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继续贴上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七·三国之主用人各不同》:
人才莫盛於三国,亦惟三国之主各能用人,故得众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势。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後世尚可推见其心迹也。
曹操以权术相驭
荀彧、程昱为操画策,人所不知,操一一表明之,绝不攘为已有,此固已足令人心死。
刘备为吕布所袭,奔於操,程昱以备有雄才,劝操图之。操曰「今收揽英雄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也。」然此犹非与操有怨者。
臧霸先从陶谦,後助吕布,布为操所擒,霸藏匿,操募得之,即以霸为琅邪相,青、徐二州悉委之。先是操在兖州,以徐翕、毛晖为将。兖州乱,翕、晕皆叛,後操定兖州,翕、晖投霸,至是操使霸出二人,霸曰「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为此也。」操叹其贤,并以翕、晖为郡守。(霸传)
操以毕谌为兖州别驾(刺史佐官,随行另乘车驾,故称别驾)。张邈之叛,劫谌母、妻去,操遣谌往,谌顿首无二,既出,又亡归从吕布。布破,操生得谌,众为之惧,操曰「人能孝於亲者,岂不忠於君乎?吾所求也。」以为鲁相。
操初举魏种为孝廉。兖州之叛,操谓「种必不弃我。」及闻种走,怒曰「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汝置也。」及种被擒,操曰「惟其才也。」释而用之。(本纪)
此等先臣後叛之人,既已生擒,谁肯复贷其命?乃一一弃嫌录用。盖操当初起时,方欲藉众力以成事,故以此奔走天下。杨阜所谓「曹公能用度外之人也。」及其削平群雄,势位已定,则孔融、许攸、娄圭等,皆以嫌忌杀之;荀彧素为操谋主,亦以其阻九锡而胁之死。甚至杨修素为操所赏拔者,以厚於陈思王而杀之。崔琰素为操所倚信者,亦以疑似之言杀之。然後知其雄猜之性,久而自露,而从前之度外用人,特出於矫伪以济一时之用。所谓以权术相驭也。
刘备以性情相契
至刘备一起事,即为人心所向,少时结交豪杰,已多附之。
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早资以财,为纠合徒众之用。
领平原相,刘平遣刺客刺之,客反以情告。
救陶谦,谦即表为豫州刺史。谦病笃,命以徐州与备,备不敢当,陈登、孔融俱敦劝受之。
後为吕布所攻,投奔於操,操亦表为左将军,礼之甚重。
嗣以徐州之败奔袁谭,谭将步骑迎之。袁绍闻备至,出邺二百里来迓。
及绍败,备奔刘表,表又郊迎待以上宾之礼,荆州豪杰多归之。
曹兵来讨,备奔江陵,荆州人士随之者十余万。
是时身无尺寸之柄,而所至使人倾倒如此。程昱谓「备甚得人心。」诸葛亮对孙权亦谓「刘豫州为众士所慕仰,若水之归海。」此当时实事也。
乃其所以得人心之故,史策不见,第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爰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无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
其征吴也,黄权请先以身尝寇。备不许,使驻江北以防魏。及猇亭败退,道路隔绝,权无路可归,乃降魏。有司请收权妻、子,备曰「我负权,权不负我也。」权在魏,或言蜀已收其孥,权亦不信。君臣之相与如此。
至托孤於亮,曰「嗣子可辅,辅之;不可辅,则君自取之。」千载下犹见其肝膈本怀,岂非真性情之流露。设使操得亮,肯如此委心相任乎?亮亦岂肯为操用乎?惜是时人才已为魏、吴二国收尽,故得人较少。然亮第一流人,二国俱不能得,备独能得之,亦可见以诚待人之效矣!
孙氏以意气相投
至孙氏兄弟之用人,亦自有不可及者。
孙策生擒太史慈,即解其缚,曰「子义青州名士,但所托非人耳。孤是卿知己,勿忧不如意也。」
以张昭为长史,北方士大夫书来,多归美於昭。策闻之,曰「管仲相齐,一则仲父,二则仲父,而桓公为霸者宗。今子布贤,我能用之,其功名不在我乎?」此策之得士也。
周瑜荐鲁肃,权即用肃继瑜。
权怒甘宁粗暴,吕蒙谓「斗将难得」,权即厚待宁。
刘备之伐吴也,或谓诸葛瑾已遣人往蜀。权曰「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操,子瑜之不负孤,犹孤之不负子瑜也。」
吴、蜀通和,陆逊镇西宁,权刻印置逊所,每与刘禅、诸葛亮书,常过示逊,有不安者,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委任如此,臣下有不感知遇而竭心力者乎?
权又不自护其非。权欲遣张弥、许晏浮海至辽东,封公孙渊。张昭力谏,不听,弥、晏果为渊所杀。权惭谢昭,昭不起,权因出,过其门呼昭,昭犹辞疾,权烧其门以恐之,昭更闭户,权乃灭火,驻门良久,载昭还宫,深自刻责。倘如袁绍不用沮授之言以至於败,则恐为所笑而杀之矣!
权用吕壹,事败,又引咎自责,使人告谢诸大将,曰「与诸君从事,自少至长,发有二色,以谓表里足以明露,尽言直谏,所望於诸君,诸君岂得从容而已哉?凡百事要,所当损益,幸匡所不逮。」
陆逊晚年为杨竺等所谮,愤郁而死。权後见其子抗,泣曰「吾前听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以人主而自悔其过,开诚告语如此,其谁不感泣?使操当此,早挟一「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见,而老羞成怒矣!此孙氏兄弟之用人,所谓以意气相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