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黑水城,
番汉合时掌中珠,
伊凤阁,高本汉,
木刻雕版蝴蝶装。
额济纳旗的老年游客:患双癌出来散心,因隔离断药一周
摘要:近半个月前,赴陕西的一对夫妻核酸检测为阳性,流调显示他们曾在10月13日自驾来过额济纳旗。18日,这座内蒙古自治区最西端的边陲小城启动了应急响应机制,实行封闭管理48小时。
小城以胡杨林闻名,在秋天总会迎来数十万游客。相比之下,常住人口仅有3万多,而截至27日,这里现有本土新冠肺炎确诊病例92例,仍有近万名游客滞留。
许多老人跟随旅行团,在这个旺季的末尾,以便宜的价格出行至此。他们带着常见病,甚至是癌症,争取生命最后的自由行走时光,却忽然停在了即将返程的前夕。有人在持续的疼痛中哭泣、下跪,也有人在漫长的核酸检测中,期盼等来一生从未见过的大雪。
疼痛
药又不够了,刀口隐隐作痛。在电话另一端,汪健梅的叙述混杂着呻吟,长一句短一句,沉重又虚弱。三个月前,她刚做完食道癌手术,胸部下方的刀口像牙刷柄那样长。
10月18日上午,汪健梅跟随旅行团在胡杨林景区游览。当晚,团里50多名游客被隔离在额济纳旗的胡杨小镇文化旅游产业园。至今,已过去十天。
药物在20日告急。汪健梅59岁,身患乳腺癌、食道癌,甲状腺也出了问题。出发前,她按照24日归程的计划,计算好药量,将这十多天的药装进贴身的包里。
时间一天一天在酒店过去,汪健梅的药不够了。她向导游求助,然后被带到酒店老板李龙面前。41岁的李龙一米八的个头,两百斤重,是个北方男人。他看着眼前“身高将近一米七但特别瘦”的汪健梅,想到同样患甲状腺癌的妹妹,没多说,答应帮忙。
10月20日中午1点19分,李龙发出一条求助朋友圈。几分钟后,这条求助动态下方有人留言,建议向疫情防控指挥部求助。随后,这条求助被大量转发。这一天,李龙收到不知名的询问短信和电话,起码二十多个。
汪健梅的第一种药当天就被找到了。是一位陌生的本地医生打给李龙,说自己的爱人也患有乳腺癌。第二天,李龙在胡杨小镇的大门口取到了这瓶药。一名女护士穿着防护服,送来一个月的计量。“不要钱。药不能停,按时吃。” 对方放下药就走。
用来治疗食道癌的第三种药,在发出求助后第七天才被找到,从西安被运送过来。因为断药,汪健梅的刀口愈发疼痛。而住在她隔壁楼的一位老人来自四川,这里的气候让她喉咙处的息肉变得难以忍受。接连几天,她直到凌晨四点才能勉强睡去。
在胡杨小镇被隔离的上千游客中,大部分是老年人。半个多月前,胡杨林最好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胡杨季的末端,旅游专列的票卖得便宜。李龙说,很多老人们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帮游客找药。大部分老人急需的是很普通的药,售价在十几元,用于常见的老年病症,如关节炎、痛风等。他们下车游玩时,通常只会带当天的食物、衣服和药品,剩下的都留在专列上。
18日清晨5点多从额济纳旗下车时,领队提醒,要等深夜1点半才能返回专列前往张掖,61岁的老刘往背包里多塞了几袋压缩饼干和厚衣服,剩下的药和行李留在了车上。后来几天关节痛得无法入睡时,老刘后悔至极,“一念之差酿成大错。”
距离胡杨小镇4公里的露营区贝壳房里,广州人老刘急需两瓶普通的药——双氯芬酸钠肠溶片和碳酸氢钠片,售价不过十几元。他常年受关节炎和痛风困扰,这也是中老年人群中普通的病症。
老刘从南到北跨越了15个纬度见到千年胡杨林,抓紧时间用眼睛和手机记录美景。过去三年,他走过了全国十余个省份,登山、游湖、在藏区徒步,除非是像西北这样自由行难度较大的目的地,大多都是和老友自行制定攻略。每张游客照里,老刘都站得笔直,神采奕奕。
就是这样的老刘,缩在贝壳房里已经四五天,他的药吃完了,腿疼得无法走路,做核酸检测都要靠着借来的轮椅才能出门。
李龙遇上一位患有哮喘的七旬大爷,几乎喘得换不过气。李龙拨通了门口的防疫热线,对方态度很好,但表示无能为力,建议打另一个电话。他顺着电话一个个打,打到将近第七八个,对方说,“再想解决就要找额济纳旗旗长了。” 李龙最终拿到旗长电话,并拨通了,这位哮喘老人被特批返回到“幸福号”专列上取药。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除此之外,没有人再被允许回专列。
房费
李龙的酒店距离胡杨小镇的园区大门口,只用走几百步。过去的十天里,来自南京、陕西、郑州等地的163位老人聚集在这里。这几栋公寓像密不透风的容器,缺药、没有截点的隔离期等等状况,让各种情绪在其中发酵。
据李龙说,园区里一共有四家如此进行隔离的酒店,容纳除了“幸福号”等多个旅游列车的上千游客。不同酒店的老人们在空地上遛弯时相遇,得知有人需要交房费,有人却不用,这又增加了很多人的不满。
往年10月8日到13日是景色最好的时候,房费通常涨到1280元,也会被迅速订满。这几天,李龙把最高标准是定在3天400元,仍然有老人来反复讨价还价。
更大的冲突在10月26日下午爆发。一位南京来的男游客对隔离安排不满,在空地上大声质问,围上来的老人越来越多,以至于之后有8名游客都拒绝继续支付房费。
一天上午,一对个子不高的老年夫妇来到前台。女人郭雨田开口问李龙,能不能将前一天未结清的房费减少一点。她的丈夫戴着口罩,安静地站在一旁。
李龙以为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在讨价还价。“我们不白住,水电费肯定要交上,但想留点钱吃饭。”怕李龙不信,郭雨田让丈夫摘下口罩。插在老人喉咙的套管露了出来——丈夫七十多岁,患有喉癌、冠心病等多种病症,药不能断,买药是更急迫的花费。
李龙一下红了眼眶,“房费不要了,一日三餐也免费提供。”郭雨田只是想来商量降一点房费,没想到李龙会这样回应,七十岁的人要给李龙下跪。那天的监控器拍下了这一切。
这对夫妇在入住酒店之前,并没有感到焦虑。他们以为48小时后就可以从酒店离开。直到在酒店住到第六天,钱不够了。他们14日从西安登上“幸福号”专列,两人身体都不大好,特意买了较贵的下铺,每人一趟3800元。出门时,他们另准备了1000多元作为路上的花费。
他们原定19日结束的旅行提前了一天被中止,不得不住进李龙这家酒店,除了200元一晚的房费,还要支付每人每天60元的餐费。入住三天后,房费被李龙降到了150/天,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钱仍然捉襟见肘。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龙免费提供给郭雨田夫妇两份餐食,却被原封不动送了出来。老两口把午饭省了些下来,留到晚上。他们跟李龙说,给别人吧,能省就省一点。
这对老夫妻始终没有跟子女提起在这里的经济问题。这次出游的钱,多数是他们这一年攒的退休金,外加子女贴补的一些。郭雨田的儿子养育了一对双胞胎,“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这胡杨林究竟有什么魅力呢?让老人们不顾一切地来看——李龙不理解。
“离开父母的孩子”
滞留的不少老人们都说,10月18日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没风,挺暖和。大家原本还要去看那里著名的“怪树林”。为此,很多人感到有些可惜。但汪健梅觉得,看过了最想看的胡杨林已经足够幸运。
七年前,汪健梅患上了乳腺癌。今年复查时,癌细胞转移到了食管上。同时,她的甲状腺也出了问题。医生告诉她,趁身体还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看看吧。她计划这次旅途结束后要进行放疗,“以后还能不能出来?大概不能了吧。”
去年,汪健梅的儿子患肝癌过世,她的丈夫也早在几年前离世,一家三口只剩汪健梅,带着86岁的母亲。50岁时她从工厂的操作工岗位上退了休,一个月领着3000元退休金,在社区是无保户,每个月看病的钱要花掉2000多元。姐姐从北京来看她,商量着出去散散心。汪健梅从来没去过草原,就想去内蒙古看看胡杨林。
最终,母亲为汪健梅买了旅游专列的票,12天里的路费和酒店一共4000多元,姐姐承担她路途中的其他花费。10月12日,姐妹俩从南京出发,登上了西北旅游专列“幸福号”。这趟专列的倒数第二站就是额济纳旗,按照计划24日可以返回南京。现在,已退休的姐姐身上只剩150元。因为找药的事,她想做面锦旗给酒店老板李龙,但哪儿也出不去。
广州人老刘对旅行的爱,萌发自十年前女儿的毕业旅行,“我想,等到你老爸不用上班了,也要去玩。” 即使有过对于疫情反复的担心,但打完疫苗、做完核酸,也还是出发了,因为此前的旅途都很顺利。
按照原计划,他和朋友们10月12日从广州出发到郑州,乘大西北专列经陕西、宁夏、内蒙再到甘肃,应该在22日登上返程的火车。
18日午饭时,有人开始感觉气氛的古怪:隐约听到别人谈起疫情,商贩们也陆续撤摊了。一个从郑州来的团原定下午2点多在胡杨林景区门口集合,被推迟到了5点,用餐也被改为在路边吃盒饭。
他们此前的行程也有过变动——因为出现确诊病例,专列没有在原计划的西安停靠,但这趟西北游还在正常继续。大家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以为这次是要召集大家上专列做核酸,没想到导游告知“因不可抗力无法返回专列,要尽快自费订房。”
那天早晨,汪健梅从旅游团的大巴下来,进了胡杨林,她一直感叹漂亮。也是快到中午时分,导游突然通知,景区被封锁了。
一切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人们被分批接出去做核酸检测,有人闲逛,有人等待。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汪健梅才出了景区,并得知要被带去酒店隔离。她感到崩溃,刚刚过去的南京疫情让她明白,她大概很难如期回家了。
腿脚不好的母亲怎么办?自己的药不够怎么办?治疗怎么办?这些问题绕在汪健梅的脑子里。
自从18日额济纳旗实行封闭管理以来,胡杨小镇文化旅游产业园里的餐厅也相继关闭。最后只有扈瑞新的焖锅店在营业。宾馆老板们纷纷找到他,希望能为滞留游客供应。
那天以后,扈瑞新的一天从早上6点半开始,他做好花卷、馒头、稀饭、鸡蛋,然后准备盒饭,直到下午2点才能休息2小时,之后接着做晚饭,忙到晚上10点。原本旺季旅游时价格三四十元的盒饭,扈瑞新都以每份25元卖出。
10月22日,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发布公告,自当日起,对滞留在酒店、宾馆的游客提供餐食、药品、防控物资等配送服务,每日为滞留游客提供一次免费餐食,各类物品免收配送费用。
老刘在24日吃到了免费的午餐,但提供的盒饭多用羊肉和鸡精粉,嘌呤高,他担心会加剧痛风。除了急需的药物,有时候厕纸、牙膏等生活用品也不够。有团友只随身带了两个口罩,洗了用用了又洗,直到滞留的第九天才收到了新送来的口罩。
没有关于何时能回家的消息,老人们对额济纳旗疫情的了解主要来自新闻,但没有无线网,他们都在省着流量用,“就像离开父母的孩子一样”。
最需要的还是药,老刘回忆自己登记了不下三次,但药物迟迟没送来。滞留前几天,老刘还每天发一条关于胡杨林的朋友圈,药吃完了,拍的照片也发完了。26号,原本通知晚上10点做第五次核酸检测,团友推着老刘到屋外等了半天也没有车来接。一些人熬不住先睡了,老刘一直在屋里熬到夜里3点才等到检测,“我睡不睡觉都一个样,没有药,昼夜难眠。”
等待
封城以后,扈瑞新的饭店进货变得越来越难。按照以往,他通常是从300多公里外的酒泉进货,封城以来,只能从2000多公里外的临河、银川拉来食材。
“以前五六毛能买到的,现在都要两三块,像黄瓜、西兰花平时两三块钱,现在十块甚至十五块一斤。”扈瑞新一次性进了一周的货。“大部分都是政府帮忙拿,我们也出不去,菜车管控得也很严,基本就土豆、白菜、包菜、萝卜四样,别的菜进不来。”
额济纳旗市区的路上,包车师傅焦育杰很难看到和他的17座九龙商务车一样的大车。他这辆车每天都穿行在城市的药店、超市、取餐点,载上50多位游客的餐食、药物、生活用品,再送回酒店。
和焦育杰一起住在龙腾宾馆的还有一个53人的旅游团,也全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来自全国各地。取餐点的工作人员联系宾馆,建议他们有车可以自己去拿,因为取餐点人手不足,送过来可能得下午两三点了。
焦育杰想着,这么晚菜可能都凉了,决定和导游一起去取餐配送。之后每天中午12点过后,老人们都会在窗口趴着等他们的车回来,然后依次下楼领餐。领完一波,他们再继续去另一个取餐点取餐,送到其他客人所在的酒店。
后来,焦育杰的车还承载着更多的任务。导游每天都会在微信群里发起接龙,让游客们写下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药品,焦育杰和他第二天再去集体购买。
“买的药就是关于高血压、糖尿病、乳腺癌的,有时要跑好几家药店才能找到,有些处方药只能去医院买。”焦育杰发现开门的药店越来越少,最开始有七八家,直到现在,街上已经没有一家开门的药店。
有次,一个70多岁的老人发现焦育杰买回的高血压药只剩30多天过期,坚持要退货。焦育杰又回头找到药店老板商量,最后对方同意了。
但第二天,焦育杰开车出去时,市区的多条道路都已经封闭,一块块彩钢板堵在路口,一眼望去,街上的门店基本都关闭了,只有防疫人员和警察忙碌着。焦育杰绕了1个多小时,最后向交警说明情况,才得以到达那家药店,但那里也大门紧闭。“药店老板说隔离着,出不来,也退不成了。”
而去医院取药,要比到药店拿药慢许多。疫情发生后,额济纳旗设置蒙医医院作为非隔离医院,提供“线上购药缴费,线下送药上门”。医院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医生要了解滞留旅客的病情,再开出药方。
如果药一直不来该怎么办?老刘尽量不去想。朋友借来风筝在营地里放,老刘关节疼得厉害,只能在边上看着。“他总是笑话我,笑我腿疼。他身体很棒,” 老刘有点气不过,“但是最近吃得太燥热啦,他痔疮犯了。”
“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还期盼着哪天突然下一场漫天的鹅毛大雪,因为我们是南方人,都没有见过下大雪。”他笑起来,“你看我们,思想多幼稚啊。”
(文中汪健梅、郭雨田为化名。)
搜狐《极昼》出品
作者:张雅丽 何香奕 张萌
编辑: 毛翊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