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在的世界中,讨论共产主义复兴是没什么意义的。自苏东剧变后,以苏联为代表的共产主义模式已经被历史所淘汰了。至少在资本主义稳定的世界中,苏联式的共产主义制度已无重现的可能。如果再次出现类似苏联以生产资料公有为特点,通过大规模计划来安排经济生产的制度模式,此必定建立在资本主义体系出现大规模失调和崩溃的基础上。因此,在这里我更想为大家介绍一本小书:《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
这本小册子是由五位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一起撰写的。他们分别结合自己熟悉的理论框架,对资本主义将何去何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五位学者分别是沃勒斯坦、柯林斯、迈克尔曼、杰尔卢吉扬和卡尔霍恩。如果大家对历史社会学熟悉的话,想必一定不会对沃勒斯坦与迈克尔曼陌生。而柯林斯则是著名微观社会学家,从他的著作来看,应该是一位大社会学主义的支持者。杰尔卢吉扬是沃勒斯坦的高徒,卡尔霍恩则是著名的政治学家。
沃勒斯坦和柯林斯的理论矛头指向是,资本主义必然会出现大的结构性问题,这些不可避免的结构性问题必定会导致资本主义制度不可避免的崩溃。而迈克尔曼和卡尔霍恩则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会面临巨大的挑战,但是其后的更可能是温和的社会民主主义制度,而不是资本主义本身大的崩溃。来自苏联的杰尔卢吉扬则回顾了苏联的历史,提醒我们需要注意苏联在地缘政治上的巨大负担。
沃勒斯坦的理论是马克思式的。他的理论着眼点是通过对资本主义体系进行历史维度的考察,来把握资本主义系统的运行规律。他认为,虽然阶级矛盾是考察宏观社会运行的切入点,但将分析限制于对阶级斗争的分析是不够的,因为阶级斗争是处于一个更为宏大的资本主义系统中的,这个系统自16世纪以来已经逐渐的遍布全球。只有对把握了整个系统,才能真正找到宏观社会变迁的规律。资本主义的自我维持手段是通过剥削和掠夺来积累资本,因此,当资本无法继续积累、资本家无利可图时,资本主义体系便会无以为继。“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里(本书写于2011年),世界各国资产阶级将使全球市场进入饱和状态,他们在经营活动产生的社会与环境成本等方方面面的重压下,恐怕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做出商业决策。在过去的五百年里,资本主义造就了一个全球市场经济体系,其国际化和露骨的等级差异使处于核心地位位置的精英在经营中占有优势,并借此获取相对稳固的高额利润。无论这一历史趋势多么有弹性,终归会像其他历史系统那样达到其系统极限。”资本家积累资本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准垄断获取利润,另外一种是通过金融机制进行剥削。准垄断有两个条件。第一,产品通过创新获得足够的买家。第二,一个或多个国家愿意动用国家力量阻止或至少是限制其他产品进入市场。通过准垄断,资本家获得了大量利润。但这种准垄断是难以长久维持的,当垄断性越低时,资本获利便越少。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便是在智能手机。苹果开创了智能手机,但是十年后的今天,这一产品便已经在全球范围内开花。当智能手机市场竞争越激烈,资本家们的获利便越少。准垄断的维持一般是靠技术垄断和市场保护,技术垄断难以持久,市场保护则面临地缘政治上的压力。同时,劳动力价格上涨也对利润产生造成了重大影响。生产者面对劳动力价格上涨,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进行产业转移。产业转移可以缓解这一压力,但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如果生产领域难以获得资本,那么资本家们便会更多的将金钱投入金融市场。“这种金融借贷机制并不能创造新的价值或者资本,只能对现有资本进行再分配。”如果这些过剩的资金能被引入创新领域,那便可以催发技术革新,再次建立准垄断,维持资本主义。然而,每次信贷扩张带来的结果是,资本涌入利润较高但从长远看并无价值的投资中,最后不可避免的是经济上的大萧条。每次大萧条都是对资本主义体系的结构性考验,当这种考验到达顶峰,其结果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难以为继。
让我们回到准垄断的条件。除了创新,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国家对自由市场的干涉。“假定此过程尽在某一个国家里发生,那么就无法避免国家权力的所有者侵占剩余价值,从而剥夺(至少是极大的削弱)企业开发新产品的动力。另一方面,如果市场里完全没有国家,就无法形成准垄断”。既然必须存在不同的国家,那么这些国家之间的地缘势力不同必然会造成某一国家实质上拥有霸权。这种霸权在经济上的体现是霸权国强迫其它国家接受一套经济规则。而国家为了维持经济上的霸权,必然拥有一支最为强大的军队。但是,这种霸权存在两个问题。第一,军事手段不一定百分百奏效。一旦暴露出软肋,那么就会助长下一次反抗。第二,军事行动带来的高昂成本,常常会使当权者及其国民反思其手段的合理性。就算当权者一意孤行,民众也会进行反对(民众无法从军事行动中直接获得好处,但常常是这些行动的直接牺牲者)。“其结果就是霸权国的掌权者们在推行世界秩序时开始遭遇内部压力”。這些困难指向的结果解释,准垄断难以长久维持,资本家利润长期的降低,资本主义体系发生越来越严重的危机乃至崩溃。
这便是沃勒斯坦的理论思路。
笔者之所以谈这么多看上去无关紧要的话,是因为共产主义制度(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特点)的兴起必然要以资本主义体系的衰败为前提。同时,共产主义制度确立的过程和资本主义体系解体的过程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也许我们贫瘠的想象力难以描述未来可能被再次确立的共产主义是怎样的,但是我们却可以更清晰的预测资本主义的衰败。需要强调的是,资本主义衰败和另一种新制度的兴起不是因为理想的光辉,而是阴暗的现实。即使是再令自由主义者叹息的制度,只要它能维持自身,那么便是可以延续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会对历史进程产生显著的影响,但是历史早向我们证明,思想中人性的光辉往往是不堪一击的。我们尽可以从不公等价值判断方面去批评某种制度,但这并不会对其延续产生什么影响。在沃勒斯坦的预测中,新的大规模的制度变迁会在30年之内发生。但是这种制度变迁的方向不一定是共产主义,也有可能是某种新的类似法西斯主义制度。现存问题的推力在沃勒斯坦看来就是根本上的资本主义无法再为资本家带来利润,同时还会引发一系列的社会环境问题。这些问题共同推动了制度转型。制度变迁是有历史趋势的,共产主义者等着就好了。。。
接下来准备谈柯林斯的观点,未完待续。。。
支持赤鸣的回答。评论区还有很多内容,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一起探讨。
共产主义运动的低潮可以从小环境(正面原因)和大环境(反面原因)两方面来看待:
先说大环境,不光是共产主义运动遭遇低潮,所有的左翼政治运动都陷入了低潮,用前所未有来形容也毫不过分,因为尽管历史上左翼曾遭遇过种种困难,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几乎同时丢掉了(底层)民众和知识分子这两块阵地。
对于民众来说,货币的拜物教已经彻底取代了商品的拜物教,与其说是拜金的,不如说是拜权力的,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期,权力都没有像今天的货币形式这样以可分的、可经验的和可度量的面目示人,因此一点点权力入账带来的满足,让绝大部分人天然就能理解新古典将使用价值转化为效用再把效用以货币表达出来的思路,这看起来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因为所有的人都似乎掌握了一些或多或少的权力,而且这个权力本身看起来是机会公平的,是不同于贵族复杂的服饰和繁琐的礼仪支撑的那个魅化的权力。
只要现代社会的金融体系还在运作,货币的神性统治还没有被质疑,也就是说,人们还普遍相信只要我拥有了这张毛爷爷,我就能做这张毛爷爷的面值下可以交换的任何事——世界其实很简单,有钱就够了,而不用再去经历被具体的暴力和饥饿支配的恐惧,不用再去经历造出来的货币之神在资产阶级的拼命自救动机下发动的通货膨胀面前竟然这么一文不值,那么在这样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活着有什么问题吗?
要维持这种虚幻的梦境,需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能够持续。
共产党宣言曾预言的,资本主义将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席卷全世界,把哪怕最顽固的民族都纳入到资本主义的剩余汲取体系中,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我灭亡的一个基本前提条件。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点直到本世纪初才刚刚彻底实现,对于崭新的、从来没有经过资本主义的律法调教过的劳动力(剩余价值的唯一源泉是劳动),连最乐观的资本家都没有想到这块大陆居然还有这样的潜力,一句话,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因为广大活劳动的出现而大大缓解。
一旦资本主义还能吸收更多的生产力,一方面居于体系中心的霸权国家群通过金融的定价权力,从边缘国家拿来流动性,又用该流动性购买边缘国家的产品,这一套无中生有的手段当然是在信用的基础上建立的,但借你的钱买你的东西还不用还却不仅仅是信用能够解释的,金融从兴起到现在无不挂着铁与血的痕迹,哦,现在是航母和无人机的痕迹。
霸权国家的无产阶级贫困化的趋势还在继续,但是无产阶级的绝对生活水平却不足以让资本再生产的过程受阻,不足以否定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最多是呼吁几声社会公平。而所有社会公平方面的讨论,都只能限定在合法性的程序中,作为比货币稍低一等的神,法律本身却难以蕴含克服自身矛盾的动力。
那些被纳入世界体系的边缘国家的民众,有一部分迅速将过去基于部落的习惯的宗教的政治的权力兑换成资本权力,成为与国外资本竞争的所谓民族资本,共同争夺劳动宝藏,但是技术扩张、劳动强度加大带来的边际生产力提高不可避免地在一开始拉高了无产阶级的工资水平,以至于资本不得不花一段时间来试探劳动的最低工资是什么。在这个空白时间段,无产阶级的绝对生活水平是不足以否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尽管也存在着所谓发展成果由谁主要享受的问题。
这一情况会变化吗?已经变化了,资本主义关键指标利润率已经清晰地报警,源源不断涌出的生产力由劳动和资本“各得其所”的好日子终会因为源泉的增长速度低于用于竞争的利润率增长速度而消灭,无法开源,只能节流。当然,最好的情况肯定是供给侧能开源咯。
关于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普遍右翼化是一件非常近的事情。背后最根本的是知识的生产方式已经资本主义化,知识之间进行斯密似的分工和竞争,期刊和排名充当了货币的角色,就像没有货币就无法在现代社会得到评价(即自己有资格获得别人的劳动成果)生存下来(采菊东篱下已经买不起田园),知识分子不经过学界的评价已经无法像马克思一样生存下来,知识分子已经不能像李嘉图穆勒一样自食其力,也不能像陶渊明一样隐居深山,既然知识的生产方式已经资本主义化,那么有一些基本的结论是很明显的,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知识生产的相对过剩,知识分子内部的学阀集团把持了科学仪器、统计数据库等基本的生产资料,控制了期刊发行的货币权力,利用庞大的知识分子产业后备军,配合现代社会高昂的物质生活成本,拼命压低知识分子的待遇,如此循环,强化学术界话语的一致性,指向了维持资本主义运作的必要知识,比如管理学、会计学、法学和庞大的应用型理科人才比如码农,使得知识生产向相似化同类化方向蔓延,越来越多的人生产越来越多的知识,而真正具备消费该类知识能力的资产阶级却有效需求不足,造就了知识分子作为独立主体地位的不存在。那些真正坚持左翼的人,已经不能纯粹用思想来生活了。
再说小环境,共产主义思想内部也存在着重大的挑战。
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完成共产主义理论的全部构建,按照马克思本人的计划,资本论至少要有六部分构成,包括资本的一般概念和简单条件下的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与加入地租等要素的资本主义、生产部门与生产价格,这三部分分别是资本论现有的一二三卷,还有金融条件下的资本主义、国际条件下的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等还没来得及写作但极为重要的部分,甚至没有完整描述共产主义本体的“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的”著作。
就是在已经完成的著作里,还留下了不少困惑,比如早期完成的手稿和哥达纲领批判中微妙的哲学冲突,现在手稿甚至成为了马克思主义的“正宗”,把异化这个词天天挂在嘴边,再比如生产价格的百年论战,有很多人认为生产价格是恩格斯后期修正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的结果。
这些重要的问题,后人直接做出有实质意义的继续回答的很少,虽然不能说后面就没有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人物。就我看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可能算是国际和金融条件下资本主义论述中比较靠谱的,但是太短太简。关于共产主义政权建设,苏联的一批理论学家做了一部分努力。
另一方面,旧问题没有解决,新问题却更加严峻。共产主义理论自我标榜的正当性来自于科学性,即正视经验世界和因果法则,解释现实解决现实,问题就在于共产主义理论没有足够的理论创新去解释这个世界发生的变革,没有去解释微信和人工智能取代了宣言发表的时候使用的电报和蒸汽机意味着什么,反倒主要是用神学教义学的方法研读原典、让语句含义处于暧昧不明的状态,基本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宗旨。
已有的试图解答现有变革的西马著作,说实在话,还是在讨论十九世纪的问题,尽管很多观点和视角很有价值。
但我觉得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
先说这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