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是八十年代西安的《红楼梦》。
我这么说,不是说《废都》在文学价值上一定能和《红楼梦》并驾齐驱,而是《废都》在书中对《红楼梦》的种种模仿、借鉴、隐喻,时时让人感觉这就是荣国府的故事在刚改革开放的中国的翻版。
我第一次从书中明显地读出《红楼梦》,是钟唯贤的死。
钟唯贤是庄之蝶的一干朋友里行政地位最高的一个。虽然一直没评上高级职称,但是资历老、地位高,在庄之蝶十二年前刚到西京做编辑的时候,钟唯贤就是庄之蝶的组长,现在也掌管着《西京杂志》的一班文人。在周敏文章的事情闹大后,也是钟唯贤承担着来自上级的大部分压力,甚至可以直接当面跟文化厅厅长甩脸子:“现在正儿八经算是个主编,我就那么稀罕?大不了,我还是下台,还是当右派嘛!”
钟唯贤的死,和《红楼梦》中的元妃之死一样,意味着庄之蝶失去了最亲密的庇护。面对各方面的风浪,只能托身于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力量。为了书店他要央人求四大恶少,为了官司他要把柳月卖给市长。钟唯贤之死是全书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从这一刻起,庄之蝶风流逍遥的艳情史少了,无奈悲苦却多了,主要角色也相继走向终点。
我第一次读书读到这里,心里想的是,看来庄之蝶要有大麻烦了。果不其然。
甚至元春的两句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虎兕相逢大梦归”,都能套在钟唯贤的头上。先是被打成右派,后来又在波诡云谲的编辑部当了十多年小媳妇,可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吗?临到末了,怀抱着对那个早已去世的女同学的梦,和评上高级职称拿到红本本的梦,死了之后还被火葬场的人欺负,可真是“虎兕相逢大梦归”了。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唐宛儿因情私奔到西京,因情和庄之蝶出轨,又因情债被抓回老家凌虐至死。她在书中的短暂人生,正是因情而生,又因情而死。她对爱情的追求最感性,最浓烈,最不管不顾,也最孤注一掷。尽管懦弱的庄之蝶根本不敢娶她为妻,但她最后的愿望也仅仅是到庄之蝶的卧室欢爱,做一次庄家的主妇。
唐宛儿和秦可卿一样,都是出身不明,一个是养生堂的弃婴,一个有着不清不楚的婚姻。她们也都讨人喜欢,一个是“重孙媳妇里第一个得意之人”,一个是逗弄大家乐不可支的“小骚精”。
秦可卿去世之后,贾蓉几乎无动于衷,贾珍倒是哭天抢地死去活来。唐宛儿被抓走之后,周敏还是一心挂念他的官司,反倒是庄之蝶抛了几滴泪水。
由于畸笏叟的建议,秦可卿究竟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如果秦可卿真是和贾珍偷情,那她和唐宛儿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按照现代人的观点看,唐宛儿是没有做错什么的,她不过是追求了爱情而已。但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追求爱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就是“淫”。而在《废都》里,真正击垮庄之蝶,让他家破人亡的,客观来说也正是他与唐宛儿的感情。或许曹雪芹看到这里,也会狠心写下一句:“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
其他的人的影射则更为明显。柳月和探春一样,精明能干,有心机,能决断。柳月趁着庄之蝶造访自荐当了保姆,探春则是在凤姐患病之时,把大观园整治得有声有色。但两人还是因为出身不好,因为政治原因被迫远嫁。
而路边时不时冒出来,念着谶语的收破烂的,和那头满脑子哲学思想的牛,无疑是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翻版。
最有趣的,还是书中人物的吃穿用度。贾平凹不厌其烦地写书里人物吃什么、用什么、送礼送什么,当年或许是现实小说,但在现在看来就是细节详实的历史小说。
周敏第一次见到庄之蝶吮牛奶,身上穿的是印着“汉斯啤酒”Logo的文化衫,让他顿觉来到了大城市;黄厂长求庄之蝶写文章,送的礼是蓼花麻糖和三五牌香烟;庄之蝶送汪希眠的中秋礼物,是雀巢咖啡,咖啡伴侣,和一盒口香糖。
这些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物品,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独特见证。这正和《红楼梦》里,贾宝玉穿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秦可卿屋里放的伤了太真乳的木瓜,有着相同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