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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雅各宾主义?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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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宾这个词属于大革命,但是并未止步于大革命,他成为所有人的记忆,直到1871年,法国的精英们仍然害怕共和国,因为共和国会让他们联想到1793的恐怖岁月,在热月政变过去42年以后,西哀耶斯在将死之时仍然叫喊着:“如果罗伯斯庇尔找我,就说我不在!”正是因为“雅各宾”这个词承载了这么多复杂的记忆,在回答“雅各宾派是什么”之前,我们首先来回答一下“雅各宾派不是什么”。

第一,雅各宾派不是平等主义或社会主义的起源。罗伯斯庇尔曾经表示:“我们坚信,财产的平等只是一种空想。”1793年3月,国民公会颁布法令,任何提出以强制措施重新分配地产的人都将被判决死刑。从这个角度而言,雅各宾派和他们1789年的先驱一样,更加注重权利平等和政治平等而非财产平等,如果说大革命时期真的存在一位社会主义先驱的话,那么这一名号应当归属于巴贝夫。

第二,雅各宾派不是列宁式政党。即使是圣茹斯特和罗伯斯庇尔之间也存在政治上的分歧,更不用说机会主义的丹东了。严格的说,大革命时期并不存在真正的政党,所谓的政党不过是一种社交网络,最为典型的是吉伦特派,当时的人对他们的称呼其实是“布里索派”,而吉伦特派这一名称实际是罗伯斯庇尔的发明,他以此指责布里索和他的同僚结党营私,而吉伦特派则将这一名号视为一种侮辱,在大革命时期,政党一词本身就意味着密谋与分裂。

第三,雅各宾派不是民粹主义者。1794年罗伯斯庇尔打击了激进派的埃贝尔,并解散了巴黎公社(无套裤汉的群众组织,不是国人今日认知的巴黎公社),从此巴黎群众的起义再未成功过。之所以将雅各宾派视为民粹主义,实际上是因为此前的共和国的精英们对底层民众缺乏最基本的同情,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纸币不断贬值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自由市场是拯救经济的唯一方式,所以他们宁愿看着巴黎群众为了一口面包走上街头、贫困而死,但是有着同样教育背景的罗伯斯庇尔却愿意采取经济管制,去竭尽所能的拯救共和国的民众,如果这是一种民粹的话,那雅各宾派就是民粹主义者。

第四,雅各宾派不是极权主义者。罗伯斯庇尔曾对他家门口的情愿者说:“为什么给我?为什么不交给委员会?每个人都交给我,好像我有无限权力似的。”人们之所以称他为独裁者,是因为他们害怕一个掌权者在道德上的不妥协立场,他们将罪责都归于罗伯斯庇尔。事实上在救国委员会成立的时候罗伯斯庇尔就拒绝了他们,他质疑这一机构的价值,他真正掌握政权的时间只有1794年4月到7月之间,即使是这段时期,更好的形容词仍然是狂热,而非独裁。而所谓的“里昂已经不复存在”更是反面证明了雅各宾派不是恐怖主义者,国民公会要求夷平里昂,但是罗伯斯庇尔的助手库东拒绝接受,只是推倒了几座富人的房子,于是科洛戴布瓦(他和比约-瓦伦才是真正的恐怖主义者)和富歇代替了他,扫平了整座城市。

所以在解释了这么多之后,究竟什么是雅各宾主义?如果雅各宾派不是上述种种,他们为什么会被认为和这些内容产生关联?众所周知,雅各宾派的名称来自于雅各宾俱乐部,而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本身就是不断流动的,所以在这里我们首先区分两个雅各宾派,一个是作为整体的历史演进中的雅各宾派,一个是最终定型的以罗伯斯庇尔和山岳派为代表的雅各宾派,作为整体的雅各宾主义的含义实际是激进共和主义,具体到罗伯斯庇尔则是一种倾向于民众的共和主义。我们将从三个维度解释这一概念,首先是概念本身的定义,其次是雅各宾派的历史演进,最后是和其他派别的对比。

就概念本身而言,所谓共和主义所指向的并不仅是共和制的政体,而是一种政治理念,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都铎王朝和斯图亚特王朝时期,下议院的资产阶级精英反复提及共和国,在一份小册子中他们指出:“人们更应该敬重其国家而非君主……因为国家与共和国在国王之上。”在这里,共和国并不与君主制矛盾,他指向是议会与国王共治的政治架构,因此共和主义的本质即是以自由、平等、宪法、议会等概念为核心的政治架构,在这一点上雅各宾派也并不例外。

雅各宾派的特点在于其激进性,当王政派要求行政立法机构合一时,迪波尔、巴纳夫、拉梅特是雅各宾派,他们只给路易十六留下了搁置性否决权;当拉法耶特造成了战神广场大屠杀时,布里索是雅各宾派,他首先请愿废除国王;当国内外形势日益严峻时,罗伯斯庇尔是雅各宾派,他创造了1793原则。所以雅各宾派始终是一个流动的概念,雅各宾俱乐部经历过多次分裂,首先是斐扬派,之后是吉伦特派,唯一不变的是,留下的雅各宾派永远是激进分子,换句话说,雅各宾派本身就构成了大革命的逆向淘汰机制,那些不够激进的人将会被俱乐部和大革命淘汰,从这个角度而言,以雅各宾派的发展为视角,我们可以发现大革命本身就是愈发激进的,而雅各宾派,就是大革命本身。

当然,更为普遍认知的雅各宾派仅指罗伯斯庇尔为代表的山岳派,他们的政治理念可以被理解为“民众共和主义”,如果用一句话来解释这种思想,那就是“共和国不能离开他的人民”,要理解这一点必须将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政敌们的思想进行比较,我们举三个例子:

首先是经济方面,雅各宾派积极的采取经济管控。在罗伯斯庇尔上台时,指券(当时法国的纸币)只剩下票面价值的22%,罗伯斯庇尔推行了全面限价令,在三个月内缓慢上升到48%,而当罗伯斯庇尔倒台后,热月党人放弃了经济管控,于是指券的价值在1795年5月只剩下8%了,督政府放弃了指券,他们将指券换了个名字重新发行,结果这种土地券在发行的当天就贬值到18%,在四个月后变成了废纸,最终督政府选择了破产,放弃了自己作为政府的职责,在这一过程中,出于对自由市场的信仰,共和国的精英从未尝试向罗伯斯庇尔一样进行价格管控。

其次在政治方面,雅各宾派取消了选举权的财产限制。1791宪法以财产数额为标准划分了积极公民和消极公民,只有达到财产标准的成年男性才有投票权,而这一政策的制定者正是1789年的爱国英雄——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西哀耶斯。然而在1793宪法中,雅各宾派取消了财产限制,将选举权扩展到所有成年男性,甚至包括符合条件的外国人。1789年人们为了面包走上街头,而到了1795年,妇女们高喊着“我们要面包和1793宪法”。

最后是教育层面,雅各宾派第一次推行了面向全国的初等教育普及计划,这意味着一场塑造民族的宏大政治工程拉开了序幕,从此大革命的成果真正属于每一个人,“我们必须更新当前一代人,同时塑造下一代人……我们必须使法兰西民族成为新人……因此,我们需要用一种快速、有效且持续的转变方式,把这种理念传递给全体法国人。”

所以,雅各宾派的激进之处必须置于和他政敌的比较中才能看出其意义,对于共和国的精英而言,他们虽然主张“一切权威属于民族”,但是实际上他们从未真正将人民视为共和国的一员,也并不相信这些底层的无套裤汉能够真正理解革命,在他们看来,街头游行的群众只是一群无知的暴民,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些共和国的精英们仍然带着小加图式的傲慢,然而对于罗伯斯庇尔而言,他始终相信:“共和国不能离开他的人民。”罗伯斯庇尔同样害怕群众运动,但是他明白,他们不是暴民,是我们的共和国出了问题,我们必须要改变它,让共和国真正成为每一个人的共和国,对于罗伯斯庇尔而言,他们不是国王的臣民,也不是破坏共和国的暴民,而是真正平等的公民。

不可否认的是,雅各宾派造就了1794年的恐怖,但是恐怖并不是雅各宾派的本质,而是其激进性造成的结果,因为激进,雅各宾派创造了第一部没有财产限制的宪法、领先世界一百年废除奴隶制、试图锻造全新的社会与革命的新人。但是同样是因为激进,罗伯斯庇尔陷入对道德的极端崇拜、对密谋的高度怀疑,并一次又一次的将潜在的背叛者送上断头台,而最终也包括他自己,雅各宾派所有的成就与罪行,都来自于同样一点:激进。所以在我看来,罗伯斯庇尔本身便是大革命中最大的悲剧:一个公认的不可腐蚀者、一个在1791年提出自我否决的议员、一个可能是最为坚定的共和主义者,却最终创造了恐怖。

雅各宾成为一种记忆,所有人都害怕他,因为他代表着无序和恐怖,但是所有人也都是他的孩子,如今哪一国的宪法中还有对选举权的财产限制呢?今日看来,谁才是对的呢?谁才是那个盗取圣火的普罗米修斯呢?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使得大革命与英国革命有所不同,并最终改变我们的世界的话,我想绝大多数的原因都在于雅各宾派。

所以,究竟什么是雅各宾派呢?他们是激进者、狂热者,也是先行者。

========================以下私货=========================

我对于雅各宾派的欣赏,一定程度上还源于他们身上的独特气质,在林亨特看来大革命时期的艺术表达存在从“喜剧”向“悲剧”转变的过程,在1789年,一种常见的叙事是,最终担任阻碍性角色的父亲会与其他人和解,而不是被抛弃,戏剧最终停留在和解的大团圆结局中,而到了1794年,当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逐步显现时,悲剧开始浮出表面:半人半神的英雄竭尽全力,但最终失败,并为共同体牺牲自己,而这正反映了大革命本身的进程。

1790年的联盟节革命者欢庆“民族获得了新生”,然而到了1793年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法兰西民族,所以雅各宾派始终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绝望情绪中:一方面,革命早期的胜利喜悦已经烟消云散,雅各宾派清晰的认识到自身任务的艰巨,他们必须塑造新的社会、锻造革命的新人,但是另一方面,在他们一往无前的接受这一历史使命的同时,他们也清晰的认识到这项使命的艰巨与不可能。

所以,在雅各宾派身上,我能看到一种悲剧感:一方面,他们带着自身的狂热、勇敢的承担了前人无法想象的使命,另一方面,他们却也早已知晓了结果,并静静的等待着失败的到来,正是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绝,赋予了雅各宾派一种自我献祭般的人格魅力。在热月政变的几周前,罗伯斯庇尔发表了这样的演讲:“我们要教导欧洲记住为自由而牺牲的英雄的名字与美德……我是法国人,是你们的代表!哦,高尚的人民!清接受我本人这一祭品吧!诞生于你们之间是多么幸福!为你们的福祉而死会更加幸福!”

大革命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大卫曾创作了这样一幅作品,名字叫做《执政官随从将布鲁图儿子们的尸体带给他》,画如其名,画面中平静无情的布鲁图默默注视着前方,看不出任何情绪,而在另一边,他的妻子与女儿正在歇斯底里的哭泣,这或许是雅各宾派最好的注脚,用我最喜欢的历史剧《罗马》的台词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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