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邀请。
首先,我们需要了解,玛雅人是分为两支的,一支是以尤卡坦半岛为中心分布的低地玛雅人(Lowland Mayas),另一支是以危地马拉和墨西哥恰帕斯州为中心分布的高地玛雅人(Highland Mayas)。需要注意的是,这是一个基于历史和地理环境差异做出的大致划分,并不意味着高地玛雅人和低地玛雅人之间的差异要远大于其内部差异。事实上,在这两支玛雅人内部,语言和地理上的分布仍然是有极大殊异的。
但正是因为这两支玛雅人的历史,特别是在西班牙征服后有着明显的差异,所以我们有必要把低地玛雅人和高地玛雅人分开论述。其中,会被重点讲述的是低地玛雅人的历史,因为从切题的角度来说,低地玛雅人的反抗史更加显著和激烈,特别是包括了题主提到的1847年种姓战争,而高地玛雅人的反抗史相对更加无声。
我们今日所说的低地玛雅人主要分布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包括尤卡坦州、坎佩切州、昆塔纳卢州、及塔巴斯科州东部),帕恰斯州东部的低地潮湿地带,以及危地马拉的上韦拉帕斯省和佩腾省,外加洪都拉斯西北部。其中,尤卡坦半岛是低地玛雅人最重要的家园,今日总数一百多万人中的大半居住在这一地区。
1527年,西班牙人开始尝试征服尤卡坦半岛,征服者行动暴虐,一位方济各会传教士在当时写道,“尼禄也不会比阿隆索.帕切科(征服行动的指挥官)更残酷。”1546年,暴行激发了低地玛雅人的首次普遍反抗,西班牙人成功镇压了他们,从此奠定了自身在尤卡坦的长期统治。但是许多不愿屈服的玛雅人进入半岛内地继续反抗,西班牙人也不断试图向内地扩张,然而,内地不同于开阔的北部地区,潮湿而密集的丛林使得西班牙的骑兵没有用武之地。1546年的冲突奠定了西班牙人在尤卡坦半岛北部的统治,却也为从南到北的低地玛雅人长达数百年的抗争拉开了序幕。
低地玛雅人具有完善的社会组织,包括贵族-平民-奴隶的森严等级制,也包括一个有权威的祭司阶层领导下的强势宗教体系。这种社会组织同地形优势的结合大大增加了南部低地玛雅人的抵抗能力。不仅是西班牙军人发现自己难以征服南部的低地玛雅人,传教士也发现基督教很难打动这些顽固的异教徒。西班牙人把低地玛雅人称为“新大陆的摩尔人”,足可说明他们顽强的抵抗能力。
在整个17世纪,扎根于南部佩腾盆地的低地玛雅人政权都对西班牙人保持独立。在北方,游击战争和玛雅人劳动力逃亡此起彼伏,增加了西班牙人向南方扩张的难度。同其它地区的印第安人一样,被征服的玛雅人除了主动反抗,还采取消极抵抗的形式,例如拒绝同化、拒绝劳动、减少生育、酗酒、甚至自杀等。积极和消极的各种抵抗形式导致西班牙人难以彻底征服低地玛雅人。在17世纪,西班牙人试图采取宗教先行的方式让佩腾盆地的玛雅人接受自己的统治,但是多位传教士的使命均宣告失败。直到1697年,西班牙军队终于在一场血腥的战争中占领了佩腾地区玛雅人的首都。
然而,玛雅人的抵抗还远远没有结束,游击战仍然在丛林中进行着。此外,在1761年,发生了一场危及殖民统治的起义,一位玛雅人领袖哈辛托.坎.艾克(他的名字借用自佩腾玛雅人政权的末王)以圣母祝福的名义宣告要把玛雅人从西班牙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不过这场起义也最终被西班牙人镇压。
在尤卡坦半岛,殖民者建立起了大庄园和种植园经济,其中种植园的主要出产是高价值的蔗糖和龙舌兰。地主利用委托监护制(后来是债务劳役制)把玛雅印第安人锁定在自己的庄园里,充当廉价的苦役劳动力。在墨西哥独立(1821)之后,这一基本的经济模式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尤卡坦地区在政治上卷入了墨西哥的纷争。在墨西哥建立共和制后,保守派和自由派围绕政体组织问题,即是建立中央集权制还是联邦制展开了斗争,各地方与中央政府也多有冲突。尤卡坦作为东南方的边缘地区,同墨西哥城联系微弱,当地统治者自然倾向于联邦制。1836年即德克萨斯战争失利的同年,墨西哥通过了一部中央集权制宪法,这使得尤卡坦的统治者在1839年决定自立。地主们把玛雅印第安农民武装成士兵,作为反抗墨西哥中央政府的主力。虚弱的中央政府无力摆平分离势力,只能暂时任其事实独立,然而尤卡坦的地主们并未意识到,灾难正在悄然降临。
1840年,一位美国旅行家斯蒂芬斯来到尤卡坦,看到印第安人农民表现顺从,任劳任怨;1842年,他再度造访尤卡坦,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于是他留下警告说,“经历了长期的奴役状态之后,当他们(指印第安人)发现自己再度掌握了武器并且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五年之后,斯蒂芬斯一语成谶。
玛雅族印第安人作为士兵,帮助尤卡坦统治者达到了政治目的,便要求统治者实现之前的许诺,包括免除人头税、免除或减少教区税、恢复并且承认印第安人土地公社的权利等,然而这些诺言一个都没有兑现。在1847年,愤怒转化成了武装反叛,进而变成了整个地区的全面战争,这就是墨西哥历史上著名的尤卡坦种姓之战(Caste War of Yucatan)。掌握了武力的印第安农民试图消灭或者驱逐白人地主,白人地主们无力招架,不得不向墨西哥政府寻求支持,然而此时的墨西哥正在美墨战争(1846-1848)中节节败退,几乎帮不上任何忙。绝望的地主们甚至请求加入美国,或者任何能够保护他们的国家。
1848年,美墨战争结束,作为失去庞大领土的补偿,墨西哥政府获得了2000万美元,这笔钱解救了财政上的燃眉之急,也使得墨西哥有能力来平定尤卡坦的局势。尤卡坦地主们通过重新投靠中央政府,得到了财政和军事支持,终于挽回了局面。部分反抗者退缩到半岛东部继续抵抗,建立了玛雅自由邦,被英国承认为事实上(de facto)的独立政权。该政权及其外围力量长期和墨西哥政府抗衡,直到1915年墨西哥革命期间,面对讨伐军终于承认了中央政府的权威。到1933年全部地区恢复墨西哥统治时,长达85年的种姓战争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场战争之所以被称为种姓战争,是因为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建立起了一种种族和社会阶层挂钩的制度即种族等级制(Sistema de Castas),其中Casta就是英文当中Caste(种姓)的词源。白人属于“高种姓”,而梅斯蒂索人(印欧混血)和印第安人属于“低种姓”。而19世纪的墨西哥历史学家按照传统观点认为这是一场种族战争,由此得名。但20世纪以来,历史学家对这场冲突的定义首先还是一次农民战争。
作为一场社会阶层冲突,尤卡坦问题的根源并没有被彻底解决。墨西哥在1870年之后走上了对外开放的道路,建立起了出口繁荣以及自己的工业,然而发展是不均衡的:首先是地区上的不均衡,新兴的富裕地区是靠近美国并且面向外国资本的北方,而传统的中南部农业区则被抛在了后面,其中就包括尤卡坦;其次是分配上的不均衡,墨西哥长期缺乏充分的民主,城市资产阶级掌握了大多数的发展红利,使得墨西哥社会的贫富分化尤其严重,尤卡坦的农民们被挤压到了最贫困的边缘。1994年1月1日(即《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的当天),恰帕斯州爆发了萨帕塔运动,这场运动是反对全球化和社会不平等的,也是带有印第安人民族主义色彩的,很快得到了低地尤卡坦州的响应。
这是四个世纪抗争的某种延续,敌人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它们就是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这场战争对于墨西哥来说仍是任重道远。
同低地玛雅人在尤卡坦一样,高地玛雅人在中美洲始终是举足轻重的主要居民群体。在今天的危地马拉,超过40%的人口是印第安人居民,其余大多数是梅斯蒂索人(印欧混血);而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等国的梅斯蒂索人比例相对高出很多。
相对于低地玛雅人,高地玛雅人在征服时期以来的斗争显得更为无声。在1524年之后的数十年内,西班牙就基本控制了危地马拉高地的全部地区,把印第安人转化为了为自己服务的劳动力。殖民地时期的一场主要的反抗发生在1712-1713年的恰帕斯,一些印第安人和混血发动起事,最终被镇压。
构成危地马拉人口大多数的玛雅人农民在国家独立后和保守派结盟。在中美洲联邦的内部冲突当中,圣萨尔瓦多的自由派政府推行压制天主教会的政策,而天主教会传统上是印第安人的保护者,也是农村秩序的基础之一,因而得到农民们的广泛拥护。在1840年代,印第安人们组成了危地马拉保守派军队的主力,协助拉斐尔.卡雷拉将军取得政权并瓦解了中美洲联邦。在1870年代后,中美洲转向出口经济,印第安人农民充当了咖啡、香蕉等种植园的主要劳动力。
但是,中美洲也具有种族等级制的传统,上层精英鄙视而且不信任印第安人群众,印第安人因此也被长期压制在社会下层。种族憎恶在危地马拉革命(1943-1953)被颠覆后达到了巅峰,军政府的首要举措就是撤销革命时期的土地改革,许多土地改革的受益者,包括广大印第安人农民,被有意或无意地不加区分当做共产主义者。在60-80年代中美洲的冲突和内战当中,出现了对印第安人有组织的屠杀。也正是从这一时期以来,中美洲印第安人的民权运动开始升温,持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