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里有人提到了日本的夕张市。我正好去年有写过一篇关于夕张市的文章,可以拿过来佐证一下,财政危机有多严重。
夕张市位于北海道中部,位置并不遥远,距离北海道中心城市札幌只有70公里,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夕张市面积763平方公里,2021年12月底的政府记录数据,常驻人口7055人,只差一步人口就低于7千人。作为一个市,这个人口是在太少了一点。
夕张市的辉煌时期是1960年,当地煤炭开采业发达,1960年时候常驻人口有11w6千人。剧场,电影院,大型购物中心,小学初中,作为一个城市该有的都有。
但进入70年代以后,石油成为主要能源,煤炭矿山渐渐关闭。夕张市也随之衰落,到了1990年,夕张市所有煤炭矿山封山,夕张市的人口也只剩下了2w人。
少了五分之四的人口,地区的基干产业也没了,市政府根本没有财力维持当地的生活基盘。也无力修缮和拆除多余的无人住宅。
当时市长中田铁治,虽然接受了国家派遣的财政振兴团体的建议,但认为国家对夕张市的衰落有责任,夕张市从1888年发现煤炭开始一直为国家贡献了资源,拒绝财政改革。并且采用隐瞒财务赤字,做假账的方法,拖了15年。这15年里,为了振兴地域,夕张市地方政府采用了积极投资观光事业,修建滑雪场和娱乐场所。投资夕张市博物馆(14亿8千万),煤炭历史村(55亿),哈密瓜果园城(6亿5千万),机器人科学馆(8亿5千万),大型滑雪酒店(26亿)等等大型投资项目,这导致夕张市的赤字额超过标准财政规模的8倍,将近353亿日元的借债额。债务急速增加,最终陷入财政破产的境地。
结果最终夕张市的真实情况被发现之后,国政府和北海道地方政府祭出了传统办法,统一口径宣称对此不知情,完全是夕张市政府和市长的独断专行,反正中田铁治下台的当年就去世了,死人也不会说话。最终成功转移了矛盾,将责任推给了前任市长和当地政府的无能。
但根据之后的数据调查,其实国家和北海道政府从90年以后就完全掌握夕张市的财政情况。但因为各种原因,北海道政府也需要国家投入,国家害怕地方民众的投票风向,所以故意装作不知情纵容了当地政府的贷款要求。所以夕张市今天的财政情况国家和北海道也一样有责任。
2006年,夕张市无力偿还贷款,宣布破产。这是日本第一个宣布破产的地方自治体。2007年,夕张市被指定为财政再建团体,实际上等于取消了自制资格,由国家管理。
从此,夕张市开始了勒紧裤腰带还债的再建之路。
夕张市破产之后,市政府55人的管理团队部长级别全部退职,课长级别只留了3个人。其他一般职员的工资年收削减40%,一个市政府课长级别的月收入,刨去税金之后到手只有17w日元。更不要说一般职员了,260名一般公务员一大半辞职,导致市政府工作压力猛增。
国家政府认为反正你这个市人口都只有几千人了,公务员减少也正常,没有给新招名额,只从其他地方公务员里抽调了20名人员派遣到夕张市帮忙。
这些到夕张市的派遣公务员去了以后大开眼界,因为缺钱,市政府为了节约电费不敢开空调,办公室里零下5°,倒杯水还没喝就变成冰了。当地政府士气低下,也不敢招人,新人都走了,只剩40多岁以上想辞职也辞不了的人还在工作。
当地居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市民税从3000日元涨到3500日元,轻汽车税只其他地方的1.5倍,固定资产税增加,水费是东京23区的两倍。还增加了温泉税和垃圾处理税,所有的公共服务费用全部上涨。公共设施该关闭的关闭,小学从原来的20多校削减合并到一校,中学由原来的10校削减合并到1校,连公共厕所都被关闭了(最后因为当地居民严重反对,保留了7个公共厕所)。被誉为:“全日本最低的行政服务和最高的市民负担。”
这种情况下当然没人愿意在夕张市生活,夕张市人口急剧下降,2013年人口低于一万,成为日本第三个人口低于一万的市级城市。2015年人口只有8845人,空宅率日本第一,市内20个集落人口为0,自然消灭。
2008年,一名东京都的公务员被派到夕张市工作,在当地工作了2年2个月。由于工作认真,在到期回东京的时候当地市民夹道欢送,很多人希望他能留下来改变当地的情况。这名公务员回到东京之后,辞去东京都安定的公务员身份,竞选夕张市市长,并且成功当选。
这名公务员叫鈴木直道,也就是现在的北海道知事。
夕张市的情况当然不是换一个市长就能轻易改变的。铃木直道上任的时候,夕张市的借款为322亿,加上利息,每年要偿还26亿日元一共偿还14年。而一年的税收不过8亿,其他的只能靠转移支付。他形容夕张市的财政情况,就好比一个年收入500w的家庭,要拿出260w元还债,剩下的钱支出水电费和生活费,居民生活服务已经到了不能再削减的地步。对到底能否让夕张市活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虽然铃木直道作为市长之后,夕张市的情况并没有大的改观,但鈴木直道愿意放弃东京公务员的生活留下来和当地市民一起同甘共苦,受到了北海道人民的交口称赞。铃木直道作为市长,年收入只有251w日元,需要从事其他的演讲,写作,出演电视节目弥补生活费用。直到2019年成功当选为北海道知事。
2020年疫情期间,铃木知事的支持率为88%,发布紧急宣言之后支持率为95%。
夕张市的财政再建,依然任重道远,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个城市将不复存在,但它肯定不是唯一的一个。北海道的歌志内市人口已经低于3千人,三笠市人口也低于8千人,北海道内很多城市都有财政破产的危机,对于铃木知事来说,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
不需要主动搬迁,那样成本太高还有一系列法律与政策问题。
只要当地无法提供年轻人就业的岗位,年轻人自然就流出了。1-2代人的时间就会搬迁完毕。
正确的方法是国家出钱保障当地民生(养老医疗教育),大幅减少政府投资的项目和基建(不再人为制造无经济回报的就业岗位),在若干个人口转移目的地打通养老和医保。
这样法律和政策不会有额外风险,只是苦了那批被动搬走的百姓又要耗尽积蓄买房子了。
其实中国地方预算习惯有个比较特色的现象,就是国际惯例正经的说退休人员的退休金和医保都应该是属于国家债务,而不是地方债务。因为交社保的人是和国家的契约,而不是和地方政府的契约。
所以别的国家退休金应该都是从国家直接支付的,中国是从国家拨给地区然后由地区支付。这个在没有问题的时候是一样的,就是一个形式,只是读报表的时候就看起来很难受,你需要自己去除这个噪音。比如鹤岗这个100多亿的转移支付是怎么来的,你根本不知道多少是正常社保的缺口,多少是上级的财政支援。正常的做法是社保项目不管收支都应该不列入本地政府的财务报表。这样一眼就明白作为企业的地方政府财务情况有多严重。现在这样等于是地方政府替中央政府走账,不但这个数额大到惊人而且还混着走,这还能分析个屁啊。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政府收5亿,花10亿,一看就药丸。但是如果它替人走50亿的账,收55亿花60亿,看起来是不是就觉得可以抢救一下了?万一明年鹤岗财政转移是140亿,是不是一下子就健康了?如果是50亿,就暴毙?如果这么大的噪音项不能预测,你说什么健康不健康都是笑话。
所以这位会计师折腾分析半天以后这账仍然是糊涂账,因为最大项的收入转移支付(占全部收入的70%以上)是没有分项的。
ps:我重申一遍我的看法,不管一个地方的退休人员比例如何不合理,那也是全国的老龄化和社保问题,不应该是某地的社保问题,因为人是会流动的。
而且这个做法留下了一个未来某地可能发不出退休金的口子,这个是不合理的。因为欠退休金应该是国家,而不是地方政府。
比如这个问题里下很多人提到的日本夕张,那也不过是发不出公务员工资,还不起债,而不是发不出退休金,因为退休金是国家发的。
什么叫稳中向好,就是必须保住鹤岗市,那可是百万漕工。
目前鹤岗市经济动力一是财政投资,二是公家消费。而财政投资又客观上是失败的,只剩下靠公家消费支撑。一座城市的经济引擎只剩下公务员消费的时候,这座城市也基本上离消亡不远了。
现在财政托管只需要卡住财政投资和公家招聘,不需要额外人工消灭,它自己就会慢慢消亡。
只需不到20年,人口会慢慢流失到公共服务都过剩的地步。只要不招人,随着每年都有退休和退二线的人,剩下的编制和区划就可以不断合并,最后鹤岗拆分成三个县级区划划入隔壁就算是结束了。
最后的建议太暴论了,不过我喜欢。
经济衰退导致人口流出及城市消亡这个过程不应该是自然演进的。如果结局是注定的,提前人为干预也未尝不可。
节目播出前几个小时,睡前消息在知乎某个回答下说了这么一句话
中情局招聘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分析公开信息的,在无数的低价值官方文件和娱乐信息中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时候中国学者分析本国社会的积极性和自由度能和中情局分析中国相比,我们的社会就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我深夜醒了,看了这期睡前消息。
我很喜欢这种通过公开数据分析,解释现状产生的过程。
非常有效,解释很清楚。
普通人确实应该学习这种做法,从一堆公开信息流中攫取自己所需要的那部分,并得出正确的结论。
以前我认为那是社会工程学意义上的,现在看来那只是我想的太狭隘。
具体到本期节目,略过宣传张艺谋先生的电影不谈,鹤岗的财政分析真的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几句话就说出了鹤岗当下是养人财政的本质,同时指出了鹤岗财政近些年大规模恶化的基本成因。
鹤岗绕过了财政预算办法,靠ppp项目试图救自己一命完成转型,但是目前来看失败了,而新建的项目是财政黑洞,所以扔下了这个烂摊子。
这个让我想到了日本80-90年代,泡沫经济下的日本地方政府,也同样举债兴建了大量无用的旅游设施跟景点,最终荒废,形成地方债务的往事。
有所不同,又何其相似。
在维持运转跟拼一波人品面前,很多人领导人会选择拼一波,毕竟成了。。。对吧?
好在这两年中央对于GDP增长不设KPI了,不然会有更多的政府继续拼一波。
养人财政其实还好,不过是偿还历史的负债罢了。
在甘心摆烂跟博一把之间,我们似乎也无法指责什么。
所以看到公开文件,我甚至感叹中国人狡黠的诚实。
公开了,但又没有完全公开。
最后,有问题的又何止东北。
闲聊几句
就我所在的苏北小镇,衰败气象也是日显,即使这种衰败是城市化运动所产生的。
小镇这些年常住人口呈下降趋势,少子化+人口外流,乡村最多人口,应该是20年前。
随着户籍在此的家庭多数在城市有了房产,所以过年回乡时就会发现遍地的老人,跟寂静无声的乡村。
这里进城运动是从完善的道路开始的,从一波又一波的人走出乡村,他们的积蓄帮助了儿女立足于大城市。
即使有慢的,在不断的城市扩容中,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市郊小区,我们很多人重新做了邻居。
那你问乡村没人了怎么办?
没人就没人啊,乡村公路不会维护的,居民点甚至都不用拆迁,自己就空了。
且据我了解,这些居民点的形成,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
而且从土地确权总包之后,事实上本地居民的农业生产也彻底消失了。
所以,我们成了无农业生产的农民。
家乡是越回来,越回不来的。
以前的农耕+劳务生活,永久的不复存在了。
你问我为什么写这些,可能是因为感觉到城市化之后,失去精神锚定的不舒服罢了。
天量的转移支付没有在当地社会经过任何流动就直接固定在了医师公们的账户里,最后变成六个钱包随着体制二代买房回到了京津琼两三角。通过下面东北三省人均存款排名比人均收入排名高了一大截的情况,不难想象当地实体经济的凋敝程度。
这也从侧面展示了一个西南在工业基础和自然禀赋都差情况下反超东北的原因:西南拿到的转移支付至少都消费在本地了,变成六个钱包损失到外省的少的多。
另外关于行政机构叠床架屋的问题鹤岗和下面一个珠三角的镇对比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看来工作室的财务状况已经得到明显好转,收入大幅增加。自发性影评和推广性影评的确是非常重要的创收渠道。
祝贺马逆在2022年开了一个好头,2022年我们极有可能在《睡》中收看到更多的影评和小城市出访活动
内地省份人去东部沿海打工,在电子厂拧螺丝,辛辛苦苦赚点钱,一部分变成本地房东的房租,一部变成本地的城镇居民养老金编制内人员的各种福利等,剩下的以转移支付的名义,回到内地省。内地政府把这些钱一部分发给编制人员,一边再搞点水世界旅游公园之类的工程套点钱,这下内循环了
@咖啡因给我力量 对比鹤岗市2020年和2017年的报表(皆来源于睡前消息已考证的数据):
1.最大的支出是社保支出21亿,比2017年增加了8.5亿,增幅原因主要是公务员和事业编人员退休金增加
2.行政事业离退休人员支出比2017年增加5亿,养老金比2017年增加4亿,这两项加一起又比社保支出的增量还要多
3.机关运作支出,2017年9亿,2020年达到15亿,人均超过5万元。这6亿增量里三分之二都源于市政府办公厅及相关机构的日常办公,
4.排除掉国企的财政供养人员就已经占总人口5.3%(供养比19比1),光是这部分人就每个人每年要拿12万
5.整个市的预算支出里,一半以上用于养编制老爷。
6.建设了许多大型项目,比如几个应有尽有的国家公园、全省最大的四季水上乐园-鹤岗梦幻水世界,马督工去过鹤岗后的原话是:就算放在大城市也拿得出手,除了没有游客之外,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