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说“阮族乐器是历史仅约60年左右的仿古乐器”？ 第1页

可以这么说。古代的阮咸本来就没失传，月琴、秦琴和阮咸自古就是一回事。而现代的阮族乐器从设计初衷上就没想继承这个传统，基本是仿照西方乐器为交响合奏而重新设计的。现代的阮族乐器除了占了阮咸的名字和仿了人家相貌外和古代的阮咸没有直接关系。

首先，“阮咸”这个名字被安到一个乐器头上是唐代文人干的事情。用人名来叫一个乐器其实是一件挺怪异的事情——请想象一下不说“拉大提琴”而说“拉马友友”，不说“我讨厌大提琴”而说“我讨厌马友友”的情形。至于唐朝文人为什么要这么干，大家可以移步我的另一个回答，这里就不讨论了。但可以想象这个怪异的名字在文人以外的老百姓中恐怕不那么好接受——尤其，如果隔壁家大爷刚好姓阮，那就万万不可接受了。所以民间一般把阮咸类的乐器称作"秦琴"或者“月琴”。叫“秦琴”是"秦琵琶"一词的简化。成书于唐代的《通典》有载“阮咸，亦秦琵琶也”。叫"月琴"是因为那圆圆的音箱像满月。成书于宋代的《乐书》有载“月琴...晋阮咸造也”（虽然月琴其实不是阮咸所造，但这记载充分表明宋人心目中月琴和阮咸实际是一个东西）。这种一致性一直延续到清末，成书于1915年的辞源解释阮咸时也说“形如今之月琴”。而在清代，月琴才是这类乐器最常用的名字。《清稗类钞》中记载“月琴……本名阮咸，亦呼曰阮。”可见当时阮咸这个名字已经不用了，阮这个简称算是别名，月琴才是正名。明白阮咸、秦琴和月琴其实都是一个东西，你就会发现它还广泛存在于民间音乐中。下面一张图咱们回顾一下月琴的演变：

现在常见的短颈月琴具体产生时间已不可考。但应该和月琴在戏曲伴奏中担当主奏乐器有关。为了声音穿透力好，戏曲中的月琴只使用高音区演奏，所以就把低把位部分截去。短颈月琴和长颈月琴只有一个变调夹的差别。

从乐器制作上讲，琵琶要用昂贵的硬木背板，三弦要用昂贵的蟒皮，而做一把月琴并不比做一个家常的木盆麻烦多少。从演奏技法上讲，琵琶指弹，右手五根手指都要苦练，三弦无品，左手音准也要苦练，而月琴右手一根拨子，左手有品可按，十分好学。所以月琴其实是东亚东南亚流行度最高的弹拨乐器，其变体也比琵琶三弦要多：

阮咸类乐器的演奏传统也很丰富。阮类乐器明清以来的最大发展就是律制自由。阮类乐器从明代开始逐渐减少弦数，先是四根弦分两组定两个音，再逐渐减少到只用三根弦或两根弦。弦数的减少伴随着的是律制的自由——明清两代遗留下来的月琴排品大多不符合五度相生律，更有两根弦分别排品，或者用蜡粘品方便转换律制的实践。这使得月琴和两根弦无品的胡琴很好配合，可以采用各种四根弦的琵琶上用不了的不规则律制。而若不是建国后的民乐改革，各地传统音乐都有特色的“听着不准的”微分音来丰富音乐色彩，微分音不啻为明清中国音乐的核心要素之一。现在虽然十二平均律的琵琶远比月琴流行度高，民国时期没有这律制自由度的琵琶其实已经在民间十分边缘化了。下面举几个传统月琴有代表性的例子。除了京剧月琴都能明显听到十二律以外听着“不准”的音。京剧如果去听建国前的老录音也满是“不准”的音。其中越南的月琴充分发挥传统阮类乐器品高弦软的特点，通过压弦做出类似琵琶推拉弦似的腔韵。越南月琴是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才子乐”的核心乐器。而柬埔寨的龟琴更保留了阮咸自魏晋就有记载的四弦十二柱象征四季十二月的古制。柬埔寨龟琴像咱们的古琴一样以乐器为单位成为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所以你看，乐器和演奏传统俱在，中国以外都拿个两个联合国非遗了，怎么能说阮咸失传了呢？

至于现代的阮族乐器么，是在五十年代为了民乐交响化、为了在乐队中配和声新造的一组乐器。设计动机是对传统阮在交响化乐队中性能的不满意。当时的基本共识是偏离十二平均律的传统音乐是音不准，遍布东亚东南亚的两组弦的阮类乐器都是古代四弦阮的退化品种，性能落后。所以从改良初衷上就没有试图继承现有阮类乐器的演奏传统，而是按交响合奏的需求“恢复”古代阮^[1]。其外形设计固然参考了传统阮类乐器，但同时也明显地模仿了欧洲的提琴，和包括月琴/秦琴在内的传统阮类乐器不同。

上图这些差异导致阮族乐器在音乐性能上和其它琵琶类乐器显著不同：

1. 传统阮类乐器弦张力低，易于通过压弦、推拉弦来实现各种滑音效果。要知道没有这类滑音做出来的“腔韵”中国音乐就不是中国音乐了。现代阮族乐器弦硬，实现要难很多。
2. 传统阮类乐器喜欢清亮的音色，没有丰厚的低音共鸣。现代阮族与提琴类乐器则相反，追求丰厚的低音共鸣，而音箱开孔是获得低音共鸣的重要手段。
3. 传统阮类乐器追求音节颗粒性，音量衰减很快，适合构造旋律，不宜演奏和声。现代阮族乐器有延音绵长，旋律的颗粒性变弱，但是和声效果丰满。
4. 传统阮类乐器以覆手承弦，所以弦离面板很近，可以通过拨子打板制造打击音效，部分传统月琴还会安装捍拨。现代阮族以琴马承弦，弦离面板很远，正常演奏无法以拨击板。

除此之外，现代阮族同时按十二平均律排品，和传统阮的注重律制自由的演奏传统完全决裂。此外现代阮族乐器仿照提琴按音域分了低音阮大阮中阮小阮（低音提琴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早期连阮族的定弦都是跟着提琴来的——弦间关系五度五度五度，后来才改成五度四度五度。所以阮族乐器虽然占了阮咸的名字，仿了人家相貌，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乐器了。说它是弹拨版的提琴也不为过。

现代阮最开始是像琵琶一样指弹的，但是由于弦太硬，60年代开始逐渐推广拨弹法^[2]。而阮使用的拨不是月琴类的传统长条形拨，是吉他的三角形拨，从此阮越来越吉他化。1990年代的刘星是最早让阮有吉他味儿的演奏家。2010年代冯满天在乐器构造和演奏技法上同时像吉他靠拢。不过改来改去，阮族乐器虽然穿着中国外衣，精神上一直是个西洋乐器。

当然，参照西方乐器改良中国乐器本无不可。只是阮族乐器对西方乐器的参照不是为了延续月琴/秦琴的既有传统，而是为了国乐的西方化“现代化”。由于音乐性能上的重大差异，现代阮族乐器无法代替月琴/秦琴用在相关的传统演奏中。大家可以听一段现代中阮作比较，和前面月琴秦琴的例子非常不同：

换个角度说，有了新的音乐需求，发展个新乐器也没有问题。只是近代以来中国的民族主义心理一直比较复杂，一方面向往西方的东西，一方面又想说西方有的东西我们都不差。这个思潮下产生了一系列托古改制的乐器，除了现代阮族乐器还有新型火不思和现代箜篌。这些乐器骨子里都在模仿西洋乐器，却又想借一个名字和中国历史挂上钩。事实上却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传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所以一言以蔽之，阮咸本来没死，但近来总被外国人乔装冒充。外国人也没什么不好，琵琶家族本就没一个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只是冒充一事要说清楚。

参考

1. ^ 1993-张子锐-简述传统阮的恢复与系列阮发展的经过-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2. ^ 2017-赵欣-现代阮演奏技巧变迁历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