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政治变革都牵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意识形态问题,第二问题是政策制定与实施相龃龉的问题。
任何变革都有两个问题,当然也会有据此反对的声音,王安石变法也不例外。有两篇论文便是基于此,讨论王安石变法为什么遇到阻力:
一《北宋熙宁青苗借贷及其经义论辩:以王安石《周礼》学为线索》(俞菁慧)
通过这篇文章,你会明白司马光等人从国家法理(意识形态)的角度不认可变法。比如青苗法要求政府收利息,介入民间借贷市场,与民争利。在司马光等人看来,这是不符合儒家学说。王安石为了应对质疑,便在《周礼》中寻找政策合法性。
类似于“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如何在旧有意识文献的基础上,阐述出符合改革的舆论,是很多改革的必由之路。如今的人肯定很难理解意识形态对政策的影响,不过中国历史上这类事很多,比如汉代国家专营盐铁时关于儒学的争议,清末戊戌变法前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
二《王安石变法简论》(王曾瑜)
这篇文章作者从政策具体实施效果的角度,谈了为什么很多人对变法持否定态度。比如免役法政策本意是交钱免役,政府再花钱雇人提供公共服务。可是实际效果是,百姓把钱交了,政府还是会让百姓变相服役。连支持变法的宋神宗都说:“已令出钱免役,又却令保丁催,失信于百姓”。青苗法也有同样的问题,比如为了很多地方强制推广青苗法,本来很多农户不需要“贷款”,也必须贷款,结果青苗法在很多地区成了一种变相税收。
变法(政治改革)政策目标和政策效果龃龉,是所有变法都会遇到的问题,因为政策制定者往往无法预测变法后带来的新事物对变法的影响。简单地说,变法政策是通过如今的静态约束条件推出的,可是变法具体实施时面临的约束条件的动态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公社化,政策本身想通过规模效应提高农业收入,却忽略了农业生产的搭便车问题,而农业生产搭便车问题是之前初级公社没有的问题。
三、个人读史的民科心得
读史书的时候,个人感觉一定要有些经济学基础,特别是博弈论、经济史和发展经济学基础。这是因为之前人对史料的整理,必然会严重不符合统计理论,你根本无法判断史书中的很多史实到底是小概率事件(特例),还是普遍事件。要知道,即便是在当今社会,新闻报道和现实世界的差距也是很大的。
因此你必须借鉴经济学的理论,判断哪种言论会更符合史实。比如关于青苗法的争论。大家想想,青苗法是不是更接近如今的政策贷款和小额贷款。甚至如今小额贷款的利率大概也是20%-40%,和当年青苗法的二分利很接近。那么如今的社会,我们的政府更加高效,我们银行系统更加专业,政策贷款和小额贷款实施的效果怎么样?
推荐大家看看那边《白人的负担》,关于政策贷款,效果基本都不佳。看看新闻,在如今的中国依然存在很多当年司马光等人批评的问题,比如强制贷款,比如贷款分配有问题,富人拿去套利,穷人得不到贷款。
同样,关于小额贷款可以看看《贫困的本质》。虽然作者狄弗洛通过随机对照试验的结果,争论说小额贷款效果很好,可实际上小额贷款还是面临很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违约破产压力。比如如果一个农民因为还不起贷款自杀了(被杀了),那么政府会遇到多大的压力?还记得《纸牌屋》里关于教育改革,教师罢工使得在家小女孩遇害那一段吧。
既然在如今社会金融领域更发达,无论是政策贷款,还是小额贷款,其效果要么不是很好,要么就是遇到极大的舆论压力,那么1000年前的宋代会比现代强么?
再比如免役法的结果,不但没有减轻农民压力,反而增加了纳税负担。这其实是经济史关于“政府可置信”与财政、利率研究的核心领域。1000年前,别说宋代,就是欧洲王权也是普遍不受约束的。政府说你给我借钱,明天还给你,肯定会违约。同样,政府说今年你多纳点税,明天免税,结果肯定明天照样纳税。
再想想,用货币税代替实物税就一定是好的么?由于通货膨胀的关系,货币有极大的可能波动,市场价更不用说,多少白菜烂在地里没人要。在缺少多种经营手段、市场保险机制以及税务核查缺乏规范的古代,货币税替代实物税,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是不可能通过一次变法就实现的。下图中北宋物价短期内也是剧烈波动的,这造成很多农民在通货紧缩的过程中倾家荡产。
四、如何看待司马光反对变法?
司马光反对变法实在是太正常了。如今的社会不是照样有很多人反对变法?人总怕风险,惧怕革新,特别是当你要驯服新鲜事物,还有花费很多成本的时候。
先引用一篇“小说”:
缺乏地方从政经验,这是司马光最大的弱点。在二十岁得中进士之后,直至五十三岁知长安京兆府这个大府资序的要郡之前,他没有任何亲民官的主官经验,知县、知州、一路监司主官他都没有担任过。
寻常的进士要就任兼领一路兵马的要郡,最快也要有两任知县资序、两任通判资序,两任知州资序,然后再看运气,至少要升到侍制以上,再有几任路中监司的主官。在这段一般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得在地方任亲民官,剩下的则是在京城或是路中监司担任资序相当的职位。可司马光,则基本上都在朝中度过。
签苏州判官事,签武成军判官,并州通判,开封府推官,这是司马光在担任知京兆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之前的全部地方经验。
在苏州任上,因为其父母相继亡故而解职丁忧,司马光只做了一年多。
除服后,司马光出任武成军判官,也就是滑州,签判官事两年。
之后他就回到了朝堂,直至十年后,司马光因其连襟之父庞籍知并州兼河东经略,被荐为并州通判。司马光上任后,代庞籍巡视边地,主张在麟州筑堡失败,损兵折将,连累得庞籍被贬知青州。庞籍帮司马光担下了罪责,司马光此后便视之若父,事庞籍之妻如母。这一任,两年而已——在并州通判前,司马光其实还跟着庞籍去了郓州,主管州学半年多,不能算正式工作,也没有什么功绩可言。
并州事毕,司马光回到开封,任职开封府推官。两年后便改修起居注,判礼部。在这期间,司马光最有名的是论交趾麒麟祥瑞,还写了一篇赋文来讽谏。
从此他一直留于朝堂,任官知谏院、翰林学士等清要之职,直至王安石开始变法。
三十余年的时间,司马光在地方上只有佐贰官和幕职官的资历。除去滑州、开封这两个畿内差遣,司马光在外地的任职时间更是只有区区三数年。且不论是在并州通判任上,还是在开封推官任上,司马光都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
司马光比起其他从地方上一路稳稳爬上来的官僚,最为欠缺的地方就在这里。更是远远不能同在地方上施展才华而不愿入京的王安石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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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气地说,司马光的执政能力是比较差的。
早年自己提议执行免役法以及向皇帝提议治水(关键词: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基本停留在嘴上说说的阶段。军事上实际参与进筑浅攻……失败。
许多人看不起比司马光大一辈的韩琦、文彦博。但是讲道理,韩琦定州路上练过兵,号精兵冠河北。文彦博贝州城下平过叛,也算风光了一把。
甚至执政上比韩文再低一筹苏轼或者蔡京,起码地方上也有苏堤和木兰陂。
司马光和他们比起来,也就剩下“一身是嘴”了。
司马光应该庆幸他活在宋代,因为如果他活在西汉,画风搞不好是这样的: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後,群臣震慴。——《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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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题主的问题,为什么司马光反对变法。
我的答案是:骂习惯了,不好意思改口了。
司马光为人纯孝,又有直名,想必自视甚高。多年来都靠着踩别人上位,早就已经本末倒置,习惯了只骂人不办事的官僚作风。
然后一脚踢在王安石这块钢板上。年年念叨大宋药丸,结果眼看着新党把北宋“西灭吐蕃,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
内心恐怕和章家敦一个感受。但是骂也骂了,当年自己把王安石得罪狠了,再想跳花车,人新党下面一群人能力又比自己强,也看不上自己。只能继续当自己的公知去了。
司马光村夫子,无能为。吕公著素有家风,凡变改法度,皆公著教之也。
这话是历史上章子厚说的,我就调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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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正经的分割线。
据漆侠先生的意思,司马光为世家大族,代表大地主的利益反对变法,但是据王曾瑜先生的意思,论田产财富,司马光反不及王安石。按《司马温公行状》记载,司马光家世没落,自他的祖父才考中进士,终于县令,其父司马池官至吏部郎中,也是平平,说是地主阶级自然没错,说是世家大族有已过之。单论家世我认为看不出太多,私以为可以从其政见、环境和性格方面来看。
先说政见,司马光自始至终都反对用兵,反对增加兵员,年轻的时候就替其父写过《论两浙不宜添置弓手状》,在河东路任职的时候也建议修堡抵御西夏,甚至认为边疆招募义勇也是扰民,你想在这种状况下,他怎么可能接受保甲法这类的新法,接受神宗开疆拓土的主张。
此外,司马光同样是看重礼法纲纪的代表,这一点在王安石变法以前就显露出来了,连兖国公主跑回宫中、充媛董氏追赠淑妃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要插一脚,可见一斑。
实际上,即使这样,司马光在王安石变法早期反对的并不激烈,他曾自陈:
先见不如吕晦,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
这并非自谦,他最初并未在公开场合表示对变法的不满,直到看到一帮与他“志同道合”的人纷纷被罢黜,所以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根子在于司马光所代表的势力,也就是他所处的环境,章惇说司马光为吕公著所持,大约并非空穴来风。
关于司马光德有余而才不足的评价,同时代的旧党新党都说过,章惇评论见上,苏辙也曾说“君实为人,忠信有余而才智不足”,就连吕公著称赞他的话都很奇怪:“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也。”至少说明他迂阔,反正在我看到的评价里,一般都是赞赏他的德行清名,少有关于其政绩才能(史学才能除外)的称道。
而且看司马光元丰八年上的几封奏疏,大体上都是非常空泛的论述,后面韩维跟着在差不多的时间也上了一封,两相对比,高下立见(奏疏内容见后)
这么样一个司马光,当然是旧党最好的旗帜了——德高望重,循循守礼,而且司马光别的不行,政治斗争经验还是有的,这不就更好了吗?
尤其是,他退居的十几年,还住在洛阳,洛阳是个啥地方?元老旧臣和理学名士的聚居地啊,文彦博、富弼、范镇、邵雍、程颐可都在这里,司马光数十年来周游于这些人之间,只会加深他与这群势力的纠葛,加深他反对变法的信念,直到最后他成为了这么一群人的代表。所以即使他原本的出身也许并不属于这些势力,最后也注定会成为反对新法的极端分子。
总而言之吧,党争这种事,只有越陷越深的份,一开始可能也就是小打小闹,但最后一定会变成你死我活。
以上纯属个人想法,大概可能也许会被认为胡说八道……
顺便吐个槽,元祐最坑爹的地方在于每次事件不是没有人反对,但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比如弃地,比如回河,弃地听了范纯仁苏辙,没听吕公著吕大防,回河听了吕公著吕大防,没听范纯仁苏辙……你宋真是药丸,这锅也不是司马光一个人背得起的
附:
司马光的奏疏:
臣闻诗云:“毋念尔祖,聿修厥德。”故夏遵禹训,商奉汤典,周守文、武之法,汉循高祖之律,唐行太宗之制,子孙享有天禄,咸数百年。国家受天明命,太祖、太宗拨乱返正,混一区夏,规模宏远,子孙承之,百有余年,四海治安,风尘无警,自生民以来,罕有其比,其法可谓善矣。先帝以睿智之性,切于求治,而王安石不达政体,专用私见,变乱旧章,误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业,闾里怨嗟。陛下深知其弊,即政之初,变其一二,欢呼之声,已洋溢于四表,则人情所苦所愿,灼然可知,陛下何惮而不并其余悉更张哉?譬如有人误饮毒药,致成大病,苟知其毒,斯勿饮而已矣,岂可云姑少减之,俟积以岁月,然后尽舍之哉?
臣向曾上言,教阅保甲,公私劳费而无所用之。敛免役钱,宽富而困贫,以养浮浪之人,使农民失业,穷愁无告。将官专制军政,州县无权,无以备仓猝,万一饥馑,盗贼羣起,国家可忧。此皆所害者大,所及者众,先宜变更。借令皇帝陛下独览权纲,犹当早发号令,以解生民之急,救国家之祸,收万国之欢心,复祖宗之令典,况太皇太后陛下同断国事,舍非而取是,去害而就利,于体甚顺,何为而不可?
韩维的奏疏:
臣窃闻陛下浚发德音,斥宋用臣等出就外省,罢其所领职事;黜吴居厚使离本道,责以掊克扰民。中外喧传,晓然知陛下忧国爱民之深意,莫不欣悦相贺。臣虽在哀戚之中,不觉失声欢呼。然臣尚有愚恳,不敢不尽以上闻。臣窃恐议者以嗣君新即位,且当循守父道,三年无改,此大不然。伏惟太皇太后,于大行皇帝为母仪,于今上皇帝有祖母之尊,此时称制临政,盖为社稷大计,事有不便,弛以利民,考古相时,理无不可。臣以为万一有敢为此论上惑天听者,若非奸人沮害圣政,即是俗儒不识时变,愿陛下切勿听之。
臣近去都下日,尝具奏陈陛下,探盗贼所起之原,罢非业之令,宽训练之程,盖为保甲、保马发也。何则?农民以稼穑为生,使之出钱市马,已非其愿,又守护灌饲,素昧其方,万一死损,复更偿买,昔时一马直钱三二十千者,今贵至百千矣,农民如此,未有已时,愁叹之声,闻于道路。近岁保甲以筑垣为场,号为团教,一丁在官训练,更须一丁供馈饮食,家阙耕作,身受劳苦,不无怨怼。夫使失业怨怼之人,操兵器习为击刺之事,岂非可虑?近者又闻京西保马,颇为羣盗掠取,换易乘骑,如其外厩。河北保甲,渐亦作过,凌暴良民,州县几不能禁。此患在耳目之前,臣恐更易措置,不可缓也。且臣非谓国马遂不可养,但官置监牧可矣;非谓民兵遂可不教,但于农隙一时训练可矣。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可胜天时,可不务乎?臣伏望太皇太后陛下,更留圣虑,详酌施行。
郭淮认为诸葛亮占领北原,就能断陇的结论,纯属YY。假定诸葛亮占领北原,就是下面这个局面:
所以,这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去陇右。
断陇,就是断绝陇道,切断陇右和关中的联系,以达到蚕食陇右的目标。
源于陇右和关中平原,都在黄土高原上,而陇右地势高于关中平原,两地之间主要靠谷道联系,所以连接陇右和关中,主要就是依靠2条谷道,一是陇山道,二是陈仓渭水道。
诸葛亮在一伐时,从祁山道出兵陇右,三郡投降诸葛亮,诸葛亮派马谡守住陇山道的西口-街亭,诸葛亮本人“称兵上邽”(《曹真碑》),亲自围住陈仓渭水道的西口-上邽(郭淮驻守)。
诸葛亮五伐,在关中断陇,即使断成功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诸葛亮压根就没有派兵去陇右。
在关中断陇,周边都是敌人,要守住开阔地几十公里,才实现断陇,完全是搞笑。
所以估计郭淮这种说辞,也许是为司马懿守不住渭南,而在后世补写的开脱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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