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明白“三色旗”在这个语境里面,到底代表什么。
首先,它肯定代表一块自称为“自由、平等、博爱”的破布,一块大革命时代振奋人心的旗帜,但是肯定又不仅仅是如此。
实际上,“三色旗”,代表一种“后大革命时代的社会体制和秩序”,而且是一种和波旁家族或者说正统派支持者们想要的完全背道而驰的新秩序。
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在拿破仑和拿破仑三世的帝国当中,他们也是使用三色旗的,因此如果这个第二次复辟的波旁王朝继续沿用三色旗,那么就意味着它继续承认并且延续这种社会秩序。
这种新秩序,不是说“造反有理、革命到底”,实际上三色旗并不代表继续革命。因为在那时候对法国人来说革命代表流血,人民已经不想要流血了——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或者说几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至少那些得到了自己土地的农民就是这么看的。
也正是因为他们又想要保住自己在革命的中得到的既得利益,又不想要继续革命,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忠实地拥护拿破仑三世,为他的每一次选举和全民公决忠实投票。
很好,人民已经厌倦革命了,也不再那么憎恨反革命了,这原本应该对波旁王族是一个绝好的消息,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却又和他们毫无关系,因为一个很悲惨的事实——即使是最反对革命的农民,也十分害怕往日的贵族老爷们反攻倒算,这正是他们对1830年奥尔良家族推翻波旁王族的统治不闻不问甚至拍手叫好的原因。
诚然,波旁王族经过大革命的教训,并不想要完全恢复旧有的秩序,路易十八不想要杀光革命党和共和派,甚至他死后接位的弟弟查理十世也不这么想,但是查理十世的一系列举动,让这些人感受到了恐惧——虽然这种恐惧未必是真实的,但也足够让一个根基不稳的王朝倒台了。
查理十世是一个旧思想十分浓厚的人,他极端信任和重用那些凡尔赛的大贵族,类似波利尼亚克亲王这种人,正是在他的治下开始享受最高的权力,并且毫不犹豫地推行了一系列弥补旧贵族在大革命当中损失的法案(包括给全国增加国债十亿法郎,以补偿旧贵族的损失)。
这样的做法正义吗?我不知道正义与否,毕竟旧贵族们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拿出旧日的产权来哀鸣并且要求补偿,但是人民对旧贵族“反攻倒算”的恐惧,让一切为这个阶级张目的行为变成了愚蠢的政治自杀。
是的,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在这里,“三色旗”所代表的新秩序,是金融家和资本家的秩序,它固然反对革命党,但却又极端反对土地贵族的统治(甚至更强烈地反对)。
在1815年复辟王朝一开始建立,就立刻把帝国时代的元老院变成了贵族院,并且将这些贵族们的姓氏录入了金册,允许他们以世袭的方式来垄断贵族院的席位,而这些贵族院席位,当然是只能送给那些陪伴波旁流亡、或者在法国国内忠贞不二地侍奉王朝的大贵族及其子孙。
本质上,波旁的复辟王朝,某种程度上在尝试一种对他们所想象的英国式体制的拙劣模仿——世袭的土地贵族垄断贵族院,下层的人民在国民议会撕咬——但是他们忘了,哪怕是英国人,也会把上议院变成橡皮图章,让土地贵族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充当着这个国家最好看的花瓶(虽然那时候还不是完全变为花瓶)。
所以,当波旁王朝尝试以土地贵族为核心构建一个19世纪政权时,它在法国的灭亡似乎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而同样出自于波旁家族的奥尔良家族(他们的先祖是路易十四的亲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却没有那么多顾忌,菲利普-平等为了权力可以讨好第三等级,可以放弃姓氏,可以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决议当中投赞成票,他的儿子路易-菲利普当然为了王位也可以讨好新兴的权贵,比如拉菲特这样的大银行家(而他在夺权成功之后就让拉菲特当了首相)。
依靠着这些对旧贵族不满的新兴权贵,奥尔良家族达成了几代人的夙愿,赶走了波旁王族,最终建立了七月王朝,成为国王,他们也将三色旗取代了白色鸢尾花,变成了法国的国旗,更为重要的是,他废除掉了贵族院的世袭金册,取而代之地是用任命制来增补贵族院议员,然后通过加封新贵族的方式来重新组成了一个新贵族院。
也就是说,当三色旗再度降临法国之时,已经失去了旧有的经济权利的旧贵族们又失去了他们最后的政治阵地,他们连贵族院都没有了,只能变成在政治上无所作为的阶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这次不再流亡,而是以隐居乡间的方式对新王朝表示抗议——诚然也是他们最后能做的抗议。
这就是三色旗的真谛——一个以新兴的资产阶级为核心的统治阶层的法兰西,相比过去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王朝,它无疑更加粗野,然而也确实更加雄心勃勃,更加有力。
在1848年的革命当中,七月王朝因为一时的霉运崩塌了,但是三色旗并没有崩塌,因为三色旗又找到了它新的代理人——路易-波拿巴。
正是因为“三色旗”对“红旗”的畏惧,路易-波拿巴才有可能那么快、那么顺利地得到了这个新的掌权阶级的支持,并且最后篡夺了国家权力,重建了法兰西帝国,并且让波拿巴家族君临法国。
正如我在这个回答所说的那样,如何客观评价拿破仑三世? - 匂宫出梦的回答 - 知乎 ,拿破仑三世的统治,很大一部分就依赖过去的七月王朝的权贵们,而他也正好是他们当时能够找到的最好的代言人,在拿破仑三世当政期间,法兰西对外战争的频率高于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极大地扩张了新兴资产阶级的经济和政治实力。
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了,人们要尚博尔伯爵接受“三色旗”,只不过是要他接受一面旗帜、一个现实而已,那就是他身边的那些旧贵族、他最忠实的支持者们、他最热爱的法兰西菁华,已经不能够再重新成为一个掌权的阶级了,而这个现实,恰恰是波旁王朝自命不凡的“天命君主”所无法接受的。
总的来说,尚博尔伯爵不接受“三色旗”,只是这个悲剧性的家族在19世纪总悲剧的一个最后表现而已,它是这个王族所坚持的一切信条的延续,有一种看上去让其他人发笑的坚持和高傲。
他必然会自问——如果他所钟爱的贵族之花们无法和过去那样继续在政治界占有统治地位,那么这样的复辟到底有何意义?如果不能恢复为世袭的大贵族们所垄断的贵族院,那么这样的复辟有何意义?那只不过是又一个七月王朝罢了,而因为路易-菲利普的背叛,类似于七月王朝的东西是最让他深恶痛绝的。
对波旁王朝来说,真正的悲剧是,波旁家族无法出现一个有足够气概的君主,把自己和原本那些凡尔赛的旧贵族们一口气划清界限,就像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那样,忠实地拥抱新兴的金融资产阶级和工业家,忠实地让自己的政权为他们服务,波旁对旧日的眷恋扼杀了自己,他们宁愿抱着鸢尾花一起陨落,也不愿意成为一个被三色旗拥戴的王。
当然,其实我也很喜爱这样的波旁,看着这个家族在高傲但无用的坚持中慢慢凋零陨落(随着尚博尔伯爵的死,这个家族最终绝嗣了),同样也有一种艺术性的美感。
如果波旁不再是凡尔赛了,它还能是什么呢?
幸好尚博尔伯爵的坚持,让我不用再面对这样的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