哥,为嫡长子,豳王为已故章怀太子之子,也有资格继承皇位,以二人为外州刺史是为太子排除潜在的政敌;岐、薛二王是太子的弟弟,以二人为左、右率事太子是将二人置于太子的控制之下;至于将太平公主和武攸暨于东都安置的目的就更是不言而喻了。姚崇、宋璟二人之言滴水不漏,背后当然是太子的意志。

睿宗早就难以容忍李隆基,甚至向大臣试探性地表露废太子之意,无奈当时太子的粉丝很多,阻力很大,那就利用自己的妹妹平衡一下儿子。对于睿宗而言,妹妹再怎么像母亲,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时代也不一样了;相反,儿子虽然是骨肉至亲,但是总是盯着自己的皇位,真是危险,而且这个儿子还是个政变发烧友,那就更让人不寒而栗了。

于是,面对姚崇、宋璟二人的密言,或者说是面对太子的挑战,睿宗讨价还价:“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诸王惟卿所处。”双方成交后,景云二年二月,以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守礼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太平公主蒲州安置。而且,太子监国,但是,监国的太子权力非常有限,六品以下除官及徒罪以下,并取太子处分。

在父亲和姑母的压力之下,身为太子的李隆基居然把铁杆粉丝姚崇、宋璟拉出来当挡箭牌,将二人分别贬出去当申州刺史、楚州刺史。宋王、豳王当外州刺史也不了了之,太平公主在蒲州象征性地住了三个月左右也就在李隆基的“强烈要求”下回来了。

回来之后,睿宗、太平公主的手下一个一个地当上了宰相,情况很不妙。

矛盾难以调和,李隆基武力政变。

还是先定北军,次收逆党,还是那么轻车熟路。


玄宗与太子


人往往是这样,越是来之不易的东西,越是会珍惜。玄宗对于来之不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无比地珍惜;于是,一方面要让权力获得能够与之相匹配的同样至高无上的光荣与尊严,所以,励精图治缔造开元盛世的辉煌,终于彪炳史册,为人津津乐道;另一方面则是要保证权力不受任何人的侵犯哪怕是潜在的觊觎,不但防范宗室兄弟、贬杀唐元功臣,而且极力限制儿子,甚至不惜杀之而后快。

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亲如父子、母子尚且刀兵相见,殷鉴不远,更何况玄宗自己也是弑姑逼父,所以,也就不会顾念什么骨肉之情、人伦底线。玄宗与儿子之间的角力几乎存在于整个开元、天宝年间,甚至还延续到肃宗时代,直到玄宗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一切才随着历史尘埃的落定而烟消云散。

玄宗几乎是将限制儿子作为政治生活的头等大事;开元十三年,随着儿子逐渐长大成人,在中枢兴庆宫北部不远的兴宁坊起“十王宅”,安置众多儿子,后来又在此基础上起“百孙院”,就近监视控制儿孙。而且,改变中国古代太子居东宫的传统做法,“太子不居于东宫,但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彻彻底底地将太子掌握在手中。

但是,太子李瑛还是成了玄宗权力的牺牲品,这就是开元年间有名的“三庶人之祸”。

所谓的“三庶人”是太子李瑛、鄂王瑶、光王琚,三人的生母分别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都是玄宗早年在潞州时所纳之女。开元年间,随着生母逐渐失宠,三人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也就跟着发生变化,而随着武惠妃逐渐得宠,形势更加严峻。有形无形的压力催生出三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与牢骚,传到玄宗的耳朵里就为三人引来了杀身之祸,开元二十五年四月,早就动了杀机的玄宗终于排除阻力将三人废为庶人,寻又赐死,株连甚广,不在话下。

因为有子寿王瑁,所以,武惠妃也在行夺嫡之事,“三庶人之祸”,颇有力焉;多管齐下,派女婿咸宜公主驸马杨洄伺三人之过,又自向玄宗哭诉:“太子阴结党与,将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同时拉拢李林甫,甚至暗示支持太子的张九龄转变立场。

当然,真正背黑锅的还是李林甫。所谓“玄宗终用林甫之言,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太子妃兄驸马都尉薛锈长流瀼州,死于故驿,人谓之‘三庶’,闻者冤之。”就事实而言,倒也不能否认李林甫在整个过程中的作用。

开元二十四年,玄宗召见宰相,议易储之事,当时的宰相之首张九龄极力反对,以为太子国本,且无过,难于动摇。又引晋献、汉武、晋惠、隋文废立之事为戒。玄宗默然无以对,事寝。李林甫也与会,惘然而退,初无言,既而谓中贵人:“家事何须谋及于人。”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取代张九龄为宰相之首,玄宗旧事重提,李林甫言辞几乎不变:“此盖陛下家事,臣不合参知!”玄宗之意遂决,于是有“三庶人之祸”。

问题在于“三庶人之祸”后,再立太子,李林甫上下周旋,玄宗立的却是忠王玙。事实上,玄宗因势利导地利用武惠妃、李林甫的外力,废太子,立忠王,选择了一个没有多少实力,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的储君。李林甫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与寿王的密切关系起到的是反作用。玄宗怎么可能会立一个和宰相有着密切关系的皇子为太子?忠王就是占了这个便宜,因为忠王与宰相之间没有什么联系,这让玄宗很放心。而且,忠王生母在开元十七年薨,相反,寿王却是从小由玄宗的大哥宁王抚养。

立忠王,需要的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或许是一下子没有想到,玄宗一度很纠结,“常忽忽不乐,寝膳为之减”,还是高力士理解玄宗,找到了一个任何人都难以反驳的理由:“推长而立”,一下子解开了玄宗长时间以来的纠结。

在玄宗限制儿子的过程中,自以为是的李林甫不但是玄宗手里的工具,而且还负责为玄宗承担罪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冤大头。天宝年间,李林甫乐此不疲地屡兴冤狱,构陷太子,玄宗以此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太子。

天宝五载,太子旧友、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入朝献捷,李林甫派杨慎矜密伺其所为,当时太子与妻兄韦坚相见,而韦坚又会皇甫惟明于景龙观,于是,杨慎矜上言,以为韦坚外戚不可与边将狎昵。李林甫推波助澜,以为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欲共立太子。于是,韦坚亲党数十人罹难。太子却是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与韦妃离婚,脱离干系,请玄宗不以亲废法,总算是脱离了险境。

同年,左骁卫兵曹柳勣诬告其岳父东宫赞善大夫杜有邻与太子指斥乘舆,不利于上。审讯的结果是整件事情就是柳勣在胡闹。但是,因为事情牵连到太子,所以,李林甫又激动起来,想办法让柳勣供出了李邕等当时社会上的不少大腕。太子又害怕起来,迫不及待地与杜良娣也就是杜有邻的另一个女儿离婚,总算又是有惊无险。

天宝六载,王忠嗣因为反对攻石堡城而触怒玄宗,被告贻误军情。因为王忠嗣与太子是幼年至交,李林甫又大做文章,指使手下告发王忠嗣意图尊奉太子。这次太子倒是不用离婚,因为罪名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玄宗早早地将王忠嗣的罪名定为沮挠军功。

当然,王忠嗣事件之后,李林甫同志还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屡起大狱,矛头指向太子,而玄宗也并不阻止,乐得利用李林甫时不时地让太子吃点苦头。

安史之乱爆发,太子算是熬出了头。

潼关失守,玄宗西幸,马嵬之变。对于太子而言,当时李林甫早就死了,玄宗不能乱动,能动的就是杨国忠。因为虽然天宝年间在场面上兴风作浪搞太子的主要是李林甫,但是,杨国忠也是屁颠屁颠地跟着李林甫混,跑上跑下地协助李林甫搞太子,太子当然对杨国忠很不爽。马嵬坡,群情激愤,杨国忠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太子暗中操纵,杀杨国忠等人,算是出了一口积压多年的鸟气,也算是向玄宗示了一威。


肃宗与太上皇


至德元载,太子灵武登基,是为肃宗,远在蜀中的玄宗成为太上皇。父子二人身份的变化也就意味着双方实力的扭转,关系的变化。不但父子二人心知肚明,旁人也洞若观火。

《资治通鉴》卷二二○:上以骏马召李泌于长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请上皇东归,朕当还东宫复修人子之职。”泌曰:“表可追乎?”上曰:“已远矣。”泌曰:“上皇不来矣。”上惊,问故。泌曰:“理势自然”。上曰:“为之奈何?”泌曰:“今请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则可矣。”上即使泌草表。上读之,泣曰:“朕始以至诚愿归万机。今闻先生之言,乃寤其失。”

成都使还,上皇诰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来矣。”上忧惧,不知所为。数日后,使者至,言:“上皇初得上请归东宫表,彷徨不能食,欲不归;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乐,下诰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

在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滑头李泌看来,同样是空话,“还东宫复修人子之职”纯属打酱油加俯卧撑,简直是莫名其妙;至于“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因为打上了人伦的旗号,弱势的太上皇就难以选择。长期生活在没有人伦底线的环境中的肃宗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时的自己已经可以利用人伦达到自己的目的了,难怪会喜极而泣。

《资治通鉴》卷二二○:十二月,丙午,上皇至咸阳,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上皇在宫南楼,上释黄袍,着紫袍,望楼下马,趋进,拜舞于楼下。上皇降楼,抚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呜咽不自胜。上皇索黄袍,自为上著之,上伏地顿首固辞。上皇曰:“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馀齿,汝之孝也!”上不得已,受之。父老在仗外,欢呼且拜。上令开仗,纵千馀人入谒上皇,曰:“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无恨矣!”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上固请,自扶上皇登殿。尚食进食,上品尝而荐之。丁未,将发行宫,上亲为上皇习马而进之。上皇上马,上亲执鞚。行数步,上皇止之。上乘马前引,不敢当驰道。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左右皆呼万岁。上皇自开远门入大明宫,御含元殿,慰抚百官;乃诣长东殿谢九庙主,恸哭久之;即日,幸兴庆宫,遂居之。上累表请避位还东宫,上皇不许。

在这场令人作呕的半推半就的父子人伦表演中,相比较而言,还是太上皇的演技更胜一筹,因为不但要以配角的身份配合肃宗表演,而且还要演得像个主角。同时,在整个过程中,太上皇还成功地引导着一大帮群众演员的表演,一次又一次地引爆全场的气氛。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较肃宗台词贫乏,太上皇时不时地妙语如珠,用一大堆得体的废话推动着整个表演的顺畅进行。

肃宗虽然演技不怎么样,但终究是强势,所以,装模作样地进行了几次让位表演后,总算是逼迫太上皇正儿八经地在大明宫宣政殿把传国玉玺给了他。这样一来,当时父子之间就只剩下流于形式的敷衍,连表演都算不上了。

对于怎样处理在安史沦陷区任过伪职的张均、张垍兄弟,肃宗和太上皇之间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交锋。

遥想当年身为太子,被玄宗纵容的李林甫等人一次又一次地修理,被逼无奈不止一次地离婚,真是如履薄冰、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所以,对于在那个时候帮助过他的张均、张垍兄弟,肃宗感情深厚,于是,在玄宗面前表示要罩着这两个人。

那么道理很简单,对于当年和自己对着干的人,太上皇就不会有什么感情;自以为道理在自己这边,当场反对,要求正法。

扬眉吐气的肃宗在当时应该又想起若干往事的片段,在这些片段中,玄宗的嘴脸显得格外丑陋,于是,措辞异常强硬:“臣非张说父子,无有今日。臣不能活均、垍,使死者有知,何面目见说于九泉!”

太上皇一看儿子都已经撕破脸了,就知道打出人伦牌也不管用了,就先退了一步,杀一个,活一个。

情绪激动的肃宗终于冷静下来,觉得二人终究是当过叛徒,硬要一起赦免还真是说不过去,对于树立自己的威信也不利,既然太上皇服软,也就顺水推舟了。

因为曾经的丰功伟绩,太上皇余威尚在,在百姓的心目中,太上皇还是当年的那个玄宗。所以,长安的百姓见到太上皇总是恭敬非常,山呼万岁。太上皇大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够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尊严。

或许真的是老糊涂了,太上皇居然和郭英乂搞在了一起。郭英乂是开元年间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之子,肃宗登基后任陇右节度使,长安收复后任羽林大将军,率领禁军。而且,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对太上皇广受爱戴已经超级不爽,又冒出一个郭英乂,肃宗忍耐的限度被突破了。

经历过长期因为没有权力而朝不保夕的生活的人往往会对权力产生歇斯底里的渴望和占有欲,从而对可能让自己失去权力的人和事产生同样歇斯底里的仇恨和毁灭欲。

肃宗终于动手。彼时的冤大头是李林甫,此时的冤大头就是李辅国。

《资治通鉴》卷二二一:李辅国素微贱,虽暴贵用事,上皇左右皆轻之。辅国意恨,且欲立奇功以固其宠,乃言于上曰:“上皇居兴庆宫,日与外人交通,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今六军将士尽灵武勋臣,皆反仄不安,臣晓谕不能解,不敢不以闻。”上泣曰:“圣皇慈仁,岂容有此!”对曰:“上皇固无此意,其如群小何!陛下为天下主,当为社稷大计,消乱于未萌,岂得徇匹夫之孝!且兴庆宫与闾阎相参,垣墉浅露,非至尊所宜居。大内深严,奉迎居之,与彼何殊,又得杜绝小人荧惑圣听。如此,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三朝之乐,庸何伤乎!”上不听。兴庆宫先有马三百匹,辅国矫敕取之,才留十匹。上皇谓高力士曰:“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

辅国又令六军将士,号哭叩头,请迎上皇居西内。上泣不应。辅国惧。会上不豫,秋,七月,丁未,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游西内,至睿武门,辅国将射生五百骑,露刃遮道奏曰:“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上皇迁居大内。”上皇惊,几坠。高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辅国不得已而下。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辅国帅众而退。所留侍卫兵,才尪老数人。陈玄礼、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能留左右。上皇曰:“兴庆宫,吾之王地,吾数以让皇帝,皇帝不受。今日之徙,亦吾志也。”是日,辅国与六军大将素服见上,请罪。上又迫于诸将,乃劳之曰:“南宫、西内,亦复何殊!卿等恐小人荧惑,防微杜渐,以安社稷,何所惧也!”刑部尚书颜真卿首帅百寮上表,请问上皇起居。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

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置如仙媛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更选后宫百馀人,置西内,备洒扫。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然上皇日以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上初犹往问安,既而上亦有疾,但遣人起居。

李辅国也是领导的贴心人,在事必躬亲方面,李辅国更胜一筹,脏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就让领导很放心,难怪李辅国深得肃宗信任。把太上皇逼迫得都绝食了,肃宗觉得多年来的怨气总算是出得差不多了。这样一来,父子之间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见了面彼此都是赤裸裸一丝不挂,互相看着都别扭,那么能不见面就不要见面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此之后,父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玄宗与高力士


患难见真情。父子之间人伦丧尽,主奴之间情深意重。高力士几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着太上皇的生命,还有那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尊严。

高力士原名冯原一,广东潘州人,为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长寿二年,武则天派酷吏前往广州调查岭南流人谋反,冯君衡为酷吏罗织罪名而死,当时只有十岁的高力士遭遇家破人亡的人生剧变。圣历元年,岭南讨击使李千里带高力士入宫。后因小过被鞭笞逐出,为宦官高延福收养,改姓高,不久又入宫,颇为武则天赏识。景龙年间,高力士投入当时的临淄郡王李隆基门下,成为心腹,诛韦后、太平公主,皆有力焉。玄宗登基,最信任的就是高力士。高力士更是对玄宗最忠心,以玄宗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时时事事为玄宗着想:向姚崇传达玄宗择相之道,成全玄宗与张説之间的君臣之谊,当然还有为玄宗觅得杨贵妃,而且积极协调二人之间的关系,等等等等。有了高力士,玄宗的政治生活、私人生活更加井然有序,从容不迫。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高力士充其量就是一个深得主人心意的奴才而已。高力士还有更可贵的一面。

《资治通鉴》卷二一五: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对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上不悦。力士顿首自陈:“臣狂疾,发妄言,罪当死!”上乃为力士置酒,左右皆呼万岁。力士自是不敢深言天下事矣。

当时玄宗励精图治之心大减,倦怠之意起,于是,委政李林甫。李林甫权柄中枢,一相独大。心知肚明的高力士还是敢口出逆耳忠言。事实上,玄宗的不悦并没有让高力士从此就明哲保身。

《资治通鉴》卷二一七:上尝谓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力士对曰:“臣闻云南数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谓无忧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高力士侍侧,上曰:“淫雨不已,卿可尽言。”对曰:“自陛下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上默然。

取李林甫而代之的是杨国忠,一权相去,一权相来。年老力衰的玄宗在政治上甚至需要自欺欺人地掩饰自己的无奈,高力士又何尝不知道玄宗的苦闷,能够做的就是让玄宗的自欺欺人不至于成为习惯。

安史之乱爆发,玄宗西幸,在马嵬坡,禁军杀杨国忠、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等人后,要杀杨贵妃以绝后患,玄宗不听,陈玄礼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玄宗曰:“朕当自处之。”韦谔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玄宗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玄宗终于杀杨贵妃。在惊心动魄的马嵬之变中,如果没有高力士,真是很难想像心存侥幸的玄宗会有怎样的遭遇。

《新唐书·高力士传》:帝闻肃宗即位,喜曰:“吾儿应天顺人,改元至德,不忘孝乎,尚何忧?”力士曰:“两京失守,生人流亡,河南汉北为战区,天下痛心,而陛下以为何忧,臣不敢闻。”

在当时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高力士只是一个奴才吗?安则直言以对,危则挺身而出,高力士对于玄宗已经超越了一个奴才对于主人的感情。那是因为玄宗对于高力士也已经超越了一个主人对于奴才的感情。“力士当上,我寝则稳。”“朕与卿休戚共同,何须忧虑。”这都是玄宗少有的肺腑之言。


两个孤独的奴才


十岁就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十六岁进入皇宫,在险象环生的皇宫里,这样一个来自所谓边远夷狄之地的少年,需要经历的是怎样的心灵煎熬!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消散的血腥味道,高力士需要竭尽全力地生存下去。

《旧唐书·高力士传》:后因小过,挞而逐之。内官高延福收为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来三思第。岁余,则天复召入禁中,隶司宫台,廪食之。

正史不动声色的寥寥几笔背后不知道发生了多少骇人听闻的往事,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后深深地沉淀在高力士逐渐坚硬的心灵最深处,一生都难以忘却。人们感兴趣的是高力士无以复加的权势,肃宗在春宫,呼为二兄,诸王公主皆呼“阿翁”,驸马辈呼为“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等等等。又有多少人会想到这些对于高力士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高力士外传》:高公所生母麦氏,即隋将铁杖曾孙,始与母别时年十岁。母抚其首泣曰:“与汝分别,再见无时,然汝胸上七黑子,他人云必贵。吾若不死,得重见,记取此言。汝常弄吾臂上双金环,吾亦留看待见,汝伺之,慎勿忘却。”即与诀别,向三十年后,知母在泷州,虽使人迎候,终不敢望见。及到,子母并不相识,母问曰:“与汝别时,记语否?”“胸前有黑子。”母曰:“在否?”即解衣视之,母亦出金环示之,一时号泣,累日不止。

或许对于高力士而言,有生之年能够在母亲怀里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才是自己那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出生入死所获得的真正意义。“验七星于子心,辨双环于母臂。”催人泪下的一幕终于在文人花哨的辞藻中定格下来,高力士的人生还在继续。

在人声嘈杂的前呼后拥中,高力士却是长安城里一个孤独的奴才,玄宗的奴才。玄宗是高力士的主人,是高力士全部人生的寄托。风雨同舟、同甘共苦,高力士对于玄宗的追随几乎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李隆基何尝不是奴才。李隆基也是长安城里一个孤独的奴才,皇权的奴才。皇权可以无缘无故地夺走一个七岁孩子母亲的生命,顺便剥夺这个孩子发自内心的真实悲伤,长期和无助的父亲共同经历幽禁的生活,李隆基早早地对于皇权的肆无忌惮有了深刻的认识。没有权力就不顾一切地追求权力,有了权力就不顾一切地保住权力,李隆基心甘情愿地拜倒在皇权的脚下,成为奴才。皇权可以把庄严不可侵犯的人伦踩在脚下,践踏得粉碎显示自己的强大,见识过祖母杀母亲、逼父亲的李隆基同样可以视人伦底线为无物。杀伯母、杀姑母、逼父亲,杀儿子、逼儿子,李隆基终于一步一步成为大唐帝国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被一个奴才的奴才羞辱到颜面无存,相信身为太上皇的李隆基更加不会对自己作为皇权奴才的身份有丝毫的后悔。

李隆基,皇权的奴才;高力士,玄宗的奴才。长安城里两个孤独的奴才走到了一起,在血雨腥风中,一起走过漫长的岁月,又一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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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读史对我的精神震撼最大的莫过于《史记》和《明朝那些事儿》,《资治通鉴》和《全球通史》等虽然对我的影响挺大,然而相对前面的二者来说,后面更多的是从理性方面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识,而前者是对个人精神价值的提升和对历史中命运无常的感慨。从《明朝那些事儿》里面的故事讲起来吧。

1王艮

在靖难之役,朱棣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就要失败了。当夜,明朝的大才子解缙,胡广,王艮聚在一起,谈论天下大势。三人当时的表现如下,大家看好: 解缙陈说大义,要与朱棣不共戴天,胡广也愤激慷慨,表示要以身殉国。而唯独,王艮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而谈话结束后的结果居然是:

解缙结束谈话后,连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而且他跑得很快,历史上也留下了相关证据——“缙驰谒”。

胡广第二天投降,十分听话——“召至,叩头谢”。看看,多么有效率,召至,召至,一召就至。  

唯独里面,沉默不语的王艮回家后,对自己的妻子说:“我是领国家俸禄的大臣,现如今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只能以身殉国了。”

然后,他从容自杀。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王艮才本该是最有理由痛恨建文帝的人!因为,本来他才是当年真正的状元!但建文帝在面试的认为王艮长得不好看,把状元让给了胡广,王艮从状元变成了榜眼。

国以貌取人,他却未以势取国。

解缙就是永乐大典的总主编。但是不要以为,王艮和胡广就比解缙差。胡广是建文二年的状元,王艮是榜眼,而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成绩才全国前几十名。王艮和胡广比解缙强太多了。


2杨涟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日,病入膏肓的明光宗朱常洛看着跪在地下的七品官杨涟,每开一次会议就会良久的凝视他一眼。这个奄奄一息的帝王并不知道他满含期望的眼神将会对历史产生什么样的重要影响。因为,他不知道,自从这一刻起,跪在地下的这个七品官就下定决心,为了这个帝国以死相报。

杨涟出身贫寒,虽然胸有抱负,但他从来都是底层人物。然而就在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君临天下的帝王,毫无保留的承认了他,承认了他的理想,承认了他的抱负,以及他的执着。所以,在那一刻,他在心目中就已经认定了,为了这个帝国,他将要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四年后,杨涟就用生命兑现了自己的内心的道义和承诺。天启四年,历史最黑暗的时代之一,阉党魏忠贤专政,把持朝廷,朝廷官员已经大部分被拉拢。就在这一年的六月,杨涟不畏强权黑暗,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天启五年,杨涟下狱,被严刑拷打,每五天一次,杨涟的下颚被打落,他依然不为所动。就用钢刷使他体无完肤。为了在监狱里杀死杨涟,用铜锤砸他的胸膛,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但他还是没死。用沉重的土袋每晚压他,他还是没死。最后为了杀死他,就用铁钉钉入他的耳朵,他仍然没死!

那晚,杨涟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就用身上的血写了一封血书。最后刽子手,残忍的将一根大铁钉从他的头顶钉入,这次没有奇迹出现,杨涟当场死亡,时年五十四岁。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一个伟大的殉道者的一生!让人感叹!

3左光斗和史可法

同时下狱的还有东林党的左光斗。他也被严刑拷打。当他的学生史可法前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静静的坐在牢狱里面,他伸手推了推他的老师左光斗,才发现,原来他的腿骨已经被打掉。所以他只能那样坐着。左光斗醒了,然而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的眼睛被烙坏了。

然而,他很镇定。他对他的学生史可法说,你知道牢狱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前来。我死就死了,然而万一将来国家出事,谁来管?最后,他赶走了前来看望他的学生。

二十年后。

扬州南京兵部尚书,头号重臣,民族英雄史可法,当他站在扬州城头眺望城外清兵吹角联营的时候,在那漫天的风雪中,北风激荡着他那早已不年轻的面容,不知道那时刻他可曾想起他的老师左光斗,想起多年前在大狱中最后一次看见老师,看见他浑身鲜血的给他讲述家国为重的情景。我们唯独知道的是,最后史可法死守扬州,战死扬州城。

4崇祯皇帝

崇祯这个皇帝是真的苦。从历史史料中可以看出,他是知道明朝的结局的,他多次谈到天命,也对人哀叹,天命,奈何亡于朕手。公元1644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带领大军从西安出发,到达北京。崇祯有句名言很出名,叫做诸臣误我,然而有一句更出名,叫文臣人人可杀!他没有看错他手底下的这帮大臣,当天,他的这帮大臣就打开城门,外城失陷。

三月十八日夜晚,这位明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静静的登上景山,良久的注视着紫禁城,望着这风雨飘摇的帝国。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想起了什么。他一生节俭,衣服鞋袜,补丁成串,走路太快里面的棉絮就会飘出来。他工作努力,从不懈怠 ,史料记载他每天工作八个时辰以上(长达16个小时以上);他不好色,也不贪财,绝世美女陈圆圆,天下人为之打得头破血流,送入宫内被她送出宫去。他每天上朝,不是跟言官吵架,就是跟着大臣吵架。

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办,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自管,底下大臣就知道相互扯皮,关内李自成张献忠闹,关外皇太极多尔衮闹,他每天睡眠不足5个小时,连陪老婆的时间都没有,天底下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做皇帝比普通人都累,而崇祯就这样,整整的干了十七年。别人考得差都是平常不好好学习不听讲,期末也拼一把,而到崇祯手里,他始终在努力,从一登基就在为了帝国折腾,先办了魏忠贤这个死人妖,然后出了李自成、张献忠,那么就打,而关外又开始闹,他对付满金,而天下又开始大旱流民四起。对于正常的剧情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打击,最后他的命运便发生转折有了好运气,然而到了我们崇祯身上,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到最后还是没有等到那份正常剧情。他努力,他尽力了,然而最终却还是这样的命运这样的结果。他能怪谁?他累了,他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所以,他脖子一伸,选择了一颗槐树,静静的挂在了那棵槐树上。

明朝自此而亡。

你们现在还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崇祯呢?

完。

《史记》里面壮烈的事情也不少,但已经很晚了,改天有空再8。

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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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总说我答案字超了,所以后一部分是用图片发出来的,向大家说声抱歉。这个体验也是挺反人类的啊……


看到很多朋友的答案,很受触动,好像找到了自己最初读史时的那份感动。共享是种美德,我也讲个元嘉之战的故事吧。


发生在公元450-451年之交的元嘉之战是令我最动容的历史故事之一,这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说:从比较浅的层次上说,它有着各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要素——气势磅礴的南北对峙、投鞭断流的霸主与励精图治的明君、顶天立地的英雄与阴险狡诈的小人,等等。上面不是有朋友说到张巡守睢阳么?这场战争中也有这样的故事,而且不是一场,是两场,并且——这两次困守孤城最后都成功了。还不止这些,功败垂成的义士,白衣却敌的太守,舌战千军的儒士,七进七出的勇将——这些经典的角色,元嘉之战中一个不少。


另一个层面则是更深远的层面:一些关于民族、价值观及天下的问题。作为一代雄主拓跋焘与刘义隆——很可能是整个南北朝时代最璀璨的两颗大星——的最后一次,也是最悲壮的一次正面对决,我甚至认为,放到整个古代史中,这段历史也是数一数二的。气势宏大的南北全面战争其实并不多,此前的三国时代中吴汉二国极少同时发动攻势,后世易代时候的南征几乎是平推性质。打的一板一眼,有来有回的,还是只能到南北朝里寻找。淝水之战是大家熟知的,但说实话,那是属于清谈的东晋的战争,太风雅,太不沾地气了,包括对手苻坚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元嘉之战则是真正绞肉机般的大战,血腥、黑暗并发人深省。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一些更高层面的思考是必然的。


总之,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供我们挖掘,但这段历史由于南北朝本身不被人重视,所以了解的人也不多,我觉得这点很遗憾。所以想和知友共享一下这段远去的往事。



1

天性浪漫的苏东坡以一阙《念奴娇》来歌颂英雄辈出的赤壁之战,而沉郁的辛弃疾则在最有名的词作之一中引用了元嘉之战的典故。“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词的内容几乎对所有接受过中等教育的人都耳熟能详,而这场战争本身却远远没有这首词的知名度。不用提赤壁之战了,甚至比起六十多年前的淝水之战,都有档次上的差距,即使这场战争的规模与影响丝毫不输于前两场。原因自然很多,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此战的开幕与结局并不满足大多数旁观者的心理预期,甚至可以说,是对这种心理预期的一种反动。因此从美学角度来说,元嘉之战就先输了一筹,虽然历史在进行时,并不会顾虑自己的剧情是否违反大众审美,最拙劣的历史亦是真实,在这一点上,它便胜过最高明的剧作。


在赤壁与淝水两战中,故事的开端是北方势力气势汹汹的南征,结尾则是南方势力的成功逆袭。人们总是愿意看见以弱胜强的奇迹,何况,晋室南渡,北方五胡乱华,这在南北对峙的天平上放下了一枚名为“民族”的沉重砝码。如果说支持弱者还只是个人偏好,那么支持汉族王朝,便简直是一个原则问题了。而元嘉末年的那一场南北大混战,则刚好把这种传统的戏码反了过来。故事以刘宋的大举北伐开头,却以他们的惨重失败而告终,纵然从军事力量对比上来看,他们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我曾经打算过把此次元嘉之战的经过写成一部历史小说,甚至半开玩笑地拟好了诸如“向北!向北!”“一个河东人在关中”之类的章节标题,但是在进入谋篇布局的阶段时,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我意识到这将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如果说赤壁与淝水两战是两本有主角有配角,情节起承转合齐全的古典主义小说的话,那么元嘉之战这本小说,如果写得出来的话,就是典型的现代主义风格,借用文论的名词,可以说它是一部正宗的“反史诗”。在这部“反史诗”中,传统小说的要素,比如地点与人物,都是极端模糊的。这场战争中并没有涌现周瑜、诸葛亮、谢安、谢玄这样的“一时多少豪杰”,少见的几个将才也未能善始善终。甚至,在整场战役中,我们找不出一个如赤壁与淝水那样矛盾集中体现的舞台,这导致我们甚至没法给它取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但是,这不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过程完全是索然无味的。正如《奥德赛》与《伊利亚特》的关系一样,普通的读者当然更乐意阅读前者,但是如果一个读者能认真地把后者读下来,也许能从中收获的,并不比前者来得少。


这篇文章里用“元嘉之战”来指代此战,虽然这不是元嘉年间南北的唯一一场战争,但却是规模最大与影响最深远的一场。既然名为元嘉之战,那么理解这场战争,需要注意的最重要背景,就是宋文帝刘义隆当政的元嘉时期。诗人给后人留下“元嘉草草”的诗句,咋看上去,似乎这是一个好大喜功而无所作为的年代。而事实上,元嘉这个年号代表的,是一个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绝无仅有的繁荣年代。


《宋书·卷五十四》里写着这么一句话:“后之言政治者皆称元嘉焉。”这是史册给出的极高评价。《南史·循吏传》则填充了更具体的内容:


“文帝幼而宽仁,入纂大业,及难兴陕服,六戎薄伐,兴师命将,动在济时。费由府实,事无外扰。自此方内晏安,甿庶蕃息,奉上供徭,止于岁赋,晨出暮归,自事而已。守宰之职以六期为断,虽没世不徙,未及曩时,而人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渠,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世之极盛也。”


在这里,史官几乎是把所有对“盛世”的形容词都加到了元嘉之世身上,而它对这个时代的描述并不空洞,一个个场景使我们沉浸在一幅如同《新闻联播》般美好的画面中。而这样的热烈描述在南朝的各种史册里还能找到很多。如果我们认真体会,会发现著史人在事后追溯这段历史的时候,在貌似冷静的叙述背后,总是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感伤在闪烁。事实上,对“失落的元嘉”的这种微妙的感伤情结,不仅贯穿了整个南朝的宋齐梁陈时代,还在后世人们的心中留下了回响。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述完元嘉之战后,说:“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这句话便是这种情结的最精炼总结。


不过,元嘉时代是否真的能当得起后人的这番深沉的寄托?这便要看我们从怎样的高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了,如果放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来看,元嘉之治其实很难占据过高的地位。从历史上来看,王朝的一般规律是,治世是一个上坡的阶梯,这之后王朝将迎来巅峰盛世,之后才慢慢开始走下坡路。从文景之治后的武帝全盛,到贞观之治后的开元全盛,莫不如此。用这个标准去考察元嘉之治,显然是不合格的。《南齐书》载:“元嘉末,青州饥荒,人相食。”很难想象这样血淋淋的记载会系年于“元嘉”这个寄托了无数美好的年份之下,可是事实毕竟是残酷的。在北伐之前,我们惊讶地发现,二十多年“治世”的经济积累尚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战争,为了弥补军费的不足,朝廷只好下诏向巨室和僧侣借贷。可见,在元嘉末年,所谓的“治世”已经出现了裂痕,战争只不过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元嘉之战失败后,此前国内潜伏的矛盾全面爆发,刘义隆被太子弑杀,经过夺位之争后,孝武帝登基,全面改革元嘉年间的政治措施,刘宋自此以自由落体般的速度下坠,治世后的盛世终未到来。


但是,萤火之光在白日里纵然算不得什么,在黑暗里却是为夜行人指路的明灯。当然,南北朝时期到底是不是黑暗的时代,这是要用厚厚的书来讨论的问题。不过,从掌握话语权的汉族士大夫的立场看去,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漆黑一片。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却找不出一点光亮,自然是不可接受的事。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嘉年便脱颖而出了,毕竟,它在历史长河里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整个南朝,还是比其他时期高出一截的。“矮子里面拔将军”的说法或许过于俚俗,不过要体会元嘉之治在后世士大夫心目中的地位,这也许是个合适的比喻。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体会到“草草”的元嘉之战背后的那种彻骨之悲凉。


2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以刘宋朝廷北伐为主基调的元嘉之战的开头与尾声却是两次宋国的城市防御战。比起最后惨烈的盱眙防御战,作为这场大戏第一幕的悬瓠防御战没有那么戏剧化,但从防御难度上来说却要大于前者。其一,拓跋焘攻击盱眙时魏军已处于强弩之末,国内矛盾也开始萌生;其二,防守盱眙城时,城内兵多粮足,器械精良,拓跋焘更多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才不计伤亡攻城,而对悬瓠的攻击是北魏一次冷静的报复行动,出动了整整十万大军,悬瓠城内的兵力却不到一千。


说是报复行动,是因为宋国此前在边境线上并不老实。当时北魏境内有关中盖吴的叛乱,刘义隆下诏指示豫州守军向叛军提供支援,这种挑衅当然不可能为魏国所容。不过这充其量只是小打小闹,拓跋焘亲率十万大军攻击悬瓠,这种反击力度还是颇令人惊讶的。


长江为南人天险,但却是最后一条防线,因此向有“守江先守淮”之说。汝南郡地处淮水、颖水中间,可以左右相救,为淮北重镇,而当时汝南郡的治所就在悬瓠。但是,这次军事行动的威慑意义显然还要大于一座悬瓠城的得失,在拓跋焘的蓝图里,现在并不是彻底消灭宋国最好的时机,只要让他们暂时老实就好。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行动恰好成了刘义隆决定大举北伐的一针强心剂。


十万大军的数目并非号称,而是实数。这中间或许包括了相当部分随军非战斗人员,但是数目远远多于守军是没有疑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守将陈宪拼命防御,坚持四十二天,“魏人填堑,肉薄登城,宪督厉将士苦战,积尸与城等。魏人乘尸上城。短兵相接,宪锐气愈奋,战士无不一当百,杀伤万计”。此时徐州援军将至,魏军于是引退。本来代理汝南郡太守的陈宪也因这次守城的战功被刘义隆专门下诏褒扬,太守一职得以转正。


拓跋焘回到平城之后,给刘义隆写了一封信。虽然战场上输了面子,嘴上却丝毫不软。隔上一千多年的历史纵深,我们再次读这封信,已难以感受到当年那种令宋国朝野震恐的凶残之气,事实上,说我们从其中感受到了一种黑色幽默,也毫不为过,而拓跋焘的这种黑色幽默接下来我们还要多次领略。姑且在此摘录这封信的一小段吧:


“彼常欲与我一交战,我亦不痴,复非苻坚,何时与彼交战?昼则遣骑围绕,夜则离彼百里外宿;吴人正有斫营伎,彼募人以来,不过行五十里,天已明矣。彼募人之首,岂得不为我有哉!彼公时旧臣虽老,犹有智策,知今已杀尽,岂非天资我邪!取彼亦不须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罗门,当使鬼缚以来耳。”


信中说,既然你们南方人打仗喜欢劫营,我就把营地撤到一百里之外,你们的兵跑不快,一晚上走五十里而已,到了白天他们就完蛋了。后面又扯淡说要抓住你连兵刃都不用,这里有婆罗门擅长念咒,可以召唤小鬼把你捆过来。一代雄主写给老对手的信竟然如同小孩撒泼,实在是令人哑然失笑。事实上,这种嬉笑怒骂的能力似乎也是很多枭雄都具有的,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当然是那位在一张旧报纸背面“炮打司令部”的主席了。在拓跋焘与刘义隆的“交往史”上,拓跋焘的每一封信几乎都是这种风格,但是史册上并没有刘义隆回信的记载。看上去至少在幽默感方面,他离拓跋焘还有所差距。


在这样的言辞后面,存在着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自然是写信者无比自信自己的实力,于是气定神闲地对敌人加以“调戏”。但是我们不能忽略另一种可能,也就是,其实写信者的内心深处是自卑的,他忌惮自己的敌人,于是使用嘲讽的方式来消解这个心结。很难把拓跋焘的信完全划入任何一类,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第二种成分是存在的,而且所占的比例不低。这从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可以得到证实,宋和魏谁都没有能力吃掉任何一方,拓跋焘对这一点有着清晰的认识。刘义隆的这种认识也曾经异常清晰,在元嘉七年的北伐前,他派遣田奇出使魏国,主要想表达的是:“河南旧是宋土,中为彼所侵,今当修复旧境,不关河北。”这种在开战前先设好底线的行为未免显得软弱,但至少当时刘义隆对局势的认识十分清醒。至少在元嘉二十七年,他失去了这种清醒。


关于北伐的廷议迅速在刘宋朝廷上展开,进言刘义隆立即北伐的有丹杨尹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谟等人,他们的共同点是,在此之前都没有亲历过战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刘义隆却坚定地站在他们一方。难道是他严重缺乏判断能力吗?对于一名维持南朝三十年繁荣的帝王而言,这种揣测显然是不负责任的。其实,问题仍然出在观察角度之上。史册是后人撰写的,当时著史者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重新组织材料时,即使不有意为之,带入些许由结局反推开端的成分,亦是情理之中。而站在今天的我们,在史书的指引下回望过去的时间坐标时,对来龙去脉已然洞若观火,可当时的人们并没有这种便利条件。如果不站在历史人物所处之时空中去理解他们,便难免觉得自己比元嘉之治的缔造者还要来得英明了。


至少在这次北伐前的决策过程中,刘义隆的刚愎自用毋庸讳言,我也并没有为他辩解的意思。事实上,在历史的大潮中为任何一个个人辩护毫无意义,但苛责任何一个个人同样也没有意义。首先必须清楚的是,相对于拓跋焘对伐宋的暧昧态度,北伐是宋国的既定国策,打不打并非问题,争议的焦点是时机。这从北伐的反对派劝谏刘义隆的言辞上可以得到印证。左军将军刘康祖的建议是“岁月已晚,请待明年”,另外表达明确反对意见的军界重量级人物只有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难道刘义隆真的会因为几个白面书生的煽动就决定北伐?一幕戏剧这样渲染矛盾是可以的,但是真实的历史远没有这么简单。而刘义隆在廷议中反驳沈庆之的言辞也并非文人们所谓“封狼居胥”的大话空话,他是这么说的:


“王师再屈,别自有由,道济美寇自资,彦之中涂疾动。虏所恃者唯马;今夏水浩汗,河道流通,泛舟北下,碻磝必走,滑台小戍,易可覆拔。克此二城,馆谷吊民,虎牢、洛阳,自然不固。比及冬初,城守相接,虏马过河,即成擒也。”


把脏水泼到檀道济、到彦之身上自然不够厚道,但是后面对形势的分析展望却是有理有据,近期中期远期战略规划一目了然,后面的军事计划也严格按照此进行。如果我们还是用简单的“元嘉草草”来总结这场战争,确实是说不过去的。试问,今天的我们如果坐在那个一言九鼎的位置上,在老老实实地发展了几十年经济后想建立一些功业,朝中的大臣又一致附和,会不会也觉得沈庆之之类的老东西实在碍事呢?恐怕我们很难作出乐观的回答。


无论如何,统治者本人已经下定决心,大举北伐就不可避免了。正式诏令颁布的日期,资治通鉴记载为七月庚午,按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应该是七月六日,也就是公元450年8月10日。诏书中说道:“比得河朔、秦、雍华戎表疏,归诉困棘,跂望绥拯,潜相纠结以候王师。”这除了官方辞令之外,应该也反映了刘义隆内心深处的想法,在反驳刘康祖第二年再动兵的建议时,他就驳斥道,北方的人民已南望王师久矣,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我们无法谴责刘义隆的迂腐,因为我们自己在几十年前也真诚相信过全世界人民等待着我们去解放。而且,从后面的史实来看,也许这个叙述并不算过分,只是南朝的“王师”此次又会让让人民失望罢了。


3

在战备阶段,王玄谟是北伐最坚定的鼓吹者,史书中的记载是“彭城太守王玄谟尤好进言”。战争开始后,他以宁朔将军节制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镇军咨议参军申坦——两员经验丰富的宿将——率水军进入黄河,受青、冀二州刺史萧斌的节制。这支部队“士众甚盛,器械精严”,是整个东线战场的中坚力量。


战事初期的进展十分顺利,宋军进击碻磝,魏方守将,济州刺史王买德弃城而走,印证了刘义隆“泛舟北下,碻磝必走”的判断。肖斌派遣将军崔猛进攻侧翼的乐安,魏青州刺史张淮之也不战而走。这样一来,按照战略规划,下一个需要拿下的要地就是前方的滑台。肖斌自己和沈庆之留守碻磝,派遣王玄谟进攻滑台城。


虽然我们上面已经分析了元嘉之战不能简单地用“草草”来概括,但对纯结果论者来说,这两个字下得并不过分。出乎南朝朝野预料的是,在刘义隆的一番看上去很美的规划中,却连初期计划里“易可覆拔”的“滑台小戍”都没有拿下,而滑台攻击战的失败,则要完全“归功”于前线指挥官王玄谟。

如果不考虑元嘉北伐这一堪称悲壮的大背景,王玄谟的失败在史册上的记载几乎像是一幕轻喜剧。在围城的初期,注意到城中有很多茅草屋,麾下将领向他建议放火箭焚烧,而王玄谟的回答是,城里的设施迟早都是我们的,为什么要烧掉呢?真是大义凛然,令人只有哑口无言。听到“王师”北伐的消息,“河、洛之民竞出租谷、操兵来赴者日以千数”,印证了刘义隆对民心所向的估计也许并不是盲目乐观。但是王玄谟再一次令人不可理喻,他随意分配义军,并向每户征收财物,征收的内容更具有轻喜剧色彩——八百只大梨。


魏军以骑兵为主,若发兵救援滑台,并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在听到将领们请求南援的请求时,拓跋焘再一次发挥了幽默的才能,他说:“马今未肥,天时尚热,速出必无功。若兵来不止,且还阴山避之。国人本著羊皮裤,何用绵帛!展至十月,吾无忧矣。”虽然说的比较搞笑,但意思是清楚的,他不想在宋兵锐气正盛时跟他们打骑兵不擅长的城市攻防战,而是想把战略纵深拉长,拖垮对方的经济,再集中骑兵优势一举击破。恐怕当时在他的心中,几个据点已经被当作弃子了。

可是王玄谟的表现让拓跋焘“失望”了。一直到十月份初冬魏军南渡黄河的时候,滑台都仍然掌握在魏国手中。十月九日,反击正式开始,“鞞鼓之声,震动天地;玄谟惧,退走。魏人追击之,死者万馀人,麾下散亡略尽,委弃军资器械山积。”统率作为犄角的水军的钟离太守垣护之听到消息后,迅速撤退,路上遇到魏军横江的铁索,则用斧头砍断,最后只损失一条船,安全撤回大本营。


严格说来,元嘉北伐到此就进入了结束阶段。虽然与此同时西路军在柳元景的率领下节节胜利,但魏军渡河后将深入宋境,失去了东路呼应的西路孤军处在尴尬的地位,不久便被刘义隆下诏召回。

这么说来,积累元嘉近三十年的建设成果,凝聚无数仁人志士心血的北伐,就这么告终了么?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只用了几百个字就概括了精锐的东路军与被刘义隆寄予无限厚望的王玄谟的惨痛失败。看上去,事情又可以被简单化了,王玄谟是奸臣,怂恿昏君北伐,自己却贪生怕死,导致北伐失败,真是令人感叹。感叹过后,便开始期待忠臣与明君的出现。如果这样读史,是读通了二十四史都难以有什么长进的。


宋文帝刘义隆当然不是什么昏君,相反,说他是整个南朝时期说得上的明君也不为过。王玄谟在北伐中的一系列行动固然十分搞笑,并因此被戳了一千多年的脊梁骨,但说他是奸臣?似乎也未必。后来宋国政治日衰,王玄谟时常冒死进谏。暴虐的刘子业先是嫌他刚直将他排挤出朝,外派到青州当刺史,后来因为杀人太多,为了巩固帝位,又召回他任职。王玄谟的子侄都劝他不要回朝趟浑水,他答复道,自己受历代先帝的厚恩,怎么能不临危受命呢。这岂止是奸臣,简直就是典型的忠臣表现。另外,孝武帝在位时,徐州大饥,王玄谟拿出自家的十万斛谷物与一千头牛赈济灾区。这还是那个北伐时贪婪的连人民的大梨都要征收的王玄谟么?我们快要不认识他了。


王玄谟没有双重人格,他这种矛盾的表现也并不是洗心革面。事实上,任何从单纯道德角度解读历史的努力必将归于徒劳。无论我们是从传统角度,谴责王玄谟在北伐中耽误战机,还是像《宋书》一样,凭借他晚年的忠诚,评价他“斯可谓忘身徇国者欤”,都只不过把目光局限在一隅。我们感兴趣的,绝不应该仅仅是王玄谟本人。


即使是只看北伐时的表现,也很难把王玄谟归到“贪生怕死”那一类去,他人品本不败坏,但却不长于军事,这是很容易下出的结论。那么,是谁把他推到了一军之将的位置上?这哪怕对他自己,也是毫无好处的一件事。如果他一直在太守的职位上做着内政,偶尔发发无关痛痒的清议,在史书上的评价还会比现在好得多。


答案很明显:皇帝,但又不仅仅是皇帝。南朝的皇帝虽然留下许多荒淫暴虐的事迹,但他们实际的权力却无法与秦皇汉武相比。晋朝本来就是以世家大族为基石建立的王朝,南渡之后更是出现了门阀政治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皇帝和贵族共享了权力,政治等级森严,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虽然宋齐梁陈时皇权上升,已没有了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但是士族的重要地位则被继承下来,这个遗产要到引入科举制的时候才开始被扬弃。而我们要讨论的主人公王玄谟正出身于有名的北方大士族,太原王氏。


如果说这个出身为王玄谟提供了向上爬的基础的话,那么皇帝的赏识则提供了契机。早在刘裕还在世的时候,王玄谟就用他的专长——说话打动了这位刘宋的开国皇帝,但是刘裕明智之处在于,他明白说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这个道理,并没有马上委王玄谟以重任。后继的刘义隆则被说的飘飘然,竟然将北伐的重中之重交到一个菜鸟的手中。我们恐怕无法苛责萧斌派沈庆之和他一起留守,而让王玄谟出战,我们只能说,他将刘义隆想让王玄谟建功的心情领会的非常到位。于是,在说一不二的皇权与盘根错节的门阀的联合作用下,王玄谟踏上了一条不属于他的道路。


我们并不是说世家大族里出不了人才,也不是说凡是专制君主赏识的就都是坏的。事实上,西路军主帅柳元景亦是出身著名的河东柳氏,至于淝水之战的主帅谢安就不用多提了。这仅仅是是一个概率问题,美国总统中也有废物,但比例一定会比门阀阴影下的九品中正选官制度选出来的官员,要低上那么一些。顺便补充一下,最后王玄谟以八十一岁的高龄去世,比起柳元景、沈庆之、臧质这样在元嘉之战中大出风头,最后却死于非命的同僚,我想,他也许算的上是一个人生赢家了。


4

相对于潦草收场的东线主战场,其他几条战线打的可以说是热火朝天。在刘义隆七月六日正式的下诏中,是这样布置其他各条战线的:


“太子左卫率臧质、骁骑将军王方回径造许、洛;徐、兗二州刺史武陵王骏、豫州刺史南平王铄各勒所部,东西齐举;梁、南、北秦三州刺史刘秀之震荡汧、陇;太尉江夏王义恭出次彭城,为众军节度。”


可以发现,除了臧质和王方回的那一路之外,其他各路北伐军都由刘宋宗室亲王挂帅。这种局面说明,皇室在经过东晋那一段不得不把相当一部分权力让渡给大门阀的岁月之后,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一定要把军队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但是这从历史上来看,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宋齐梁陈更迭,王朝依然一次次被立下军功的权臣篡夺,正像当年刘裕篡夺东晋基业一样。更大的副作用,则是诸王惨不忍睹的夺位之争,如果斗争局限在宫闺内,起码一时对百姓影响不大,可是当这批王子控制了军队之后,悲惨的结果就可以预见了。这样的内耗消耗的不仅是刘宋的国力,臧质、柳元景这样的南朝优秀将领也往往牵涉其中,死于非命,以薛安都为代表的一些将领则选择了投降北魏。此前的檀道济也是因为牵扯到刘义康与刘义隆的权力斗争中才被处死,对于本来就缺乏良将的南朝来说,这同样是一笔恐怖的损失。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起码在元嘉二十七年,矛盾爆发的前夜,他们还是暂时团结了起来,一起对付北方的敌人。


在各路北伐军中,打的最好的是雍州刺史,随王刘诞以“震荡汧、陇”为战略目标的西路军。刘诞只是挂名总司令,战场上真正的最高负责人是建威将军柳元景,麾下将领则有薛安都、尹显祖、庞法起等人,其中最能打的应该要属薛安都。从后面的表现来看,说他是元嘉年间乃至整个南朝的第一员斗将,应该不是过誉。此人起初并非南将,他一开始在北魏任雍州秦州都统,后来因为谋反事发,才南奔宋国。


柳元景攻下卢氏、弘农后,督率众军攻击陕城。北魏洛州刺吏张是连提率军两万前来救援。在城南,薛安都倒霉地落入了援军的包围圈,但他的表现令人咋舌,“瞋目横矛,单骑突陈;所向无前,魏人夹射不能中。如是数四,杀伤不可胜数”。一直到日暮,魏军死伤严重,却仍然啃不掉薛安都的营垒。本来在魏国援军计划中应该一口吃掉的偏师,却成了拖住主力的噩梦。


而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在前有坚城后有援军的危急情况下,薛安都竟然决定主动出击了。副将曾方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豪迈地对薛安都说:“卿若不进,我当斩卿;我若不进,卿斩我也。”在这次出击战中,薛安都“挺身奋击,流血凝肘,矛折,易之更入”,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幅永恒的勇猛图像,恰好柳元景的弟弟柳元怙率两千援军及时赶到战场,宋军士气大振,势如破竹。最后宋军斩杀张是连提以下三千人,生擒两千人,大获全胜。


第二天,率大军前来救援的柳元景赶到时,意外地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不知是不是为了找回一点存在感,他释放了全部俘虏,理由是“今王旗北指,当令仁声先路”。接下来,他派庞法起进攻潼关,很快攻克。于是整个关中就这样袒露在了西路军面前。


柳元景释放俘虏的举动也许有点多此一举,因为这支北伐军本来在关陕就已颇得人心。当年薛安都来降,见到刘义隆后,提了一个要求,“求北还构扇河、陕,招聚义众”。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薛安都在河东“世为强族,同姓有三千家”,影响力不可小觑。而作为全军主帅的柳元景也多次在雍州与蛮族作战,士兵久历戎行,老将庞法起亦是“秦之冠族,羌人多附之”。而汉人的关陕豪族早已翘首以待“王师”久矣。正是为此,刚一攻下潼关,“关中豪桀所在蜂起,及四山羌、胡皆来送款”。人心既是后勤补给,也是凶猛的战斗力,更何况在雍州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西路军的北伐之路,再一次印证了刘义隆对“民心”的期待也许并不是历来所说的那么迂腐。


不过,西路军的辉煌战绩却有非典型性的一面。毕竟,不是所有的南朝部队都有条件从羌人那里补充战斗力,也不是所有军队将领之间都如柳元景和同僚那样齐心协力,沈庆之的一再进谏都被东路军萧斌以下的众将无视便是明证。北魏的防御重心放在东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让西路军遭遇拓跋焘的大军,胜负固然难说,但起码他们的战局就不会如此轻松了。


西路军的北伐也是最后一次宋国能在局部战场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北伐,此后这样的场景便只能存在于父老的回忆之中。我们要看到的是,在元嘉二十七年,刘宋军队整体的战斗力已经与北方的敌人拉开了档次上的差距。就算跟南方自己的军事实力相比,不要说比当年东晋横行霸道的北府兵,就是比起刘裕,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要明了为什么刘裕当年的北伐那么多年之后还能被辛弃疾如此深情地追忆,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来看看。众所周知,刘义隆冤杀了檀道济——最后一名参加了刘裕时代北伐的名将后,十分痛悔,后来他看到拓跋焘的强大军容时,便感叹檀道济若在,岂能使胡马嚣张至此。而在当时的北伐阵容里,檀道济只能算是璀璨群星中的一颗而已。王镇恶、沈林子、沈田子、朱超石……每个人都有一长串骄人的战绩,如果刘裕知道后来王玄谟这种货色是北伐的主力,一定在地下又会笑死一次。


但是,还是那句话,在历史中,我们不应该神话任何一个个人。柳元景为将的资质也许并不逊于王镇恶等人,为什么后者可以“气吞万里如虎”,前者就只能“元嘉草草”呢?当国家的基础已经摇摇欲坠时,一两个人是于事无补的。据唐长孺的研究,南朝自立国以来向来没有常规的征兵制,以致“减损多途, 补充无门”。三国鼎立时期,世兵制保障了三国部队各自强大的战斗力,进入两晋后,武备废弛,刘裕时代,南朝尚有北府兵的丰厚底子,但底子一天天变薄,却没有合适的措施去补充。每次出征前将领都要自募士兵以补满定员,元嘉北伐前,刘义隆尚要下诏“发南兖州三五民丁”,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得到的结果也就可以想见了。顾琛在元嘉三十年说道:“江东忘战日久,士不习兵。”这还是在前两年刚有大规模的元嘉北伐情况下发出的议论,那么元嘉二十七年的这场离上次北伐(元嘉八年檀道济、到彦之北伐)已经近二十年年的战争,它爆发之前的南朝兵员素质,也可以想见一斑了。


5

击破王玄谟的大军后,拓跋焘兵分两路展开追击战。其中拓跋焘亲领一路主力攻击淮北要塞彭城,另一路则由永昌王拓跋仁率领,目标是刘宋的中路据点。很快,项城与陈宪死守得保的悬瓠都在拓跋仁的攻击下失守,中路追击大军指向的下一个目标是寿阳。中路军总指挥,南平王刘铄的治所正在寿阳,此处一失,则中路门户大开。形势危急,在斟酌增援人选时,刘义隆想到了左军将军,安蛮司马刘康祖——那个劝他明年再行北伐的人。


在初期的军事部署里,刘铄派遣中兵参军胡盛之从汝南出师,又派遣梁坦出师上蔡,目标是长社城。长社守将,魏荆州刺史鲁爽弃城而走。看到形势不错,刘铄派遣刘康祖领一支人马相助梁坦,进围虎牢关。寿阳有被围之虞,刘义隆下诏,命令刘康祖率人马回师救援。拓跋仁得知消息,准备在野战中消灭这支生力军,于是带领八万人马追击,双方在尉武狭路相逢。副将胡盛之(与此前出军汝南的中兵参军胡盛之同名,不知是否是巧合)劝谏刘康祖,让他取小道带兵逃到寿阳去坚守。


刘康祖麾下只有八千人马,以一敌十本就毫无胜机,何况野战中宋魏两军差距颇大,胡盛之的建议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不知为何,刘康祖竟勃然大怒,反驳道:“临河求敌,遂无所见;幸其自送,奈何避之!”传令全军结成车营进军。双方于是在尉武展开殊死大战,最后刘康祖被流箭射中,落马被杀,八千士兵无一幸免。但令人咋舌的是,魏军的死亡人数也超过了一万人。


尉武之战堪称整个元嘉之战中最为惨烈的一场野战,这从伤亡数目就可以看出来,宋军是名副其实的“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宋国方面的史籍里对这一战的记载是“大战一日一夜,杀虏填积”,“魏人四面攻之,将士皆殊死战。自旦至晡,杀魏兵万馀人,流血没踝”,真可谓昏天黑地,拍一部《尉武八千壮士》的电影也毫不为过。但是,这又是一场很糊涂的战斗,战斗的双方都不是主力军(真正主力军之间的战斗以王玄谟溃逃而告终),只是仓促之间打了一场遭遇战。从魏方的角度来看,以八万对八千,在兵员呈压倒性态势,战斗力也有优势的情况下竟被歼灭一万人,堪称耻辱。而从宋方的角度来看,战术上这一战可谓可歌可泣,但战略上,救援寿阳的战略目标完全没有达到,这一战不久,拓跋仁就进围寿阳,焚掠了周围的马头、钟离等郡县,刘铄——一名以《拟古诗十九首》而名扬后世的诗人——只能死守不出,听凭魏军残害百姓。此时我们不禁想,如果刘康祖的八千生力军犹在,中路战局也许便不会如现实中那么吃紧了。


战争离古典小说相去甚远,在小说的世界中,一将出马和敌将放对,一枪刺于马下,挥军掩杀,敌军大溃败走。现实战争远没有这样浪漫,薛安都之勇换来了胜利,刘康祖之勇却换来了全军覆没,并非后者之勇不及前者,而是前者的勇猛只是正确战略上的锦上添花,后者的勇猛则是坚持这场战斗的唯一凭据。在这个层面,南方的“文明人”们表现的反而不如北方的敌人聪明。魏将弃城而走的记载在整个元嘉之战中不胜枚举,因为魏军虽然强大,但的确不擅城市攻防战。史册中并没有魏将因此而受处罚的记载,或许这出自拓跋焘的战略部署也未可知,即使不是统一部署,至少说明魏人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有清醒的认知。在拓跋焘被盱眙逼疯前,他一直冷静的执行着不在据点消耗,野战歼敌的策略。刘康祖的迎战可以说是撞到了枪口上,事实上,“临河求敌”“幸其自送”的应该是魏军而非宋军。我们不知道刘康祖是在何种考虑下做出迎击拓跋仁的决定,史籍中,他对胡盛之说:“去寿阳裁数十里,援军寻至,亦何患乎?”也许这对刘康祖有点冷酷,但我们必须说,我们也许应该庆幸援军终于不至,否则,援军一起被八万大军的血盆大口吞掉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后面寿阳还守不守得住,就不好说了。


中路的战局在寿阳凝固,另一路的拓跋焘大军则已来到萧城,这里离彭城只有十几里。彭城,本来是北伐规划中的大后方,总指挥所,在刘宋的北伐战略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王玄谟曾说道:“彭城南界大淮,左右清、汴,城隍峻整,襟卫周固。自淮已西,襄阳已北,经途三千,达於齐岱,六州之人,三十万户,常得安全,实由此镇。”王玄谟虽然在战场上是废物,纸上谈兵还是很有一套。而这样一座城池,此时却被兵临城下,北魏骑兵的推进速度与宋军防御的薄弱令人震惊。此时的彭城中,宋国的重量级人物云集,有在彭城节制北伐诸军的江夏王领太尉刘义恭、徐兗二州刺史领武陵王刘骏——此时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好武的亲王会成为下一任皇帝、劝谏了大怒的萧斌不要斩杀王玄谟,刚从东线战场上撤下来的沈庆之。但是,最后决定彭城命运的却是一个小人物,他就是当时城中的安北长史,沛郡太守张畅。


刘义恭看到魏军势大,吓慌了神,决定放弃彭城,率军南退。太尉长史何勖提议全城撤向郁洲,再从海道返回建康——这个提议用通俗的语言说来就是“不管不顾,落荒而逃”。经验丰富的沈庆之则提出了比较折衷的建议,即派精兵护送刘义恭、刘骏两位亲王到后方“兵少食多”的历城去,派护军萧思话留守彭城。我们很难得知这是他根据战场形势作出的最优判断,还是经过东线的不愉快经历后,觉得一个萧斌已如此添乱,这下两个亲王凑在一起,城怎么守得住。幸好,在他的位置不方便说出的话,有小人物帮他说出来。张畅的劝谏词照录于下:


“若历城、郁洲有可至之理,下官敢不高赞!今城中乏食,百姓咸有走志,但以关扃严固,欲去莫从耳。一旦动足,则各自逃散,欲至所在,何由可得!今军食是寡,朝夕犹未窘罄;岂有舍万安之术而就危亡之道?若此计必行,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


有理有据,大义凛然,千载以下,犹有回响。刘康祖的勇敢和整个战局的利弊产生了矛盾,而张畅的勇敢则和大局的最优发展方向完全重合,这是两个人的区别所在。刘骏此时也站出来劝谏叔父刘义恭留下来坚守——倒不一定是出于对战局的考虑,这名年轻的亲王从来都期待刺激的事情发生,在他当上皇帝之后,这会成为国家的噩梦。终于,刘义恭下定决心,坚守彭城。但是,其实对面的拓跋焘在这个阶段还并没有把彭城当做必须啃下来的硬骨头,他的奔袭的真正终点是宋都建康。此时意气风发的拓跋焘没有想到的是,对他和整个魏国来说,真正卡住他骨头的那一块骨鲠还没有吃到嘴里。


6

《资治通鉴》载:“壬子,魏主至彭城,立氈屋于戏马台以望城中。”核查历书,这一天应该是元嘉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元451年1月14日,离王玄谟在滑台的溃败不到五十天。


佛狸,又见佛狸。这是我们在这篇文章中第一次提到这位北魏皇帝的小字,这也是他知名度最广的一个蔑称,因为辛弃疾的词,它在一般人中的知名度甚至压倒了他的大名“拓跋焘”。之所以在这里开始使用这个称呼,是因为从在彭城下的那一刻起,拓跋焘的表现就越来越不像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军事家,而像一个调皮的孩子。随着角色的转化,称呼也要随之转化,就像我们在说到曹操的荒唐事时,会骂他一句“阿瞒”,而辛弃疾在写年少时的刘裕时,也有些不敬地使用他的小名“寄奴”。而拓跋焘的这种角色转化给交战双方带来的都是噩梦,如果说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调皮起来也就是调皮而已,那么一个带甲百万的帝王调皮起来,后果就难以想象了。


其实,佛狸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性情中人的一面,从前面我们说的那几封写给刘义隆的信就可以看出端倪。但是在彭城下,我们再也无法把这种性情单单看作插科打诨的东西,而是要把它从历史的场景中抽离出来,认真审视一番。


滑台之败来的太快,王玄谟在败逃之时恐怕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追兵,那么彭城之围应该就是此战中南朝和佛狸的第一次正面相会了。而佛狸的出场也非常正式,就像他知道自己在一幕大戏的中央,要讲够排场才在敌人面前亮相一样。这足够严肃,同时又足够孩子气。在他远望彭城的时候,彭城中的宋人也在远望他,这位存在于各种传说中,南朝的最大敌人佛狸。


再将视角拉远一些,我们会发现,元嘉之战已经进行到了这个程度,领衔主演的面目竟还是模糊不清。当然,我们会说我们已经对他足够了解,残暴、刚愎、雄才大略……可是,细想一下,这些印象中有多少是真正可以代表“这个”人,而不是“这类”人的?又有多少是我们不加考虑,草率给他贴上的标签?这样做一番考量后,结果应该难称乐观。不仅是对拓跋焘,我们这个民族对多少历史人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究其原因,潜意识里并不把历史人物当做“人”,而只是推进历史的工具而已,欲在最大程度上还原历史,就首先要摒弃这种惯性思维。


北伐大后方面临北军主力的正面冲击,在所有人的观察里,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展开。除了拓跋焘,如此关键的一座城市,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施展自己幽默感的一个舞台而已。先前,刘骏曾派遣参军马文恭进攻萧城,马文恭被魏军击败后,军中队主蒯应被魏国方面生擒。这时,拓跋焘想到了顺手拿他来幽南朝一默,便派他去彭城向守军索取酒和甘蔗。


守军得知这个消息后,想必一定是面面相觑,本来已经神经绷紧,箭在弦上,传说凶残无比的佛狸却来了这么一出。刘骏最后做出了一个不卑不亢的决定,他派人把酒和甘蔗送去,并反过来要求魏军送点骆驼过来。


佛狸显然对对方的这个反应很满意,这使他有了一种被配合的感觉,使他有了把这幕戏演下去的动力。于是第二天,他没有再派蒯应这个小人物去彭城,而是派出了自己的亲信李孝伯——整个北朝数得上的辩士。《魏书》里说李孝伯“博综群言,美风仪,动有法度”,拓跋焘对他的欣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委以军国机密,甚见亲宠。谋谟切秘,时人莫能知也”。而在彭城城中,也有堪为李孝伯对手的人,这个人正是张畅。


刘骏派张畅出城迎接李孝伯,两个人在城下展开了一场精彩的论战,视身后坚城与城外十万大军为无物。在整个论辩的过程中,李孝伯基本采取了攻势,这是由他们代表势力的实力决定的。毕竟,王玄谟惨败,魏军长驱直入,彭城被围困的事实是舌灿莲花都无法抹杀掉的。这毕竟不是在打辩论比赛,指望双方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是不现实的。但是,李孝伯的这些攻势都被张畅一一化解掉,在他的口中,滑台的失败是“王玄谟南土偏将,不谓为才,但以之为前驱,大军未至,河冰向合,玄谟因夜还军,致戎马小乱耳”,魏军一路杀到彭城则成了“知入境七百里无相拒者,此自太尉神算,镇军圣略,用兵有机,不用相语”,一直想临阵脱逃的刘义恭竟然变成天机莫测的神算子了,真是令人哑然失笑。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北魏根本不是宋国的对手。


到最后,李孝伯急了眼,干脆将魏国的战略部署和盘托出:“魏主当不围此城,自帅众军直造瓜步。南事若办,彭城不待围;若其不捷,彭城亦非所须也。”这等于是说彭城根本不是魏军的主要目的,对宋军无异是一颗定心丸。张畅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定是狂喜的,但是他仍然淡定地回答道:“去留之事,自适彼怀。若虏马遂得饮江,便为无复天道。”当时有一首流行的童谣唱道:“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张畅暗用了这首童谣来讽刺佛狸,真是无懈可击的辩辞。


彭城下的辩论最后在和平的气氛里结束了,双方各自表达了希望和对方在自己的阵营里再见的愿望,执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之后的几天里,拓跋焘象征性攻击了一下彭城,便立即挥师南下,直趋建康了。不在彭城消耗是魏方早就定下的战略,张畅一人并没有说退十万魏军的能耐,但是若说这次论辩对拓跋焘毫无冲击,也是不确切的。他本来可以直接攻击彭城或者直接绕道,没必要弄出一堆这么戏剧化的事情来。要解释这一切,就事论事只会迷惑不解,还是让我们回到佛狸这个人身上。


在南征前不久,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十日,拓跋焘下诏诛杀了自己最亲密的汉族辅弼崔浩。崔浩临刑前的场景十分悲惨,“执浩置槛内,送城南,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崔浩从拓跋珪时代就开始辅佐北魏,与拓跋焘更堪称一时知遇,对于一对默契程度可以和刘备孔明,苻坚王猛相提并论的君臣,这样辅臣一方不能善终的结局是很罕见的。如果不是崔浩的各种奇谋正策,拓跋焘根本不可能灭北燕,征北凉,伐柔然,逐吐谷浑,最终完成统一北方的伟业。当然,这不是本文的主题,我们关心的是崔浩的死折射了拓跋焘的何种心态,这种心态又如何影响了元嘉之战。


崔浩被杀的直接原因是,在著魏国国史《国记》时秉笔直书,记录了很多拓跋先世见不得人的事。严格说来,这对他确实有点冤枉,因为“务从实录”的确是拓跋焘对他的要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又确实谈不上冤枉,因为,即使与拓跋焘和他的鲜卑政权共事数十年,他还是不明白有一条肉眼看不见但的确存在的线,无论汉人是多么受宠幸,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一旦跨过这条线,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里,史书只是一个象征,拓跋焘真正忌惮的不是史书,甚至也不是文字,正像后来他在彭城忌惮的并不是张畅强词夺理般的说辞。他真正忌惮并带着敬畏的,是这些表象后面的汉族文化,这是一种如此神奇的存在,虽然汉人王朝可能落后挨打,但这种存在却会一直传承下去,甚至将征服者同化。即使在南北朝那样“中华衣冠”的兴复还暂时看不到希望的年代里,拓跋焘已有了这样的预感,但他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正是这种无力感让他残酷的处死了崔浩,又让他近乎玩笑般的在彭城派出李孝伯,想要在汉人最擅长的辩论场上击败汉人。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存在,那么彭城也许迎来的不是一场辩论赛,而是一场血战。


在佛狸死后数十年,北魏孝文帝的改革使北方的少数民族和汉族进一步融合,这种融合的进程在隋唐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我们也许不能凭这个就下结论说,孝文帝雄才大略,而拓跋焘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短视,只是两人在历史长河中所处的位置不同,水情不同,驾船的方式也要有所改变而已。但是,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7

前面的战事中,如果我们注意到那些枯燥的将领名字,会发现北魏方面颇多汉将,宋国方面却没有胡将上阵杀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北魏的立国基础只不过是鲜卑部落,吸纳汉族人才是必须的,即使崔浩的惨死也没有改变这一进程。当年女真人严守了满汉大防几百年,最后天平天国一起事,还不是慌张地求着汉人去保自己的江山。汉族王朝这边,至少在隋唐以前,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准则的恪守就要严得多,唐朝和胡将那些理不清的故事已经是后面的情节了。不过,宋朝方面在元嘉之战中虽然没有出动胡将,却有长的很像胡人的将军,虽然他是纯正的汉族血统,这个人便是让拓跋焘想起来就犯恶心的臧质。


臧质“长六尺七寸,出面露口,秃顶拳发”,不仅人长的十分奇怪,一生行为也总是不循规蹈矩。上面说过,这场元嘉之战里登场的南朝将领大多是面目模糊,哪怕是难得能打的柳元景、沈庆之也不过是被塑造成传统的脸谱化良将形象,但臧质例外,以至于在读他的事迹时,我觉得不将其变成小说情节实在是非常可惜。


臧质与骁骑将军王方回“径造许、洛”,主要起的是辅攻作用,仗没怎么大打。听到彭城被围的消息,刘义隆派臧质率领万人前往救援。而这次战事其实并非臧质的首次登场,早在挑起整个元嘉大混战的悬瓠保卫战中,臧质就与后来轻进丧身的刘康祖一起从寿阳出发救援。拓跋焘此时还做着围点打援的美梦,派殿中尚书任城公拓跋乞地真迎击这支援兵,臧质和刘康祖的强强联手丝毫没有含糊,击败这支魏军,斩杀拓跋乞地真。臧质又在汝南境内攻击当地蛮族,再次大获全胜,获得一万多人口。但这次完美的汝南之行却并没有让臧质官运亨通,相反,他直接被刘义隆一诏下来,贬为庶民。原因是冤杀了队主严祖,原因史册里没有明载,想来是因为私怨之类。袁崇焕用尚方宝剑斩了毛文龙尚且不能免于凌迟惨刑,这样看来刘义隆对臧质还算是爱护了,而臧质这样跋扈的事平时一定干的不少,只是这次事情实在闹大了。


但臧质的确是将才,刘义隆不可能舍得不用。在与王方回一同北伐时,他的正式身份还是一介布衣,后来刘义隆令他救援彭城时,就又把他加封为辅国将军。这一次臧质的运气并不太好,他遭遇了和老搭档刘康祖在另一条战线上相似的命运——援军还没有走到彭城,在盱眙就遇上了北魏的主力大军。原来,拓跋焘看到彭城已经战备森严,决定暂时放弃彭城,兵分四路,中书郎鲁秀出广陵,高凉王拓跋那出山阳,永昌王拓跋仁出横江,继续在野战中消耗宋军有生力量。而自己则率大军渡过淮河,直指建康。走到盱眙时,这支主力军团和臧质北救彭城的人马撞了个正着。


刘康祖是有机会走却留下来硬碰硬,臧质则是根本没有机会逃走,只有硬着头皮上了。他尽力调兵遣将,把兵力分为三部分,令冗从仆射胡崇之、积弩将军臧澄之在东山屯驻,建威将军毛熙祚在前浦扎营,自己本部据于盱眙城南。不过,魏军的攻势实在太猛,很快就攻破了其余两营,三员将领都战死疆场。就在毛熙祚被攻杀的当晚,臧质本营也遭遇溃败,“弃辎重器甲,单七百人投盱眙”。和拓跋焘的大军正面野战,输了并不算是什么很丢人的事,不过这是一次惨败,则是无法否认的。臧质没有想到的是,他以这样一种灰头土脸的方式出场,走向的却是这次宋魏之战,乃至整个元嘉年间最壮丽的舞台中央。


臧质在盱眙下浴血死战时,城上守军对这个长相古怪的将领投来的并不都是赞许支持的目光。大概臧质在宋国军界的名声实在算不得好,在臧质率领残兵败将准备退入盱眙时,众人竟然劝谏盱眙太守沈璞不要接纳臧质入城。“虏若不攻城,则无所事众;若其攻城,则城中止可容见力耳。地狭人多,鲜不为患。且敌众我寡,人所共知,若以质众能退敌完城者,则全功不在我;若避罪归都,会资舟楫,必更相蹂践。正足为患,不若闭门勿受。”


其实,沈璞幕僚们对臧质入城后难以管理的担忧,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他们是站在沈璞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的。盱眙城中有沈璞精心募集的两千精兵,臧质战败来奔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这几百新败之军混进来后,并不能明显地补充战斗力,对城内士气却是个很大的影响,还有可能把本来对盱眙小城持观望态度的魏军主力吸引过来。更何况,对于沈璞个人来说,还有个官衔居于小小太守之上,一向性格乖僻的臧将军来抢功。战争的获胜不在人多而在精,这种需要官兵齐心协力的城市防守战更是如此,沈璞不可能不知道那个道理,这从他募到两千士兵后就称“足矣”中可以看出来。早在“王玄谟犹在滑台,江淮无警”时,新上任的沈太守就无视幕僚们的哂笑,“缮城浚隍,积财谷,储矢石,为城守之备”,有如此远见的人,不可能不看出幕僚们指出的接纳臧质之弊,但他仍然毅然决然打开盱眙城门,放臧质和他的溃兵进入。这到底是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信任。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从纯功利角度去讨论问题,尤其在混乱的南北朝时代更是如此,沈璞的那群幕僚便是典型的代表。但是总有一些人会想到一些更高远的东西,沈璞便属于这一类人。拓跋焘渡过淮河,“守宰多弃城走”,有人劝说沈璞也随大溜撤回建康,沈璞的回答义正辞严:


“虏若以城小不顾,夫复何惧!若肉薄来攻,此乃吾报国之秋,诸君封侯之日也,奈何去之!诸君尝见数十万人聚于小城之下而不败者乎?昆阳、合肥,前事之明验也。”


仅仅义正辞严并不值得稀罕,像王玄谟那样好为大言却难成一事的人南朝从不缺乏。真正难得的是,沈璞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他留下来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守住盱眙这座重镇,而是向北方的敌人证明点什么。而接纳臧质,正是这证明中的关键一步。读沈璞的事迹时,我常常想起弘光年间困守扬州的史可法,他在无望情况下的防守也像是一种证明。不同的是,后者的证明是绝望的,前者的证明是积极的,并最终取得成功。为了说服幕僚们开城接纳友军,沈璞说:


“贼之残害,古今之未有,屠剥之刑,众所共见,其中有福者,不过得驱还北国作奴婢尔。彼虽乌合,宁不惮此耶!所谓‘同舟而济,胡、越不患异心’也。今人多则退速,人少则退迟,吾宁欲专功缓贼乎!”


我在此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援引沈璞的原话,是因为这是在整个元嘉之战中值得铭记下来的声音。这些话从对战场的具体分析出发,又大大超越了眼前的战场,这样兼顾大地与天空的声音并不多见。沈璞坚守的不仅是一座城池,还是一些危难关头也不可抛弃的价值观,它包括忠诚,勇气,当然还有信任。正是这种信任让臧质带着自己的溃兵走进了盱眙城,“质见城中丰实,大喜,众皆称万岁,因与璞共守”。“皆称万岁”,真是极有画面感的场景,可以直接写进电影脚本。在这一刻,刚刚大败的宋兵们的胸腔中已经换上了一颗属于胜利者的,勇敢的心。


8

拓跋焘留下了韩元兴和数千人在盱眙城下牵制宋军,防止侧翼被骚扰,自己则率领大部队马不停蹄地继续南下。元嘉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拓跋焘来到长江北岸的瓜步,在瓜步山上营造行宫,与建康隔江相望了极限,佛狸,这本是一个传说中的,宋国大人用来吓唬夜啼小儿的名字,此时这个名字代表的恶魔却真切地出现在一江之隔的对岸,此时建康城中的恐慌已经到达极限,“民皆荷担而立”。“元嘉之治”这层外皮就如蝉翼一样轻薄,却遮挡住了太多早该暴露出来的丑恶。


相比起普通民众的惊慌,高层的布置还算井然有序。从王玄谟大败的一天起,刘义隆应该就做好了迎接这一天的准备。十二月十七日,建康内外戒严,其所在的丹阳郡征发王公子弟以下男丁悉数从军。领军将军刘遵考驻于横江,对江防总负责,千里长江,新洲、北固、采石等重要渡口都差遣将领严加防守。刘义隆派宋太子刘劭出镇石头城,负责水军事务,丹杨尹徐湛之负责防守石头仓城,吏部尚书江湛兼任领军,成为防务总负责人。从这些人事安排里,我看到的是刘义隆深入骨髓的孤独,苦心经营几十年,到头来敌人打到家门口,皇帝付以重用的人却依然只有自己的太子,和两个除了揣摩上意,没有什么本事的臣下。


在这个时候,刘义隆和江湛的一次谈话把这种孤独感体现的最为充分。“上登石头城,有忧色,谓江湛曰:‘北伐之计,同议者少。今日士民劳怒,不得无惭。贻大夫之忧,予之过也。’”然后,他又说了一句流传久远的话:“檀道济若在,岂使胡马至此?”其实,我们在前面讲过,“同议者少”未必就是真实的情况,否则战前那种举全国之力的动员幅度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描述只不过是刘义隆自己孤独的情绪向外的投射罢了,这种情绪甚至让他开始怀念卷入政治斗争,被自己处死的将领。其实,如果檀道济还活在世上,刘义隆说不定又会开始怀念王镇恶、沈林子他们了,沈庆之倒是对战局的每一步进展都洞若观火,可是刘义隆重用他了吗?


皇帝确实是令人颇为羡慕的职业,他垄断了天下的权力与性资源,而这两样东西是所有男性都梦寐以求的。我们在这里探讨刘义隆的这种孤独,一开始难免让人觉得矫情,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温情,对公正的评判历史有害。但我想说的是,再轰轰烈烈的历史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去推动的,固然,我们常常把大量的目光投射到帝王将相上,而不怎么关注普通百姓,因此共和国的史学界在很长一段时间推行所谓“人民史观”。但是,之所以在这种史观指导下的史书常常写的令人不忍卒读,是因为他们的方向从一开始就走偏了。历史固然不应该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但我们要做的,恰恰不是把历史上的大人物踢出史书,而是把他们从神坛上请下来,平视作为一个个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而不是抽象出一个永远,完全正确,好像代表了我们所有人,其实谁也没有代表的“人民”形象。如果用这样的眼光去审视,我们就可以发现,皇帝事实上有很多无法弥补的缺憾,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皇帝永远没有朋友。


一般认为,刘义隆对前线诸将节制过多是元嘉之战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司马光是这个观点的支持者,他在《资治通鉴》里总结道:“上每命将出师,常授以成律,交战日时,亦待中诏,是以将帅趑趄,莫敢自决。”刘义隆自己的军事才能实属平庸,但他根本不信任任何有独立思想的前线将领,这并不完全由他刚愎的性格决定,而跟历史大潮息息相关。经过了东晋门阀政治的阴影之后,南朝皇帝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权力重新集中到自己的手中,毕竟,开国皇帝刘裕就是以立下大功的将领的身份篡夺了晋朝。这样的趋势决定了元嘉北伐中几乎每路北伐军都有亲王坐镇指挥,也决定了皇帝无法把过多的权力下放给前线将领,更何况刘义隆自己还是个极度自傲的人呢?在整个战局中,“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古训早已被抛到脑后,在东路军商议是否要放弃碻磝的一次军事会议上,沈庆之用八个字把这一点分析的一阵见血:“诏从远来,不知事势。”这样一种制度对前线将领积极性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正像后世的那位蒋委员长一样,孤独感促使着刘义隆发布一个又一个命令,这些命令虽被忠实执行,却只能反过来加深这种孤独感。


刘义隆急切地想为这场战争做点什么,可是最后做出来的事却常常令人哂笑,他许诺封爵与金钱来求购魏国王公的首级,又让人把毒酒放到江北的空村里,想毒死魏人,结果却是“竟不能伤”。幸好,老对手拓跋焘的大军此时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


拓跋焘一路南下,基本没有占领据点,补给难以及时保障,甚至补给本身是否存在也很可疑,宋方的记载是,“魏人之南寇也,不赍粮用,唯以抄掠为资”。而远征的北军一路来到江南,士气已经慢慢低落下来,面前的长江又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多年前,南征的魏文帝曹丕来到长江边,以诗人的身份意气风发地写下“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的句子,可结局却是还没有开始渡江便重蹈其父覆辙,败归北方。曹丕诗中的夸张在任性的佛狸这里几乎变成了现实,他“伐苇为筏,声言欲渡江”,令人很是无语。但其实,佛狸的内心对南征军的现状心知肚明。要知道当初曹丕南征时,长江已是东吴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刘宋还占据着淮北的广大国土,在这样的情况下,深入敌后的拓跋焘很难有什么胜机,还好,他也并没有在此次战争中一举消灭宋国这样的幻想。


这里有必要插一点题外话,如果挑选出一个画面来代表整个元嘉之战,我想恐怕十个人中有九个人会挑选拓跋焘坐在长江北岸的高头大马上,遥望建康的场景。这已经成了古诗词中的一个经典意象,学名叫“胡马窥江”。也许正是文艺作品的不断渲染,使我们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在我们的想象图景中,佛狸当时一定是狂妄自得,恨不得一口气吞掉江南。这种思维定势,不用说,又有一部分是受“投鞭断流”“横槊赋诗”之类的典故影响,元嘉二十七年时拓跋焘年仅四十三岁,这个正值巅峰的年龄更加深了这种定势在我们脑海中的痕迹。但是如果仔细地看一下历史事实,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佛狸确实累了。我们不知道这种疲倦来自于何处,也许是戎马半生之后的厌倦,也许是失去崔浩之后的悔恨,而内中的深层原因,恐怕他自己心里也未必完全清楚,今天的我们穿越时空看去,才能勉强看个模糊。不要说军事上还远远无法彻底征服南朝,就是征服了又如何?辛弃疾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写下“风雨佛狸愁”的句子,江边的佛狸很难有想象中的豪情壮志,此刻,他心中也许想到了为拓跋氏谋划一生却还要在史书里“污蔑”拓跋氏先祖的崔浩,以死相请赦免崔浩的高允,留守平城,敬爱汉族士大夫,从灭佛起就开始跟他唱反调的太子拓跋晃……我想他意识到了,面前这个民族看似孱弱,却不像他在北方的敌人那样,用战马与投枪就可以解决掉。


因为这种极度的疲倦,在退军之前,拓跋焘竟然没有对刘义隆展示他一向酷爱的黑色幽默,而是向宋廷送去名马与骆驼,请求和亲。但这和亲最终没有成功,江湛劝谏刘义隆说夷狄无信,和亲必然有诈,刘义隆还没有发表意见,太子刘劭竟然勃然大怒,他声色甚厉地谴责江湛想激怒胡人,别有用心,还借题发挥,说北伐都是被江、徐二人错误鼓动,应该斩二人以谢天下。面对突然爆发的太子,刘义隆只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北伐自是我意,江、徐但不异耳。”保住了两个人的性命。我想,刘义隆心中那种刻骨的孤独感此时一定被再次加强了,瞎子都看得出来,刘劭的愤怒是对人不对事,而江徐的背后正是刘义隆,北伐是刘义隆的意思,也是刘义隆的决策,太子不可能不知道。既然这样,太子在这个时机突然怒火冲天的原因就值得玩味了。在这场战争的结尾,元嘉一朝的内部矛盾终于开始全面展现,并在几年后走向悲剧的终点。


尽管和亲不成,刘义隆还是回送来美酒,左右劝拓跋焘不要喝,以免酒中有毒,拓跋焘毫不迟疑的一饮而尽,还指着自己的孙子,对宋国使臣说出了很难令人相信出自他之口的话:“吾远来至此,非欲为功名,实欲继好息民,永结姻援。宋若能以女妻此孙,我以女妻武陵王,自今匹马不复南顾。”不知道两位互相唾骂又互相敬畏数十年的老对手是不是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作对,因此都显现出了难得的“温情”,比起他们在战前的狂妄言论,我们更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预感是准确的,拓跋焘回到平城后,逼死拓跋晃,并于当年被太监宗爱杀死,刘义隆则在两年后被太子刘劭杀死。他们之后,北魏的汉化历程仍在坚定进行着,刘宋则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乱之中。《银河英雄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传说结束了,历史才刚刚开始。”我读史到此处的感受大抵就是如此。不过,在元嘉二十八年,南北大战这场戏还需最后的一幕才能划上句号。


9

正如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如果直接把元嘉之战的情节原样不动地搬到一部通俗小说里,一定会被最宽厚的编辑退稿。它的故事千头万绪,无比繁杂,却又没有能让人真正印象深刻的部分,这正是讲故事的大忌。但是奇妙的是,在这个故事的结局处,它却又向古典主义回归,盱眙防御战如果单独拿出来看,是一个有主角有配角有情节有主旨的好故事。但是拿它作为整个元嘉之战的结尾,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以荒唐开头,荒唐贯穿始终的故事,却有着这么一个壮烈的结尾,这就像续写《城堡》,让K骑着白马闯入城堡解救公主一样充满违和感。从后来的历史中我们发现,这只是一小段不小心混进实验音乐中的古典音乐片段而已,一个可以证明这一点的事实是,守城的两位英雄之一臧质短短几年后没有死在对北魏的战场上,而是死于一次自己鼓动的叛乱中。而元嘉之战中另一位英雄薛安都,则在多年后以彭城降魏,造成了刘宋整个淮北军事体系的崩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那个元嘉二十八年的春天,尚且没有人能预料到历史如此戏剧化的发展。当时的臧质正在为一件事烦心:拓跋焘退军路过盱眙时,派人给他传信,要他送来几坛美酒。看上去,他的冷幽默感正在恢复之中。


臧质最终送过去了一坛尿,这是我们都了解并津津乐道的。但我们还应该看到的是,其实这些趣味十足的历史情节并不足以决定万千人的生死,早在留韩元兴围城,自己南下时,拓跋焘就把盱眙划入了必须攻克城池的行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盯上的是沈璞在城中囤积的大量物资,“闻盱眙有积粟,欲以为北归之资”(从此记载亦可见拓跋焘早已筹划北还,胡马窥江只不过是吓唬南朝君臣而已)。无论有没有臧质的这一坛尿,魏军都一定会攻城,但是这坛尿却彻底让本来就已经情绪很不稳定的拓跋焘迅速向更不理智的方向走去,从而导致了最后的惨痛失败。这样来看,臧质的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意气,反而倒是一条妙计。


说这场城市攻防战的情节很古典主义,另一个原因是两位主角很符合人们对这种故事的心理预期。深谋的城主与来奔的将军,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对更有名的搭档——守睢阳的许远与张巡,不过后两者的合作很难说是亲密无间,要不然韩愈也不会写出一篇那么有名的《张中丞传后序》来辩诬。臧质与沈璞之间则不然,守城的最终成败且不谈,一向以桀骜不驯闻名的臧质在战后向刘义隆上表报功时,竟然要归功于沈璞。想来虽然二人在此战前后都没有什么交集,但这次并肩作战的经历一定深深留在了臧质的心中。甚至两人的名字也形成了互补,一“质”一“璞”,后者完成了前期的准备,现在应该是前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次写信给刘义隆,对方都保持沉默,惯坏了本来就孩子气的拓跋焘,一遇上不陪自己演戏,黑色幽默才能又足以与自己相敌的臧质,拓跋焘显得手足无措。反应过来之后,他把整个盱眙城团团围住,为了防止臧质逃走,还封锁了城内从淮河上撤退的水路,志在必得。部署好了这一切之后,他洋洋自得地故伎重演,向臧质去了一封信,信中说:


“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设使丁零死者,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正减并州贼;氐、羌死,正减关中贼。卿若杀丁零、胡,无不利。”


如果只看这封信的话,会觉得拓跋焘简直短视的不可理喻,但是我们知道这位雄主并不是鼠目寸光之人。这种狭隘的民族观念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的确是很难理解的,但是放在当时的场景下,却是顺理成章。在那时,“国人”这个词的意义并非所有被现政权统治的人民,而只接纳其中的一部分,接纳与否的界限就是民族。在石勒的汉国中,汉族人就被称为“赵人”,同样,在北魏,“国人”指的是“与拓跋氏同出北荒之子孙”,而把氐人、羌人,当然还有汉人排除在外。政权对这些“准国人”的态度,也唯有利用,无论是利用氐羌的武力杀伐攻战,还是利用汉族的儒家学说来统治国家。我们不能要求生活在3世纪的拓跋焘有后来盛唐时代的那种开放心态,毕竟这种心态并没有完全消失的迹象,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不论如何,拓跋焘的这封信确实是蠢到了极点。臧质拿起笔来,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回信,信中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一眼看出佛狸声色俱厉的背后已是极端的疲惫,臧质骄傲地宣布:“尔但安意攻城,勿遽走!粮食乏者可见语,当出廪相贻。”在展望此战的结局时,他说道,“尔有幸得为乱兵所杀,不幸则生相锁缚”。然后,他把拓跋焘那封可笑的信遍示攻城的魏军,让他们思考一下自己是否要为这样一个把他们当成“贼”的主子卖命。


但其实城下普通的士兵们并没有思考的权利,即使他们意识到自己只是这场战争中最不起眼的炮灰。在后队精锐的鲜卑士兵督战下,他们“肉薄登城,分番相代,坠而复升,莫有退者”,最后“尸与城平”,不用说,死者中自然有相当的部分是拓跋焘欲除之而后快的“准国人”。这种情况难免让人想起淝水之战前的前秦军队,不过拓跋焘远远没有苻坚那样心慈手软。魏军又使用各种攻城器具来攻城,这时沈璞的战备起了作用,“城土坚密”,冲车每次攻城,不过撞落数升城土。何况,当长于弓马的魏军需要来用器械强攻时,他们其实已经输了。


这场战争结束的日子终于要来了,魏军攻城月余不下,军中瘟疫流行。又有流言说建康方面的水军已由海路入淮,彭城的军队也开始了动员,磨刀霍霍准备剿袭魏军后路。元嘉二十八年二月二日,拓跋焘焚烧攻城器具撤退,沈璞因盱眙城中兵少,没有下追击的命令。有人建议驻扎在彭城的刘义恭袭击魏军,自然也没有被当初好不容易才没有逃走的刘义恭接受。于是,拓跋焘与魏军就这样一路无阻地返回了北方。


在这次战争中,北方士兵的足迹踏过了南兗、徐、兗、豫、青、冀六个州。对这六个州的刘宋百姓来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魏国人在这些地方都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杀戮。如果说这其中有部分是因为魏军习惯了在敌境内以劫掠补给的方式,那么“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的描述则不能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了。对刘宋方面来说,元嘉二十八年的春天无比寂静,在淮北,无数春燕从遥远的南方归来,却找不到自己当年筑巢的屋子,只好“巢于林木”。燕子们不知道的是,房子已经被另一拨人类烧成赤地,房子的主人们也被那一拨人杀戮一空。不过,就算知道又如何?它们只会陷入更深的困惑,追问为什么同类之间要互相破坏与杀戮。


而这个问题,是人类自己也无法回答的。


10

既然故事已经结束,也该是总结一下的时候了。对于元嘉之战的影响,大体上有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也是最普遍的说法是,此战打破了南北均衡,开启了南弱北强的局面,吕思勉提出“此实南北朝百六十年之大局,非待一时之得失也”,自吕以下,传统治史者取此说甚多,包括著有煌煌《魏晋南北朝史》的王仲荦先生。近年来,这样的传统说法受到了质疑。在新的说法中,最突出的是两种,一种认为此战并非开启还是加强了南弱北强的局面,另一种则恰好相反,认为此战只不过进一步维持了战前南北均衡的局面。


首先可以看出来,新的两种说法最明显的特点是,它们对元嘉之战意义的评定并没有传统说法那么高。在这两种说法中,战前与战后南北的局势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这也比较贴近我的观点,在元嘉一朝的三次北伐中,元嘉二十七年开始的这次是规模最大,登场人物最多的,但很难说它的影响能匹配的上它的规模。事实上,它更像是一次展示,用战争这种最为极端的方式展示宋魏两方的一些基本情况,却未曾改变什么。其实,历史上很多的事都是这样,那些真正影响深远的事在开始发生时未必轰轰烈烈,而往往是平淡的。对于历史老人来说,积攒手中的牌才是最需要智慧的,而常人看起来热闹的事,只不过是把那些牌一股脑打出去而已。但正因为我们在这个时候,才能看清楚他的手中到底是什么牌,因此分析这些轰轰烈烈的事便也不是全无意义之事。


总体来说,我比较赞同第二种看法,也就是此战加强了南弱北强的局面。首先,南北均衡的看法是不现实的,这并不由刘义隆与拓跋焘的贤愚决定,决定它的是整个历史进程。正如我们一开始就提到的,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南方开发的开始阶段,而非成熟阶段,我们无法要求在那个时候,南方就能在长期的竞争中取得对北方的均势乃至优势,正如我们不能奢望一个小孩子完成青年人能做的工作。即使把刘义隆和拓跋焘换成元顺帝和朱元璋,也无法彻底扭转这种局面。


当然,从历史事实上来看,南北均衡说并不能说完全没有论据。毕竟,元嘉年间的几次宋魏之战都是宋国首先北伐,甚至仅在元嘉之战之后两年,刘义隆就因拓跋焘之死下诏,再次进行了一次小规模北伐。虽然北伐往往进展甚微,但魏国的南征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正如元嘉二十七年之战所显示的一样。这样的事实很容易给人一种双方是在平等的情况下扳腕子的错觉,其实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五胡十六国到隋一统天下的历史之所以很难引起普通读者的问津,是因为在探讨这段历史时,民族是不可忽略的一个因素,而这是繁杂又敏感的。在分析北伐的史实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这一点。


永嘉之乱,晋室南渡,传统的汉族士大夫都将北方的中原土地看成属于自己民族的固有物,所以无一日不思恢复。宋国的建国者刘裕本来就以北伐的军功起家,宋室又吸取东晋的门阀揽权教训,有意识地加强皇权,而大举对外用兵成了最好的凝聚人心的手段。但是,这反过来也决定了北伐必定虎头蛇尾,因为它更多的成为统治者的一种工具,南朝在江左立国越久,这样的北伐就必定越缺乏深厚的基础。但是,北伐依旧需要不断进行。如果在那个时代,一个江左的王朝不以北伐胡人建立的北方王国为己任,那么这个王朝的正统性也很可疑了。在后世,另一个南方的宋朝建立时,南方的经济开发程度已经非刘宋时可比,军事实力却还大大赶不上刘宋,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北伐的后果又是什么呢?我们从那些壮怀激烈的词作中已可见一斑了。


从桓温,到刘裕,北伐被无数南方的志士魂牵梦萦。相对于此,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根本没有“南征”的情结。五胡乱华以来,北方民族形势错综复杂,魏国又以残酷的军事殖民制度立国(当然同一时期里并不止是魏国这样做,这一点上倒不能苛责鲜卑人),拓跋焘巩固境内的统治尚且要花上很多精力,更遑论大举南征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出自汉族的谋主崔浩在元嘉之战前被处斩,这次战争能不能打成这样的规模还很难说。这样的两种不同心态,造成了两方对峙,弱者屡屡主动出击,强者却坚持防守反击的奇特现象。这种畸形现象产生的前提是,这种强弱对比还不至于形成强者对弱者的压倒性优势,这正是当时的客观情况。但是,这种畸形现象又必然导致双方都没有一口吃掉对方的实力,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一场混乱的毁灭战。战争不是必须分出胜负的竞技体育,很多战争是没有胜者的,在元嘉之战中,这种特点尤甚,交战两方中,弱者自然难以复振,强者也是元气大伤。


南北朝是铁与血的时代,说刘宋是弱者,当然主要是从军事角度来说的。首先从基础军力上说,两国就极端不对等。北魏以军事立国,整个元嘉之战的过程中,他们基本在每个战场上都占据了可观的数量优势,在彭城城下,被魏国擒获的宋军队主蒯应在回答城上魏军多少时,给出的答案是“中军四十万”,以蒯应的身份与立场,并无过分夸大必要。况且拓跋仁的偏师已有八万之众,可为旁证。而后面张畅对李孝伯说彭城中有十万宋军,以当时的情况,这个数字只有可能夸大。至于从兵员素质来说,南方的步兵在野战场上抵挡不住善习弓马的北人,这已是车轱辘话,不必多提。


不仅军事的差距甚大,即使拿南方经过元嘉之治,引以为傲的经济来说,也未必比得过北方。陈寅恪先生曾在一次讲演中谈到南朝北伐何以不能成功的四大原因,第一个就是“物力南不及北”。这从元嘉战前,刘宋政府竟要向僧人借贷便可窥见端倪,史书里形容战前筹备经费的情况时,用了“倾资扫蓄”“深赋厚敛”八个字。在战争进行中,北魏利用自己轻捷来往的骑兵,主要采取因粮于敌的方式来供给,这对于刘宋方面来说,是一种双重的打击。而刘宋方面在东线主战场主要利用淮水水网往来运输,这种运输方式需要精密的安排,而当时的宋国并不具备这样的战时行政能力,其结果就是中心重镇彭城最后也陷入了“军食不足”的境地。西线的情况则更为恶劣,薛安都、庞法起等将领华丽的速攻的背景,是“元景以军食不足, 难可旷日持久”的尴尬,而在和亲王刘诞麾下的扬武将军康元合作攻击函谷关时,西路军军粮已经消耗殆尽了。很多人在谈论元嘉之战时,很喜欢把西路军被刘义隆召回包装成一个类似于十二道金牌的故事,可事实是,如果柳元景没有受诏及时撤回,以刘宋的匮乏物资与拙劣补给能力,西路军只会一天天被拖垮,重演千年之后另一支西路军的悲剧。


不过,若说元嘉之战对后来的历史进程毫无影响,也是不负责任的,这种说法首先就对不起在此战中涂炭的千万生灵。不过,这种影响绝大多数不属于把历史强行扳到另一条轨道上的类型,而是加快了历史在这一条轨道上的运行。举一个例子来说,这次战争中北魏对淮北的大肆破坏的确造成了“六州残破”,元嘉之治再也无法维持的客观结果,但即使没有刘宋的主动北伐,以两国军力的对比,元嘉年间宋国很难逃得过这一劫,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陈宪死守悬瓠,这样的惨剧不需要等到一年之后才发生。此战加快了刘宋朝廷内部矛盾的激化,并终于造成后来的宫闺惨案也是历史事实,但即使没有此战,这些矛盾也终会展现出现,不过是一个速度的问题。


当然,从历史大潮中的个人角度来看,此战对他们的影响还是颇大的,比如,在守彭城时阴差阳错表现良好,积累下人脉,后来在“讨逆”中被沈庆之帮助,最后成功当上皇帝的刘骏就是一个例子。有没有这一场战争,对他个人的人生轨迹是至关重要的,而张畅、陈宪这些小人物,更是凭此战名声大振,青史留名。但历史的神奇之处在于,即使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整个历史的轨迹却很少偏离轨道。起码,我们没有道理说,把东路军的统帅由王玄谟换成沈庆之,元嘉之治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正如拓跋焘杀了一个崔浩,不代表北魏的汉化之路就会停滞。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否认了具体的人物在历史进程中有重要的作用,只是这作用要顺着历史的潮流才能看的清楚而已。过于执着大历史会失去很多“如果”的趣味,过于纠缠细节则会不见泰山,这两种倾向都是对理解历史有害的,在以上对元嘉二十七年宋魏之战的叙述与分析中,我们多次看到了这一点。


尾声

元嘉之战结束后一年,拓跋焘被太监宗爱杀死,时年四十四岁,在位二十九年。


元嘉之战结束后两年,刘义隆被太子刘劭杀死,江徐同死。刘骏起兵讨逆,杀刘劭,登基称帝。沈璞因迎驾来迟被谗杀,时年三十七岁。


元嘉之战结束后三年,臧质拥立刘裕六子刘义宣起兵叛乱,柳元景、王玄谟等人讨平之,臧质被杀。


元嘉之战结束后十四年,柳元景谋废前废帝刘子业,拥立刘义恭,被沈庆之告发,刘义恭、柳元景均被处斩。


元嘉之战结束后十五年,沈庆之被刘子业赐死,对外宣布为病逝,赏赐丰厚。同年,刘子业被杀,刘彧继位,薛安都因为曾拥戴过刘子业之弟刘子勋,畏而以淮北大片国土降魏,从此刘宋失去长期据有的北伐基地,北伐失去理论上可能。


元嘉之战结束后二十七年,沈璞之子沈约完成宋书纪传部分的写作,记载了宋国的历史与人物,其中自然包括元嘉末年的宋魏之战。此时的宋国已是风雨飘摇,这部史书里志的部分还要等到沈约入梁后完成。在盱眙防御战时,沈约十二岁,不知他当时是否在盱眙城中,用清亮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坚毅的父亲和一个长的很凶的叔叔站在一起,望向遥远的北方。


元嘉之战结束后一百三十七年,隋灭陈,南北朝时代终结,中国重归大一统。


元嘉之战结束后七百一十一年,南宋朝廷中主和派得势,尽撤淮河沿岸御北之兵,建康留守张孝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写下了一首《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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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游秦,秦不用之而归,金尽裘撇。至家中,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看到这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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