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实验室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在校区边缘位置几栋高高的实验楼,楼里面多是各种进口的器材,可供成百上千人实验。读博的人,想留下当长工,需要攒个一两篇文章,混个学位——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当长工要攒十篇,——攒不够的,要多花些时间读几轮博后;倘肯多用点心思抱大腿,便可以当个特勤副教授,或者出国读博后镀金,做个过度了。如果有篇高影响因子的论文,那就能申个人才帽子。但于大多数实验室,多是闷头做的博后,大抵没有像样的论文。只有有面上项目的,才能安住到实验楼里,有钱有编制,慢慢地混日子。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学校的材料化学实验室里当帮手,老板说我手脚太笨,怕弄坏实验仪器,就跟硕士胡乱做点事罢。外面的硕士,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十分魔怔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数据从仪器中输出,看过整理有纰漏没有,又亲看将导出的数据保存下来,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要创新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推荐我来的导师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帮老博后整理文献的工作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蹲在办公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博后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实验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又帮带学生又亲自做实验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脸色油光暗沉,指间常有墨水;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白大褂,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几年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文章paper之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不知道哪来的博士论文致谢上的“感谢高分子合成课题组孔乙巳师兄”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实验室,所有本科生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文章又一稿多投了”他不回答,对研究生说,“实验温度再加50度,电压再升20V”,说罢便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没找到教职!”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造谣……”“什么造谣?我前天亲眼见你去院长办公室说要续聘博后,还被院长骂。”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续聘博后不能算没有教职……博后!……材料人的事,能算续聘?”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攒够文章”,什么“终身制教授”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成功专业,但终于没有坚持,又不会写代码;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只能继续当临时工。幸而烧的一手好炉子,便替人家打理打理实验室,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求改变。说是转码不到几天,便连人和JAVA的核心课程教科书,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劝他转码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一稿多投的事。但他在我们实验室,心态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谈房车;虽然间或没有钱出首付,倒也活的快活。
孔乙己捱过半个上午,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找得到工作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offer也收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专业词汇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研究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做过富氢材料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我便考你一考。富氢体系的材料,怎样提高超导转变温度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点应该记着。将来做博后的时候,写文章要用。”我暗想我失了心才做博后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硫化氢在高压下超导温度接近室温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实现高压的炉子有几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碳素笔要在纸上写,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有几个商学院的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分烟抽,一人一颗。本科生们抽完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摘抄本数据。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记录本捂住,说道,“不能看,不能看,我的实验数据不能看。”直起身又看一看炉子,自己摇头说,“不看不看!晶态?非晶态?”于是这一群本科生都在懵逼中走开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临近毕业的博士正在慢慢的翻看实验记录本,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有篇文章没写完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本科生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博后没被续聘便失踪了”博士说,“哦!”“他总仍旧是不好好找工作。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校内论坛骂院长去了。院长的名声,能败坏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领导开会,开了一天,再进行处理。”“后来呢?”“后来便给了处分”“处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开除了。”老博士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鼓捣他的数据。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大衣了。一天的下半天,实验室没有一个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炉温再提高50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我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实验台旁坐着。他形容枯槁,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了洞的羽绒服,翘着二郎腿,桌上有个烫坏了的塑料杯,用几本材料教科书顶着方不倒下;见了我,又说道,“再提高50度”。老博士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有篇综述没写完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个月写完罢。这一回是补实验,数据要好看些。”
本科生们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要求院长续聘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别说瞎话!”“瞎话?要是不求院长,凭你的文章怎么续聘?”孔乙己低声说道,“续聘,续,续……”他的眼色,很想大家,不要再提。此时实验室内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我便和大家笑了。
几个手脚麻利的研究生调高了炉温,加了电压,我整理好数据放在他旁边。他从破烂的白大褂里摸出一U盘,放在我手里,叫我直接拷下来,看来他的旧电脑似是不能再用了。不一会,他见我copy完了数据,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骑着二手艾呀玛呀电动车慢慢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寒假,老板来实验室说,“孔乙己那篇综述还没写完呢!”到第二年的暑假,老板又说“孔乙己那篇综述还没写完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人间蒸发了罢。
二零二一年九月。
识字率
明代:
明朝对社学的入学年龄规定:“民间幼童十五以下者。”即15岁以下的孩子都可参加,入学时也不需要考试,招生数额也没有限制,凡是愿意读书的,都可以来参加。
《明史·杨继宗传》中记载了这么一句话,即:“成化初,用王翱荐,擢嘉兴知府.......大兴社学,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明代小说出版业繁荣,有大量的人购买这种休闲通俗读物。
传教士记载:利玛窦等合法传教士的著作,他们不约而同地记载道:他们惊讶地发现明国老百姓识字率很高(而那个时候他们使用二十多个拉丁字母的西班牙葡萄牙母国的识字率可能还不如用几千个汉字的大明),并且把识字率高的原因归功于两点:1.中国人特别注重文化教育2.中国各地方言差异大,要互相理解必须靠文字作为桥梁。
清当局:
第一,生员不得言事;
第二,不得立盟结社;
第三,不得刊刻文字。
第四,大兴文字狱
第五,篡改历史文献
第六,禁毁和篡改汉语著作
通过以上手段,经过两百年黑暗统治中国人识字率终于达到历史最低的 1% (清当局学部在1909年的统计,当时中国人的识字率不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