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为什么要用数声而不是一声？ 第1页

题主问的很好，这首诗历来争议颇多，从句子表意顺序到境界构筑，褒贬不一。时而被杨慎列为神品，时而被一否俱否，明人谢榛不喜原作，甚至直接上手改诗，被认可此诗的文人大骂鄙薄颠倒，会不得其妙处。

为什么一首绝句会引起如此大的讨论？根本原因在于它『重犯』诗理。在短短四句中，诗人郑谷落笔行文违逆了许多诗家常理。包括尾句句意安排、限定词的使用、同一意象的反复叠咏。对于能写出鹧鸪诗的诗人郑谷来说，这显然并不是诗功之失，而是有意别辟了一条诗径。

一、『数声』『一声』情境论

非常巧的是，此诗作者郑谷恰好便是诗家『一字师』的典故主人公。更巧的是，他所更易的两字，正是题主所问的『数』与『一』：

僧齐己携诗来谒，（郑）谷读至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句，乃曰：“数枝非早也。末若一枝佳”。齐己不觉拜倒曰：“我一字师也”。

郑谷读到齐己诗中所述梅花于『昨夜数枝开』，认为『数枝』字和『早梅』不衬，漫庭遍院的几树梅花衬的应是深冬早春。而既然写纷扬大雪中初开的梅花，应是『一枝』方才显雪深花早。

由此可见，郑谷在此处选择『数声』而非『一声』也多是有考虑的。不过我认为无需一味赞颂原作，诗歌高阶的炼字本就没有唯一答案。『一声』和『数声』其实各有妙处。

题面所分析的用『一声』之理由是文气通顺，意境也美。但纵观诗词选炼辞藻，『数声』和『一声』在各自的诗境词境中都非常合契：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杜牧《早雁》

黄鸟数声残午梦，尚疑身属半山园。
——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令》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张先《天仙子》

无论是寒砧风声、和月鸟声还是暖阁歌声，无论情感基调是喜是悲，用『数声』传情都是美的。而『一声』也是这样：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祜《宫词二首.其一》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曹雪芹《桃花行》

数点残灯沽酒市,一声柔橹采菱舟。
——陆游《夏夜泛溪至南庄复回湖桑归》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
——白朴《天净沙》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一声』往往是作为句首打头出现在诗句中。为了意会『一声』和『数声』的表达效果区别，我们试着对调一下它们所处的情境：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无奈夜长人不寐，一声和月到帘栊。

深夜拥衾辗转难眠，断断续续的敲砧声与寒风声扑在帘栊之上。若是用『数』，则恰好与长夜难眠抱衾听风的绵长哀远感相照，一声一声的寒砧风声都收入耳中而麻木放任听闻，才是『夜长人不寐』。而若换做『一声』，则更像是半梦半醒之中被帘栊一声骤响惊起，辗转难眠的感觉不再，但惊觉起望，悲悯无常的慨然横生。和『断续寒砧断续风』似有不搭，但若将『一声』理解为晓月鸡鸣或倏然晚风，意境也到了。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数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红楼《桃花行》此句，可以非常明显地体现出『数声』和『一声』之别。一声杜鹃啼叫，芳春归尽，人事凋落。干净利落又略带残忍，只一声杜宇，便是春尽之兆。全句非常流利干脆，将帘栊后掩映的孤独月色铺陈得格外清明寂寞，更不必说全句只写景不记人，一字未提却字字皆存的诗人心绪是如何的凄哀绝望了。

换做『数声』，则情感更偏短促拖沓，没有『一声』之脆利，对下句的帘栊月色无法衬托出其静谧孤独。

综上，『一声』之利落干脆更适合演绎强烈些的悲恸与绝望，能喻至情，读之如堕其窟，如会其悲。而『数声』更合绵长幽远的淡情与缓调咏叹。

回叩本诗，我们来看下情境：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暮春江头，杨花纷飞，绕得人满鬓发白如雪。好似一片江雾中朦胧又绵延的青山，加之将离之人，异常悠远空灵。要和上不间断绵长哀婉的数声风笛，才契得此江山晚景。而风笛咏叹了一叠又一叠，送客之人与客还不忍分别，则又得一层传情。

如果不考虑全诗，单看末句。在不顾及此情此景乃是扬子江头暮春杨花如雪飘零，换成一声，倒也合契。好比日暮渔火初上，无甚恼人的杨花，只一声清亮的风笛渔歌，提醒征人当征，归客当归。

二、尾声余音涵意之争

此诗尾句叙事，以『君向潇湘我向秦』淡淡陈述二人去向。说不上是大忌，但于诗歌，尤其是在以尾句妙绝称的七绝中属实不多见。明人谢榛便认为此诗如此安排甚是不合理：

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郑谷《淮上别友》诗‘君向潇湘我向秦’，此结如爆竹而无余音。予易为起句，足成一绝曰：

君向潇湘我向秦，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长笛离亭晚，落日空江不见春。

——《四溟诗话》卷一

谢榛认为郑谷此诗起句无力，有失『爆竹』骤响夺人之势；而末句偏偏还要叙事，又无『撞钟』清音余响之风。平心而论，谢榛这番诗论倒也不错，也合乎很多绝句的布局逻辑。但他拘泥于此，对郑谷诗做出的大刀阔斧的修改，却常被诟病。

谢榛将他认为开篇点题有如爆竹之响的『君向潇湘我向秦』放在首句，末句另出一句曰：『落日空江不见春』。单独拎出看，是中规中矩的一句收尾，化了最常用的末句移情于景，借无限江山抒我心中郁结。古今同此者众，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皆是一般诗径词路。但于别诗可，于郑谷诗便不可。《古唐诗合解》一句解得最切：

此诗偏以重犯生趣。

郑谷一手调换诗中句意，一手反复咏叹同一意象，诗家唯恐避之不及的诗讳，他一个清新雅致属性的诗人却毫不忌讳地大胆用来，反倒是相映成趣。他的诗自然也不能以常理度之。另一方面，从句意来讲，此末句也并非是毫无余意。莫砺锋教授曾撰文分析：

“潇湘”是一个特殊的地名，它会使人联想到自沉汨罗的屈原、临湘吊屈的贾谊，以及所有遭谗被贬的迁客骚人，所以杜牧诗云：“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兰溪》)郑诗说“君向潇湘”，暗含着对友人浪迹江湖的不幸命运的同情。“秦”即秦中，也即长安，是唐代的国都，是读书人实现人生理想的政治舞台。郑谷四年前已经进士及第，但适逢兵荒马乱，直到景福二年(893)方释褐授官。当他写《淮上与友人相别》时，尚是一介白丁，正要前往长安谋求官职。“我向秦”三字，其实浸透着诗人在仕途上辛勤奔走的无限酸辛。况且此前数年间郑谷漂泊于巴蜀荆楚等地，足迹远及潇湘，其《远游》诗足以为证：“江湖犹足事，食宿戍鼙喧。……乡音离楚水，庙貌入湘源。”在唐末兵连祸结的时代背景中，读书人的求仕之途充满着艰难危苦。此时的郑谷与友人像两片浮萍漂泊于江湖风波，在扬州偶然相遇，随即各奔天涯。“君向潇湘我向秦”一句，充溢着多么丰富的意蕴和情思，它能引起读者多么丰富的联想和感慨！这岂如谢榛所云“而无余音”！

联系个人经历，郑谷的一生虽无其他那些诗人动辄被贬谪被提拔的大起大落，然而客中逢友，宦途明灭不定，有情不能言说。『君向潇湘我向秦』并非是无余音，而是余音难会，是极平淡的叙事掩映了极绵长的哀思。能会其意者则能闻其笛、见其景、共其情：

后二语真若听离亭笛声，凄其欲绝。
——《唐诗摘抄》
以第三句衬起末句，所以有馀响，有馀情。
——《删订唐诗解》
“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
——《震泽长语》
茫茫别意，只在两“向”字写出。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

谢榛更改的诗，算不得差，但只能是中规中矩的寻常绝句。比起郑谷被百代赞誉的原作，自是逊色了些：

“这样改诗，可谓点金成铁。不过谢榛也做了一件好事，用拙劣的改作进一步显示出郑谷原作的隽永情味。”
——刘学楷《唐诗选注评鉴》

“诗有极寻常语，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友人》云……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
——贺贻孙《诗筏》

谢榛素以善改前人诗作自诩，也有原作寻常，经他之评改后格调骤然提升的许浑《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谢榛《四溟诗话》评：许用晦《金陵怀古》，颔联简，板对尔；颈联当赠远游者，似有戒慎意。若删其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只可惜失手于此，百年来也是被文人们抨击了无数次，皆是咏叹郑谷行文之独绝，认为谢榛会不得原作妙处，将其改为寻常绝句，流于俗套：

落句不言离情，却从言外领取，与韦左司《闻雁》诗同一法也。谢茂秦尚不得其旨，而欲颠倒其文，安问悠悠流俗！
——《唐诗别裁》

何新之为掉句体。杨慎列为神品。吴山民曰：末以一句情语转上三句，便觉离思缠绵，佳。唐汝询曰：尔我皆客，偶集离亭，笛罢各向天涯，离愁已在言外，不必更相妆点。断茂榛以落句太直，颠倒其文，反成套语。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结句最佳。后人谓宜移作首句，强作解事，可嗤，可鄙！
——《五朝诗善鸣集》

三、意象的反复咏叹

绝句通篇只四句，重复出现的意象主体便有两处。『扬子江』、『杨花』、『杨柳』同音相叠咏叹，『渡江人』又点出客我二人。重复意象的情况不少，但多出律诗或长篇古风。如崔颢《黄鹤楼》白云黄鹤叠咏，曹雪芹《桃花行》《葬花吟》反复用字，平添迂回婉转之风。而郑谷在绝句中如此落笔，反倒和他刻意构筑出的暮春湿暖杨花纷纷的悠远诗境相辅相成：

郭兆麒“首二语情景一时俱到，所谓妙于发端。‘渡江人’三字已含下‘君’字、‘我’字在。”
——郭兆麒

再思及此诗的送别主题，想起前人喻其有王维之朴饰素淡、太白之自然清雅，然郑谷却是于客中送客，间隔百代的心境如何凭一绝句无法察会，只是略窥一二而已。

（累了，剩下的明天写）

对不起，我鸽了，而且鸽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想再拖一天（大言不惭）(づ◡ど)

你既没韵文的声律知识，也没生活常识。

你吹笛子吹一声就停了吗？

你听别人弹琴，听一个音符就塞住耳朵吗？

一个声能形成旋律，能烘托送别的愁绪吗？

扬州史可法纪念馆有副楹联：数点梅花亡国恨，二分明月故臣心。为啥不用一点梅花

李白说“请君为我歌一曲”，为啥不说请君为我歌一个音

杜甫《吹笛》诗，“风飘律吕相和切”，为啥不说风飘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