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尚不能完全断言,但我个人倾向于接受无论“勾践”还是“鸠浅”,很可能都是越王原名的音译。越王原名大概是当时的古百越语,这种语言早就消亡在历史中。当时百越之地有自己的语言,这是毋庸置疑的。直到汉代仍是如此,著名的《越人歌》就表现出汉代百越语与中原官话和南方楚方言之间的差异。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越王到底是不是中原人?他既然以“姒”为姓,何以名是百越语?这些历史问题已经有很多学者做出了探索,越王大概的确不是中原人。[1]
我们今天同样主要以音译的方式来用汉字记录外国人名。譬如一位美国人叫Smith,用汉字记录为“史密斯”,不会意译为“铁匠”。因为我用汉语念“史密斯”,好歹还有点[smɪθ]的影子,这位Smith先生听到“史密斯”,还是有可能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他。但若我用汉语念“铁匠”,那么Smith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是在喊他——如果他不懂汉语的话。同样的,勾践的名字原本应该是有一定意思的,但是因为当时百越很可能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不得不借用汉字来记录本民族语的一些词汇。同时,他们肯定也是不排斥使用汉语汉字的,或者本来就要系统学习并熟练使用汉语汉字。在这种情况下,勾践要用汉字书写自己的名字,首先采用的方式恐怕也是音译,而不会意译,甚至可能他都没法意译。
郑张尚芳先生认为“勾践”的“勾”(古籍常见写作“句”,一字异体)与泰语的kuux(兴复、保救)音近,“践”与泰语zeenh(祭祀)音近,勾践的本名很可能是“兴祀”义。[2]这个解释令人生疑。叶玉英先生就指出此说牵强,她认为“勾”是人名词头。[3]设若的确是个词头,那就真没法意译了。越王勾践之子剑的铭文写法又与越王勾践剑不同,显然当时越国王室自己就没确定到底用哪两个汉字来记录勾践的本名。
人名地名等专名本来就很难被准确记录下来,原因在于书写者往往不能立即搞清楚他听到的这个专名到底对应于哪个字。譬如我跟人自我介绍说“敝姓zhāng”,人家会问“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这就是为了将人名和汉字对应上。当然这是用了拆字法来对应的,也可以用组词或者问意思的方式来确定。如果我跟人自我介绍说我叫“zhāngjiànshè”,别人在确定了我的姓氏之后,大概率会将我的名字直接写为“建设”,而不会写成“溅射”或者别的什么。一方面因为现代汉语双音词里常见的读作jiànshè的词就是“建设”和“溅射”,而作为人名一般来说不太可能是“溅射”。这就是音节和意义对应上了,就能比较准确地落实到汉字上。但是两汉之前人名一般是单字,一旦这个单字的同音字比较多,大家都不太能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字了。譬如我跟人自我介绍说我叫“zhāngjiàn”,别人在确定我的姓氏之后,大概率还要追问一句“是‘建设’的‘建’还是‘健康’的‘健’还是‘华山论剑’的‘剑’”。他要是不问而直接写了个“贱”,那我们俩大概率会打起来。勾践的名字更过分,直接就是音译的,压根没有汉语的意义。所以当这个名字流传到不说古越语的地区之后,人们根本无法将他们听到的那个声音和某个他们所熟知的汉语词汇对应起来,于是也就无从准确记录下汉字。古代那种信息传播手段和联络方式,不可能要求人们在记录信息的时候都能追问一句“是哪个勾哪个践”。甚至即便问了,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准确的回复——越国人自己都没定呢!那么不同的人就会根据他们自己的喜好,选用同音或者音近的字来记录他们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