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明确奥匈会以何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
首先,我相信没有人会觉得原先矛盾重重的二元制帝国有延续下去的可能。二元制帝国的方案,本身就是哈布斯堡皇室为了维系统治而不得不做出的让步。然而,当维也纳把自己五分之二的领土交给只占帝国总人口九分之一的匈牙利人时,二元制奥匈帝国危机的隐患就已经埋下。占有近一半帝国领土的匈牙利只需要承担帝国的三成税收,马扎尔政客们与维也纳貌合神离,导致维也纳决策者们在大多数时候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寻求与匈牙利方面达成妥协。而且对于境内少数民族,马扎尔政客的态度远比维也纳来得保守和反动。兼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问题就是明证。当俾斯麦有意让奥匈兼并波黑时,匈牙利议会就是维也纳主要绊脚石之一——仅仅是因为后者非常担心两百万斯拉夫人的涌入会对匈牙利的特殊地位构成威胁。
既然二元制帝国无法继续存在,就必须寻找新的可替代选项。相对可行的是三元制帝国——这也是很多奥匈有识之士的共识。但这个构想本质上仍然是过去二元制帝国的一个延续。实际上,无论是二元制还是三元制,国内一部分民族遭到歧视的问题都是客观存在的。最关键的一点是,皇权帝国在一战后、特别是在十月革命后几乎不可能有生存空间。面对横扫全欧的社会主义革命风暴,皇权帝国毫无还手之力可言。布尔什维克建立政权后最先受其影响揭竿而起的就是匈牙利和临近奥匈的南德地区。苏维埃政权的领袖们也同样把以匈牙利为核心的中欧皇权地带作为输出革命的最佳对象。1920年8月红军兵逼华沙时,列宁曾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对前来参加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法国代表说:
是的,红军逼近了华沙。不久之后德国就是我们的了,我们还要重新夺回匈牙利,巴尔干将起来反对资本主义,意大利正在颤抖,资产阶级的欧洲就要在风暴中崩溃。
茨威格在《威尔逊的梦想与失败》中也有类似描述:
政治形势骤变的征兆清楚表明:明天匈牙利,后天德国,都会出于绝望而把自己托付给布尔什维克。
二元制和三元制都被否决后,仅存的一个选项就是斐迪南大公生前颇为青睐的大奥地利合众国方案。素以政治开明和头脑清晰而著称的斐迪南在成为皇储之后对军事机构进行了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同时,他明确提出帝国应向南发展,直抵萨洛尼卡,而要向南发展,就必须解决长期以来和维也纳离心离德的匈牙利。而要解决匈牙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建立一个民族联邦。斐迪南计划在大奥地利合众国的框架下建立一批以民族作为划分依据的半自治行政区。通过突出民族语言划分以纠正权力不均的弊端。综合各个方案来看,大奥地利合众国的设想虽然势必会遭到马扎尔政客的激烈反对,但无论从计划的可行程度还是从奥地利的长远利益来看,合众国构思都是最优解。
乍看上去,合众国构思会大大增加各民族的离心程度,实则不然。众所周知,民族主义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具体而言,真正愿意为这种并不具备全民性的理念摇旗呐喊的是各民族的大学生、小公务员和中下级官僚,各民族的无产阶级对于民族主义普遍兴趣不大,而各民族的上层资本家则对民族主义极为恐惧甚至仇视——以捷克为例,著名的捷克军队集体叛变事件中,捷克民族党在一开始对这一消息进行了猛烈的回击,并向维也纳极力证明捷克的忠诚。直到奥匈败局已定的时候,捷克民族党才对这一明显的谎言全盘接受并凭此大肆宣扬自己的“先见之明”。道理不复杂,捷克作为帝国境内最重要的工业中心,它的工业产品需要帝国的市场和出海口。换言之,只有在帝国仍然存在的前提下,捷克资产阶级才有获得稳定利润的可能。只有理解了民族主义的阶级性之后,我们才能明白“卫兵内阁”事件中为何帝国一旦放出进行全面普选的消息后,各民族主义政党立即分化,并最终偃旗息鼓——实行全面普选,意味着无产阶级也拥有了选举权,这就在短时间内将原本被隐藏在民族矛盾之下的阶级矛盾表面化,统一的民族主义阵线也就轰然倒塌了。利用少数民族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矛盾以反制小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维也纳当局屡试不爽。因此,只要将矛盾平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合众国并非没有存在的可能。
而且,在推行合众国构思的进程中,来自既得利益集团的阻力实际上比大家想象的要小很多。相较于马扎尔政客,维也纳当局对待少数民族的态度已经称得上非常开明。
匈牙利人禁止斯拉夫人说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文字。相反的是,维也纳的上流社会喜欢在日常言谈中穿插来自帝国各地的语言,咖啡馆里的侍者叫做意大利语的Piccolo而非德语的Diener。或者是用匈牙利语的用法Geh'n wir auf die Maschikseite(我们去后面吧),其中Maschik-就是匈牙利语(德语是Kehrseite,seite是“一侧”),时至今日,奥地利德语也是如此表达。克朗纸钞在内莱塔尼亚是德文和其他的八种语言(波兰语,意大利语,捷克语,塞尔维亚语,克罗地亚语,斯洛文尼亚语,罗马尼亚语,乌克兰语),而外莱塔尼亚只有匈牙利语。在外莱塔尼亚,其他族裔只能噤声。
实行大奥地利合众国这一联邦制,在实质上是对过去匈牙利人特殊地位的否定,予以各个民族平等的政治待遇。而这必将赢得对匈牙利人长期不满的捷克人、罗马尼亚人、克罗地亚人等少数族裔的支持。而且,对于如何压制匈牙利的反抗,斐迪南也已经有了想法。
1905年,42岁的斐迪南大公和他实际管理的总参谋部中就有一份Ungarn(德语:匈牙利)计划,即如果匈牙利继续阻挠帝国,奥地利将通过铁路穿过多瑙河将大军送入匈牙利,而外莱塔尼亚的5个军中,实际上只有一个军是匈牙利人的军队,其他是克罗地亚人,罗马尼亚人,斯洛伐克人和乌克兰人的军队。匈牙利人不敢继续发动40年代的战争是因为他们怕输,而弗朗茨约瑟夫最终没有采纳这个计划是因为生性谨慎的他害怕意大利人乘机进入第里亚斯特,特伦蒂诺和南蒂罗尔。
综上,如果最终大奥地利合众国的设想成功变为现实,奥匈的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将迎来质的飞跃。奥匈军队更不可能是布鲁西洛夫攻势中连灰衣牲口都打不过的弱旅。而如果这一联邦制的大奥地利合众国存在到二战之前,那么这个世界会怎样呢?
答案是,东欧很可能就没元首和钢铁什么事了。
我们都知道,奥匈帝国解体是英法东欧战略的重大失误。奥匈帝国的崩溃带来的最直接影响,就是囊括中东欧的权力真空。在原奥匈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奥地利这一众中小国家,实质上并不具备抵御苏德两大强国的实力。也就是说,英法想让波兰等中东欧小国既向东充当阻止共产主义扩张的“防疫地带”,又向西制衡德国的复兴,是根本不成立的。所以我们看到,在1939年之前的五年间,德国有计划有步骤地填补了这一权力真空,而且基本上没有受到来自英法的压力。在合并奥地利、占据捷克斯洛伐克,并将罗马尼亚、匈牙利都变为自己的附庸之后,德国就继承了过去奥匈的绝大多数遗产——而且是最精华的部分。在整个二战中,奥地利等地也是除了德国本土之外柏林唯一可以进行较充分利用的统治区。
而一旦在苏德之间横亘一个统辖中东欧的政治实体,那么问题就变得相当复杂了。
面对这个全新的大奥地利合众国,元首在东欧战略上势必更加谨慎:如果和莫斯科一起对抗维也纳,将会受到国内德意志民族主义者的巨大政治压力;而苏德联合后,维也纳必然同寻求与巴黎达成一致以保护自己,德奥两国边境线的犬牙交错将迫使柏林抽出相当多的军队防御自己柔软的腹部。而如果柏林支持维也纳,莫斯科为了防止被孤立必然与巴黎展开合作,那么就相当于重新面临两线作战的风险。到最后,东欧上演的可能仅仅是柏林、莫斯科和维也纳之间的互相拆台又互相合作,而非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但是,在东欧局势中的举足轻重也不意味着大奥地利合众国可以在国际舞台上称王称霸。大奥地利合众国这种形式,实质上是一个放大版的南斯拉夫联邦。虽然其政权稳定性远远胜过过去的奥匈,但它和奥匈一样都面临着国内缺乏有效凝聚力的致命问题。南斯拉夫能够长期维持稳定,除了铁托个人的崇高威望外,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亦是重要因素。而奥地利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能够长时间凝聚人心的意识形态。而且,尽管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远胜奥匈,大奥地利合众国相较于苏德这两个国内凝聚力和爆兵能力都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国家还是有所不及,因此它在东欧的三国演义中也很难居于强势地位。最重要的一点是,像这样一个占据地理要冲的多民族大国就如同青花瓷一般,精致而又脆弱。国内民族情况的复杂性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意味着该国是容不得失误、经不起折腾的。大奥地利合众国的方案或许可以让这个中东欧大国避免因民族问题而搁浅甚至沉没的灾殃,却无法保证它能够驶入平静安宁的港湾。
综上,倘若奥匈仍然存在,会给东欧局势增添极大变数。但是能否最终改变历史的宏观进程,我深表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