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一个冷门的故事,出自司马翎《剑气千幻录》。
中州才子袁文宗学富五车,儒雅风流,已婚无子,夫妻尚睦。他有一个族弟,叫袁青田,亦是才貌双全,自有慧根,两人自小私交甚笃。有天袁青田邀他游玩,却见他在家里郁郁寡欢,题诗排遣,一问之下,方知袁文宗数月前在城外沈家园赏花时,偶遇一妙龄闺秀,名唤罗淑英,为沈家外甥,才学品貌,无一而非天人,两人迅即深陷爱河,情难自已,袁文宗更是对家中糟糠转而生厌,每日赴沈园选韵亭与之幽会。
然而罗淑英终于知晓袁文宗为有妇之夫,断然要求他停妻再娶,决不妥协。袁文宗念及原配恩德,难以接受,却也放不下罗淑英一片深情,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袁青田听闻,遂邀袁文宗郊游排解。两人与袁文宗书童小毛到城郊宝林寺小憩,对饮之下,袁文宗流露了出家以避、一了百了的念头。此时忽见一高僧左右光月头陀到来,其知悉原委,暗称此为佛门一劫,暗中嘱咐袁青田尽力劝兄推迟出家。袁青田故以逃避无用为由,劝他直面现实,勿以出家为由撒手不管。
袁文宗踌躇难决,想起当晚还要见罗淑英,就与袁青田收拾返程。袁青田自觉罗淑英强要拆散人家,未免霸道,亦想一睹其人,便同至沈园。然而一见罗淑英之下,确是风华绝代,罕有其匹。袁青田大为震动,心旌动摇,顿体袁文宗之难,同感造化弄人,便先行退避归家。路中又遇左右光月头陀,因心烦意乱,邀其做客,高僧方才告知,罗淑英年纪虽轻,却得道家太清门真传,武功盖世,无人可敌,若知袁文宗背叛出家,必迁怒佛门,故需袁青田消解此孽。
袁青田听闻如堕梦中,终于同意头陀为其打通经脉,传授十八路降龙杖法。勤练四十九日之后,他又去拜访袁文宗,见他往沈园去了,便买了点心衔尾而去,却在选韵亭外听到罗淑英摊牌逼袁文宗决定,以至生死相迫。袁文宗愤激之下说出即刻出家之语,袁青田骇然之余,赶紧现身以送点心为由,转开话题,劝其排解,两人氛围缓和,罗淑英终于同意暂延数月,待新年之后再作决定。袁青田大感快慰,遂勤练武功,以备不测。
转眼新年已过,袁青田至袁文宗家探望,不见人影,只见大嫂一人。相谈之余,见她形容枯槁,消瘦无神,两人也只敢说些琐事。袁青田渐感如坐针毡,托词告别,自觉冤孽害人,下了决心,依头陀之言要了此孽,便再去沈园。到了选韵亭上,罗淑英从背后到来,竟误以为袁文宗,吐露真心,言明愿退让一步,不求休妻,只求与文宗远走高飞。
袁青田不得不转身现出真面目,罗淑英大骇之下,质问是否袁文宗已不告而别,袁青田赶忙否认,但罗淑英态度坚定,表示若袁文宗对她无情,何必出家逃避,若是有情,就不能对己始乱终弃,他若敢出家避祸,佛门必遭大难。正说之际,小毛送来袁文宗给袁青田的信,信中果然是赴西安出家之语。罗淑英为之震怒,便欲离去大开杀戒。袁青田惊慌意乱之下,不自主地吐露爱意,罗淑英惊异而加责难,袁青田借机表明愿出家不再有非分之想,陪罗淑英前去西安寻袁文宗回心转意。
罗淑英终于同意,两人便与小毛共赴西安。出发之前,袁青田至宝林寺落发出家,法号青田。途径南阳,于酒店投宿时,本地豪强南阳四鼠调戏罗淑英,其老三被杀,罗淑英也没有再加为难。三鼠知难而退,但随即派人通知掌柜,不许他们继续投宿。青田不欲店家为难,劝说罗淑英离去,自行到城中另寻客栈,谁知三鼠已遍告全城,拒不收纳。三鼠在半途截杀青田,却被青田神奇杖法杀败,铩羽而遁。青田怕罗淑英恼怒之下杀人无算,瞒下了此事。
三人迅即赶路,不日到了西安。青田至兴教寺打听,袁文宗果然已在此剃度,法名圆通,并外出云游以历磨难。青田知道罗淑英听闻此事,必然毁寺泄愤,自己功力未到,难以阻止,便巧置言辞,说方丈嫌袁文宗尘缘未了,拒予剃度,袁文宗愤而离去,要在别处剃度后返回,但行踪不知。故请罗淑英在西安等候,小毛归家,自己外出访寻。罗淑英终于信了,青田却因欺骗心爱之人而痛苦异常。
离开罗淑英后,青田嘱咐小毛不必回家,与自己分路找寻袁文宗,期间青田在大同偶遇大内高手上官民,剧斗之下,武功又上一步。数月后两人一无所获,小毛劝青田还俗,那或许罗淑英后半生的幸福尚有所靠。青田无法不心动,但终未答应。两人返回西安,见到了苦苦等候的罗淑英。青田立刻发觉罗淑英形销骨立,了无生机,竟是头有白发,震惊痛心之余,勉强告诉她袁文宗出家的讯息。罗淑英顿时绝望、悲愤、痛苦交织,愤然告诉青田要对佛门大开杀戒,便从青田开始。
青田强忍激荡之心,告诉罗淑英,说倘若袁文宗承诺,只要她尽力找到他,他便感诚意而还俗,你必定愿意拼尽全力也要寻他;可反过来,若你囿闭于此,非得袁文宗来寻就不再出世,袁文宗是否也同样肯来寻你?他爱你是否如你爱他之深?罗淑英默然半晌,回想起当初在选韵亭上的山盟海誓,袁文宗亲口告诉她,不论她往哪儿去,天上、人间或黄泉之下,也必定来寻。
青田看着她沉浸于回忆,情感几乎冲垮理智,他知道只要细陈利害,点清她身在局中为爱所困看不清情孽之过,并正式表白,同样明白自己爱她的罗淑英,或许会接受他,那就是双宿双飞的神仙之旅;又或罗淑英决绝之下依然要杀他,那便一了百了,再无烦恼。但终于,在罗淑英表明自己坚信袁文宗会愿意来寻,承诺若青田接得住自己六招就隐居山谷,除非袁文宗来寻否则决不出世后,青田控制住了自己,两人展开了比武。
果然,面对情伤摧残,内心已乱的罗淑英,青田尽显潜能接住了前五招。罗淑英幽怨之下没有继续进招。青田的理智终于被爱情打败,他不忍罗淑英幽闭山谷,在仅剩一招时放下武器,任她处置。罗淑英几欲出手,但见他的侧颜和背影,与爱人实在相似,终于掷剑认输。青田盖起石屋,罗淑英从此自闭屋中,再不出户,小毛在旁盖了木屋居住,任劳任怨地照料她生活起居。就这样,时间过了四十年,罗淑英苦熬相思,早已满头白发,却只告诉自己,袁文宗必定会来,除非他……死了。
可是,罗淑英不知道,袁文宗早已死去,是他云游回兴教寺时,被因寻仇而得知青田身份,追查到袁文宗身份的南阳三鼠杀死了。青田生怕她为仇恨所激,杀人无算,就欺骗了她,致她隐居再不出世,她和袁文宗终究情天莫补,恨海难填。青田从此游历天下,广积佛缘,企图借善举以忘掉罗淑英,但再也未能办到。
四十年后,罗淑英已花甲之年,照顾她数十年的小毛终于逝世。罗淑英到了此时,方才想到小毛为了她把毕生埋葬在谷中的情意,思前想后,终于不再等候,决定出屋。她安葬了小毛,为他立碑,决定自己去找袁文宗和青田。到了兴教寺,她终于得知袁文宗已死,愤激之余,又遇到了青田的弟子方巨,勾起前尘恨事,为了执念,强逼方巨和她比武,并使出当年未曾见功的拦江绝户剑,赢了他。只是赢得再也殊无快意,欲要毁寺杀人以解大恨,也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正在此时,她听到寺中钟声九响,从方丈口中得知,是有一位高僧圆寂。她猝然想到那有可能是青田,飞奔到殿后的骨塔,果见已经圆寂的青田坐在骨塔脚下,面前放着袁文宗的骨灰坛。她的内心惨然,走到青田面前,轻轻地呼唤他,然后温柔地抚摸着爱人的骨灰。正在此时,她突然发现,青田的僧袍外,竟然隐隐透着似画非画的一条毒蛇影子,仿佛在向他的心咬噬。她吃了一惊,低头却看见青田当年用的那根竹杖还放在地下,上面刻着许多字,原来是青田的遗言:
自从我对巨儿叙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
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罗淑英默然,暗忖:“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躇又是踌躇……”
她看着青田胸前,四十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苦苦地挨过。
她终于放下竹杖,告别了袁文宗和袁青田,离开了兴教寺,也离开了过去四十年的人生。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
它不是一个真善美的故事,充满了偏激、疯狂、放纵、抛弃甚至欺骗。袁文宗为了所谓的爱,肆意出轨,却又放不下责任,还不敢面对,只能出家以逃避;罗淑英明知要拆散良家,实为不伦之恋,却为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爱之入骨无法自拔,直至毁掉了大半生;青田不敢直面爱和欲望,不敢面对一念之仁放过恶人反害死袁文宗的过错,为佛而佛,又或许是求不得的失落和嫉妒,狠心欺骗深爱的人,用诡计打败了她,遁入空门也躲不过良心的谴责和爱情的折磨,直到死也无法解脱。
不仅如此,袁文宗的妻子至死守节,罗淑英的父母再也没有见到女儿,小毛为了对罗淑英崇拜一般的真情埋葬了整个人生,罗淑英却在他死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叹他也有自己的感情。他们有爱,有情,为情甚至不惜一切,却在痴念中走向偏执,孽缘如利刃,成了杀人之刀。
但它也是一个浪漫的故事,纵然有千般不是,万种孽缘,但情之所钟,至死不渝,固然司马翎文笔和金古无法相提并论,故事却也实在让人动容。
“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不来告诉我啊……”
“四十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苦苦地挨过。”
这两句话从我十五六年前看到它起就一直忘不掉,写到这里真的,真的很难受,如果他们可以早一些放过自己,那么……其实放不过自己的事情,现实中,岂又少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