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语义学冠了个语义学的名字在外面让人总以为它是20世纪以来当代语言学研究的一个下属部分,但实际上那就是形式语义学的皮而已。形式语义学的根在逻辑学和语言哲学,与以结构主义为代表(索绪尔,萨丕尔,沃尔夫,布隆菲尔德,布拉格学派等等)的当代实证语言学的联系其实不是特别紧密。
形式语义学一言以蔽之,
用逻辑学/数学的语言科学性地研究世界语言中重复出现的语义学现象。
关于到底什么是语义,历史上就有过各种说法。蒯因认为语词的语义是语词与语词之间的关系决定的。所以一个语言里所有语词的语义的总和就是这些语词之间的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哲学上来说这种叫做语义整体论(meaning holism)。语义整体论强调语义是一种关于语义的相对性理论。语义整体论者认为任何一个语言单位(语词、短语、句子)的语义都只能其与更多更大规模的语言单位的互相依存(interdependence)中被理解。摘取一下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上的定义:
The term “meaning holism” is generally applied to views that treat the meanings of all of the words in a language as interdependent. Holism draws much of its appeal from the way in which the usage of all our words seems interconnected, and runs into many problems because the resultant view can seem to conflict with (among other things) the intuition that the meanings of individual words are by and large shared and stable.
但是语言学角度来说这样的看法不利于科学地研究语义现象。比如,如果我们说一个单个的词的话,那我们很容易找到与之相关联的词语,比如高矮胖瘦等等。可如果是一个复杂的长句子呢?那复杂的相互联系就呈几何级数增长了,很难做到让人科学地研究。所以形式语义学并不认为语义单纯是语词与语词之间的关系,而是某种客观存在的东西。
另一种关于语义的观点是认为语义纯粹的人脑中的观念(idea)。比如认知主义会认为当我们看到一个单词“狗”时,我们脑子里想到的是[狗]这个概念,而不是具体的某只狗或某种狗。任何一个具体的狗或狗的品种都不能代表“狗”这个词的完整的语义。但是语义的观念理论只能帮助我们很好的把握一些非常具体的实指性名词的语义,比如各种对于客观存在五的命名。它并不能很好地告诉我们到底什么是“任何,才,为什么”等等语词对应的观念。
形式语义学的思路不赞同以上这个语义的观念论观点。有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孪生地球实验”就是想说明语义还包括观念以外的东西。设想现在有另外一个跟我们现在所存在的地球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地球在这个宇宙中的某个角落里。所有大小规律全都一模一样,只有某些细节不太一样。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在这个孪生地球上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们自己。然后不同的是,在这个孪生地球上,“水”这个词并不指代H2O,而是指代一种我们并不清楚的叫做XYZ的物质。这个XYZ本身是完全不同于H2O的一种物质,然而在孪生地球上,XYZ闻起来,摸起来,用起来都和H2O一模一样,其功能也和H2O一模一样(维持生命的基础营养素之一)。孪生地球上的人用“水”指代XYZ,而我们用“水”指代H2O,很显然这两个“水”的语义是不一样的。但是对于孪生地球上的人和当下地球上的人的观念来说,它们却可以认为是等价的。所以虽然“水”在这两个地球上观念上所处的位置相同,但是指代物却完全不一样,我们能说这两种“水”是同义的吗?因为当前地球的人不了解孪生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完全不知道XYZ的存在,而孪生地球上的人完全不熟悉当前地球的生态环境,于是也不了解H2O的存在,并且由于XYZ和H2O对于两种人类来说虽然化学性质不同然而起到的功能却又一样,所以“水-H2O”和“水-XYZ”作为观念其实是等价的。如果我们不认为“水-H2O”就是“水-XYZ”,那么我们就无法坚持语义即观念这个观点。
还有另外一种观点认为,语义是一种社会实践(social practice)。该进路的代表就是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Sprachspiel, language-game)。语词具备语义是因为社会中形成的有关语言使用的规则规定了一些句子该有什么样的语义。比如如果我被问到:
“现在几点了?”
那么我回答:
四点半。
“四点半。”这个回答具备语义是因为在汉语这个“语言游戏”中,规定了一个规则,当问题“现在几点了”被问出时,回答者回答“X。”(X=发话发生时的时间点)才是有意义的回答。如果我回答:
“现在是几点就是几点。”
虽然从逻辑上来说也回答了问题,但是在我所处的“语言游戏”中,这个回答不被规则认为是具备语义的回答。但是语义的社会实践说面临这么几个难题:首先,当代语言学不认为语义是完全任意的社会规定,有许许多多语义现象和原则在世界各地的语言中重复出现,普遍性相当高;第二,社会实践规则的存在规定了什么样的应答是合适的,但并没有规定语义本身。语义并不是适合(appropriateness)本身。
在一场足球赛中,作为一个守门员你必须尝试扑出每一次威胁到球门的射门,那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对方就会得分。如果对方得分超过己方,那么当球赛结束时己方球队就会输掉比赛。保护球门这个动作除此之外不带来任何意义,即使整场比赛中对方没有形成一次威胁性射门,你没有作出任何扑救,扑救动作也是有意义的。
可是刚才这个询问时间的对话里,询问方并不只是想确认听话方是否和他同时熟知同一套规则,听话方回答现在的时间点也并不是想向询问方展示自己知道规则,而是因为双方希望就一些信息进行交流和沟通。这样这个对话才成立。任何其他一种能够提供某种信息的应答都是可以使对话成立并且具备完整语义的:“我不知道/可能五点过了/还没到七点……”。
所以总结起来,形式语义学定义下的语义,既不是内在于语言的(语词之间的相互依存),也不是人脑中纯粹的概念,更不是简简单单的社会实践。形式语义学认为语义是客观的,是外在的。比如当人们提起“孔子”时,虽然各自对孔子的观点有不一样的理解,对孔子是到底怎样一个人有不一样的看法,但是“孔子”这个词的语义基础是古代中国春秋时期鲁国的一位学者、教育家和哲学家,这一点是客观不变的。
那么怎样将所有语义都客观化呢?形式语义学选择将所有语义都视作真值条件。比如当我们说:
The circle is inside the square.
我们可以想象出无数种图景,但是只有其中的一部分是符合这个句子描述的状况的:
那么我们可以说当这个句子真值为1时,其描述的是左边的图形形成的集合,而不是右边的。所以语义对应我们的一种关于世界的直觉,当人听到一个句子时我们本能的开始对我们能想象到或实际认识到的场景和情形进行真值上的判断。剔除那些真值为0,而保留那些真值为1的。形式语义学认为,既然人类的语义理解能力可以做到基于真值对客观情形进行筛选的话,那我们可以认为所有句子的语义都是其真值条件(不是真值本身)。当我们明白了一个句子的真值条件以后我们就会用这个真值条件去比对现实场景,从而计算出实际真值是否为1。这就是语义的真值条件理论(truth-conditional theory)。比如:
达斯·维达就是阿纳金·天行者。
即使一个没有看过星球大战的人也能明白这个句子在说什么,语义是什么。而理解了这个句子的语义并不一定代表着这个人能够实际判断出这个句子具体真值为1还是0。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这个句子在什么情形下真值为1:在某一个可能世界中,当名为‘达斯·维达’的人和名为‘阿纳金·天行者’是同一个人时,该句子为真”,这就足够了。所以形式语义学假设,句子的语义就是该句子的真值条件。
因此整个形式语义学的研究内容和目的就是通过逻辑/数学的语言形式化地表达出各种句子具备什么样的真值条件。比如逻辑联结词(和,或等等)到底有着怎样的真值条件?问题的语义到底是什么?不同句子之间等价的语义关系(A比B大=B比A小)是如何通过逻辑规则搭建出来的?等等等等问题都是形式语义学感兴趣的对象。至于其他答案提到的在计算语言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意义那只是形式语义学研究的应用而已,而不是这个研究领域本身追求的最终目标。形式语义学的最终目标有且只有一个:用形式化的语言(逻辑/数学语言)表示句子的语义:真值条件。
参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