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高傲且野心勃勃、魏玛共和国时代一系列幕后阴谋的发起和推动者、树敌众多、纳粹掌权的推动者(尽管不是他的本意)、命丧长刀之夜的不幸者(而巴本和布吕宁活到了战后和平时代颐养天年)。
他是军人出身,但早期角色更接近与文官沟通协调的军方代表;交友广泛,一战期间结识了从奥斯卡·冯·兴登堡到格勒纳再到巴本和布吕宁这几位人物;从政早期便擅长幕后策划,在这个角度上,可以理解其日后的一系列举动,他想要成为的是在魏玛共和国上演的政治剧的脚本撰写者。
对他来说,共产党为代表的左翼和试图恢复帝制的右翼无论哪一方掌控国家都不可取——前者掌权是要极力避免的,后者登台是不切实际的。而通过总统内阁制,既能保有民主政体的形式,又能避免议会制度下政党间相互制衡导致的低效推诿——当然,他也没想到这一制度没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拯救自己的政治生命。
他的政治生涯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从一开始布吕宁和格勒纳的政治盟友,到布吕宁内阁因应对大萧条举步维艰之时与兴登堡合力给前者补上一脚;从巴本内阁的国防部长,到毫不犹豫抛弃盟友、借助兴登堡之力登上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总理权位。然而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在背后开了太多的黑枪、策划了太多的阴谋,当此前一直鼓吹总统制内阁的他试图联合组建一个广泛的政党同盟以获得议会多数时,左翼、右翼、共产党、社民党、中央党、纳粹无不对他冷嘲热讽或咬牙切齿。他最后的希望是拉拢纳粹左翼斯特拉瑟派和工会,这也随着希特勒在党内的完全胜利而化为泡影。请求兴登堡解散议会推迟大选的最后一搏也被兴登堡拒绝。昔日的政治盟友巴本则在他黯然下野、纳粹正式登场之际为这出戏剧奉献了最后的一幕。
但并不能因此说他是一个类似约瑟夫·富歇式的见风使舵的变色龙,在魏玛共和国短暂混乱的一生中,登场的众多人物都试图看清深厚雾霭后的前景,施莱歇尔以他认为最可行的方式企图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却在各种偶然与必然的交织中与其他登场人物一起把德国引向了悲剧性的方向。
施莱歇尔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自己在气质和作风上是个比较典型的普鲁士贵族,跟皇储威廉是好哥们。但他之所以有资格跟皇储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在魏玛国防军里有巨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里固然有他自己人脉广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强大的靠山那就是格勒纳将军。而格勒纳既不是贵族也不是普鲁士人。一个靠着非普鲁士贵族出身的靠山上位的普鲁士贵族军官,是这个陆军实权人物身上最尴尬的地方,同时也就成了理解这个人的最好切入点。
施莱歇尔的早年生涯是比较典型的贵族军人轨迹。而且这个人身上几乎有大部分普鲁士贵族军人的缺点。比如说高傲、比如说尖酸刻薄,这些缺点再加上他的勃兰登堡口音,基本上就把他的形象弄的有点像一嘴北京土话的大院子弟了。
一个老派的普鲁士人可以从寥寥数语当中判断一个人的地位和身份,其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你在哪个团当兵”。而施莱歇尔自己很可能也是这样判断人的,至少是这样判断军人的。因为他日后所组织的那个反希克特派的大部分重要人物都来自近卫第三步兵团,也就是他自己任职过的那个团。无论是赤色将军哈姆施泰因男爵,还是施蒂尔普纳格尔将军都是。在近卫军之外他信任的人就很少了,如果说得到了什么补充那大概就是军官学校了。在军官学校他第一次遇到了他日后的靠山格勒纳将军,这个符腾堡的平民军官那时候是他的数学教师。而在教室里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坐在他旁边的天主教贵族巴本。
施莱歇尔虽然是一个比较保守的普鲁士贵族军人,但在一战当中他却没有像大部分贵族下级军官那样上火线玩命,否则可能也就没有日后的施莱歇尔总理了。一战当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德军大本营。在斯帕大本营他遇到了当时大本营保卫部队的机枪连连长布吕宁,布吕宁既是平民又是天主教徒,但他们之间居然建立了友谊,这说明施莱歇尔虽然老派保守,但脑袋并不僵化这也是他的一个重要特点。
在一战当中格勒纳彻底成了施莱歇尔亦师亦友的保护人。而格勒纳是负责铁路和军需的军官,所以施莱歇尔在一战中的主要工作也就是负责战时经济和军需物资供应。这就让他少不了要和政客打交道。在德意志帝国和一战的最后岁月里大本营还成立了国内政治处,施莱歇尔这样长期和政客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侧身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导师格勒纳接替鲁登道夫成为第一军需总监,也就是成为总参谋长兴登堡手下事实上的总参谋长。正是在这个职位上格勒纳迫使兴登堡默许了1918年的11月革命,最终抛弃了皇室,甚至推动了德国签署《凡尔赛合约》。在这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革当中施莱歇尔都是格勒纳的坚定助手和追随者。而他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大,这就必须谈谈施莱歇尔这个人作为政客的一面。
施莱歇尔对政治的看法很多时候让人想到永田铁山,永田铁山曾经说搞政治不是开会,不是把政客聚集起来对着他们训话。军人想搞政治就必须去跟政治一起捞钱一个吃喝玩乐,换句话说就是军人如果想要让国家按照自己的想法运转,那靠军管是做不到的。军人必须和政客一样行事,甚至自己变成政客才能真正让国家高效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运转。在这一点上说施莱歇尔和永田铁山应该说是非常相似的。他们都不是那种典型的军人,不是只会照稿子念讲话或者签字发布命令的人。他们其实都是有政客色彩的军人,只不过施莱歇尔出生在普鲁士贵族的核心地带勃兰登堡,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永田铁山能有这种想法才是天才。
但是这种看待政治的态度必然导致施莱歇尔不招军人喜欢。因为军队的行事风格就是命令和服从命令,但这一套又被证明了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所以大部分军人宁可不参与政治。一旦他们当中出了一个在“腐败的”政治里如鱼得水的人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往往是这些人吃喝玩乐灯红酒绿的一面。而不觉得他们实在推动军人的计划。
施莱歇尔在作风上不招传统的贵族军人喜欢,在立场上他也一样不招贵族军人喜欢。对贵族来说格拉纳和施莱歇尔推翻了皇帝是他们能犯的最大罪恶,而格勒纳作为一个符腾堡平民这样作还勉强可以容忍。但施莱歇尔是普鲁士贵族还敢这么干,不但这么干了还推动德国接受《凡尔赛合约》简直不可饶恕。
而且施莱歇尔这个人有大部分聪明人共有的缺点,那就是骄傲。看不起人是施莱歇尔这个聪明的贵族军人的最大短板。他对很多人的蔑视是毫不掩饰的,比如他把胡根贝格叫“傻瓜胡根贝格”。他对巴本的才能其实也不太认同,虽然他们是军校的同学。
于是施莱歇尔就以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走进混乱的魏玛共和国。在军队里有一批他的铁杆盟友,他还有一个强烈的靠山格勒纳。同时也有更多的形形色色的对他不满或者不以为然的人,其中还有很多人成了他不妥协的仇敌。魏玛国防军的重建过程基本上是希克特将军主导的,而兴登堡、鲁登道夫和格勒纳都被排挤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上。从派系上说希克特将军是不应该重用施莱歇尔的,但希克特的重建国防军有一个最基本的潜规则,就是重建普鲁士贵族对军队的控制。而施莱歇尔虽然是一个背靠格勒纳才得以上位的军官,而且他在1918年底的革命,和之后的《凡尔赛合约》问题上立场不坚定有历史问题,但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族,所以希特克不可能把他一脚踢出国防军。
希克特因为施莱歇尔是一个贵族而且有丰富的政治经验所以继续使用了施莱歇尔,不但继续使用随着魏玛共和国的混乱进一步加深,尤其是希特勒在慕尼黑发动的武装政变,让希克特一度成了魏玛国家的统治者,他就不得不进一步倚重德国军官团里最有政治天赋的施莱歇尔。而施莱歇尔倚重的同党也几乎都是贵族。于是就出现了在贵族希克特的军队里,施莱歇尔和他的贵族军官集团联合起来支持格勒纳而反对希特克的矛盾局面。这种尴尬局面也是德皇复辟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希克特最终因为邀请皇储参加德军演习而被迫辞职的时候,施莱歇尔就时来运转了当他成为国防部办公厅主任的时候,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大肆打压那些反对他的人,然后把自己人安排到各个重要岗位。比如他的铁杆敌人日后的布伦堡元帅就是被他非常不客气的踢走的。然后他以自己近卫军第三团时期的伙伴和同僚为核心组织了一个格勒纳派或者叫施莱歇尔派,把持住了陆军。然后他就开始以陆军为后盾尽情的投身政界了。
面对魏玛共和国的混乱局面,当时有几种不同的主张,一种是左翼革命,那就是德共主张的。一种是右翼革命也就是纳粹和纳粹的同盟者主张的。在这一派人里还有铁杆保皇党,施莱歇尔眼中的傻瓜胡根贝格。右翼革命带有君主复辟的色彩,其实施莱歇尔并不反对复辟,他虽然和希特克有矛盾,但他终究还是一个普鲁士贵族,所以他和皇储威廉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是他毕竟是1918年和1919年有历史问题的人,所以对复辟虽然不反对但也不上心,在这一点上他和兴登堡的态度其实很接近。因此只要有可能继续保持魏玛共和国的民主政治,施莱歇尔也不反对共和国。
当民主政体和军队的再武装计划发生矛盾的时候他也不像大部分贵族军人那样主张发动政变复辟帝制来解决问题,而是主张至少在名义上尊重民主政体,依靠像总统非常法和总统内阁这样的手段来绕过已经四分五裂的议会实现军队的目标。施莱歇尔促成了布吕宁内阁,但是当布吕宁想要通过争取议会多数而恢复议会内阁的时候,他又转而支持巴本,当巴本想要修改选举法以便赢得议会多数摆脱控制的时候,他又干脆抛弃了巴本。最终作为总理兼国防部长自己出面执政。但当他又推翻巴本的时候,他就损害了自己在兴登堡总统眼中智囊的形象,同时也把巴本推到了反对他的立场上。结果就是巴本最终通过宫廷政变实现了希特勒-巴本内阁。而当兴登堡选择施莱歇尔的老对手布伦堡为信任国防部长的时候,施莱歇尔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施莱歇尔和他的帮派的存在其实在两战之间分裂了本来就力量薄弱的德国军官团,让他们无法发动一次复辟君主制的政治。这从客观的角度上说是给魏玛共和国续了几年的命,但是反过来说如果1931年普鲁士军官团发动一场贵族政变恢复君主制,那么他们建立的也是一个霍亨索伦的立宪君主政体,其实远比纳粹专制要强。施莱歇尔给魏玛共和国续命也可以看作是把一个温和的立宪政体拖延成法西斯专政。但这也是施莱歇尔的立场和处境的必然结果。
回到施莱歇尔这个人我觉得他从作风上看就是一个德国的永田铁山,他们俩的死法也差不多,一个被刀砍死一个被枪杀。不过施莱歇尔比较惨妻子也被打死了,基本上可以算是被纳粹杀全家了。而且施莱歇尔的帮派在施莱歇尔死后基本上转入了反纳粹的立场,这和永田铁山死后他的追随者纷纷上位的局面也不一样,施莱歇尔死后他的帮派和1934年以后发现复辟无望的保皇党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反纳粹阴谋集团里的右翼,施蒂尔普纳格尔将军在720事件里就代表了施莱歇尔派。
综上所述施莱歇尔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政治人物,他本来是一个典型的贵族军官,却成了格勒纳的追随者。所以虽然是贵族军官里少有的政治人才,却无法有效的团结贵族军官团。反而因为自身的缺陷而树敌过多,最终让军官团既不能保卫共和国,也不能复辟君主制,把德国推给了纳粹。这既是施莱歇尔自身的悲剧,也是德国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