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因为什么物质东西的出现,而是人类大脑进化的结果,或称知识的诞生。
两年多时间以来,我一直在以《人类简史》中提出的“认知革命”概念为线索,对人类的历史和一些基本的问题进行思考。
认知革命这一概念确实是革命性的,它将我们研究人类社会的历史推到了7万年前,尽管这当中有至少6.5万年的历史都没有文字记载,但从认知革命这一概念出发,再结合我们目前取得的诸多哲学研究成果,或许能一探那段朦胧历史之一二。
在之前的一系列文字中,我将智人走出东非后在世界各地建立最早的农业文明的原因,归结于经过几万年的大肆屠戮,大型史前动物都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人类的祖先们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猎物才被迫下地干活,筑城建国。事实上,这种说法虽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自己也感觉有些疑问没被消除。
首先,世界各地的农业定居文明出现的时间最多不超过1万年,在之前的6万年间,人类其实都处于一种漫无目的的游猎生活状态,并不是像现在的基因追溯分布图那样有着一条条清晰的迁徙线路和计划。当然,也不一定是打猎,很多地方的人可能是以采集为主。但无论是打猎还是采集,他们必定有遇到无兽可猎,无果可采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必定有相当比例的人会在这种没有天然食物来源的境地中悲惨地死去。但据现在的考古研究成果,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1-6万年前留下的任何定居和农业遗迹。也就是说,智人走出东非后,虽然会使用工具,甚至在农业文明出现之前就学会了人工取火,但一直不具备农业生产的能力。
所以,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人类社会在拥有了制造工具和人工取火等诸多生存技能后,为什么没能学会农业生产?或者说,农业生产与前述能力相比,究竟对人类的认知能力有着怎样一种门槛?这道门槛又是怎样最终被迈过去的?农业文明的火种最初是怎么被点燃的?
可以设想,如果我们的智人祖先们没能跨过那道门槛学会农业生产,即便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也必将在屠戮了全世界之后陷入绝境,无声无息地从历史中消失,更不会有延续至今的辉煌的文明大厦。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我们的祖先们虽然还不具备大规模的生产能力,但在虚构故事能力的加持下,已经发展出了相当规模的社会组织,这种有组织的杀戮能力远非几千万年前的恐龙所能比拟的。他们走出东非后,全世界的物种都在快速灭绝,很难再像过去那样维持一个可循环可持续的生态链。
所以,我觉得,搞清楚这个关键问题就是理解人类文明的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甚至是我们窥探未来的一扇重要窗户,因为现在总是被过去的历史所塑造。
这两天,我在听了张志伟教授关于康德哲学的讲解后,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大概理出一些思路,初步记录一下:
1、1770年3月3日,康德被任命柯尼斯堡大学逻辑和形而上学编内正教授职务。8月21日,他的学位论文《论感觉界和理智界的形式和原则》答辩发表。这篇论文的内容,其实已经构建起了其后来发表的划时代著作《纯粹理性批判》的主体:“物自体”等概念。但这本书直到11年后的1881年才正式出版。是什么让康德耽误了11年时间,或者说是什么让他困扰了11年?
2、这个困扰康德的问题就是解决“范畴的先验演绎”或者称“人是如何将感性能力获得的表象综合加工成知识”。在康德看来,人是通过感觉器官获得了这个世界的表象,这是一种感官受到刺激后体现出来的被动能力,也可以称其为感性能力。但我们人类是如何将这些被动接收的表象加工成有逻辑的知识的?这就是一种主动的分析能力,也可以称其为知性能力。感性能力很好理解,那是天生的,自然赋予或者说演化而来。但知性能力绝不可能像感性能力一样是天然的,它应该有一个复杂的后天成型过程。
3、至今,每年研究康德哲学的著作都有一千本左右,每天都有两至三本著作产生。他在两百多年来,为什么会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原因就在于,他在18世纪下半叶写下的三本批判著作,成功地将科学从休谟掀起的怀疑主义浪潮中拯救出来,确立了知识之所以可能的坚实依据。这是继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这一观念确立了理性在哲学上的中心地位揭开了近代哲学的序幕后,唯理主义又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而康德用以反驳休谟怀疑主义的关键,就是范畴概念。
4、简单来说,古代流传下来形式逻辑只能分析知识正确与否,但并不能解释知识是如何产生的。而近代科学家们无数次用实验证明的科学成果,如果用怀疑主义就可以轻易地将其反驳。最著名的两个例子便是:1)太阳晒石头,所以石头发热,这只是我们每天观察后得出的一种直觉经验,并不能说明太阳晒和石头热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即便我们用现代分子学解释是因为太阳传递的热量导致组成石头的分子加快运动,所以石头才会热。但这也并不能担保石头分子的运动必然是由太阳传递的热量导致的,也可能是其它未知的热源传递的。2)一只火鸡每天把头伸出围栏,主人就给它食物吃。如果这只火鸡得出只要把头伸出围栏就必然有食物这个结论,那无疑是完全错误的。所以,作为经验的典型行为,实验的结果并不一定可靠,至少不具备绝对性。如果人类将自己的未来建立在这些没有绝对可靠性的经验上,难保不会像那只火鸡一样,某一天把头伸出头,得到的并不是食物而是送它归天的刀。我们也可以给这种事情取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那就是黑天鹅事件。
5、那么,怎么避免黑天鹅事件?如何论证知识有其必然性和可靠性?在思考了11年后,康德给出了答案。事实上,他给出了两次。在1781年出版的《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康德提出了“先验的主观演绎”和“客观演绎”两种方法,从而得出了范畴的来源。从主观演绎法的角度来说,作为理性主体的“我”,是与自我意识相统一的,这就形成了知识产生的主观条件。在1787年修订出版的《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中,康德对客观演绎法进行了完善,进一步提出:“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感觉器官直观到的一切表象,与作为理性主体的“我”是相对独立的。但在主体的“我”和杂多的表象中间,逐步搭建了起一座桥梁或者说演化形成了一种“先验统觉”的综合(动词,意指“我”与表象的连接)能力,而这种综合能力或者连接能力所遵循的规则,包括把握、再现、分类、标记、统一命名等步骤,就统称范畴。
6、但这还不能解释综合规则或称范畴是如何连接“我”与表象的。康德进一步提出,这种综合或者连接的形式就是以我们的想象力来展开的。这里的想象力并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意思,而是特指“形成图像的能力”。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沿着康德给出的方向进一步的分析,我们之所有能够拥有的“形成图像的能力”,原因就是的语言的诞生,也就是维特根斯坦提出的“语言是世界的图像”。当然,这里的语言并不是指以文字为载体的被传承下来的这些语言,而是指那些史前时代人们用来日常交流但并没有传承下来的语言。可以推测这些语言是肯定存在的,而且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否则你如何解释农业定居遗迹的历史普遍要比文字的历史长四五千年?在文字之前,如果人们之间没有语言交流,如何组织生产?
7、所以,按康德推导的过程进行总结,知识形成的过程就是:我们的形成图像的能力,将感觉器官接收到的杂多表象,通过范畴这座桥梁传递给了作为拥有思考能力的主体的“我”,经过“我”主动进行的知性加工(把握、再现、分类、标记、统一命名等),就形成了知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的经验,其本质也是一种知识。经验也是一种经过复杂的范畴加工形成的知性材料,而非一种直观体验。这一点,与休谟等经验主义者提出的人的自我意识只是一种意识流而不存在一个主体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事实上,也可以看出,康德继承了笛卡尔的主体性原则,并将其“我思故我在”理念进一步升华为“我思与一切表象统一”。关于这一点,康德也作了说明,称如果没有作为主体的“我”,那我们如何能够确认所直观体验到的是表象?
8、此时,我们回到刚才太阳晒热石头的案例中,就可以得出新的结论:太阳晒和石头热这两种表象,经过我们的眼睛、身体感觉到了之后,再经过我们的知性加工,所以才得出了太阳晒导致石头热这样的固有认知,而非一种久而久之的习惯,或者说这时的习惯已经成为一种范畴被我们的理性所接受。其它的科学实验,也是如此。当然,这仍然不能担保“假设哪天太阳晒石头,但石头就是不热”这样的黑天鹅事件不会出现。这样的理性之外的事件,从理论上是无法消除的,尽管我们从未碰到过。因为人的理性也是有限的,包括我们构建世界图像的语言,也有非常大的局限,所以维特根斯坦才会说“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我们只能说,无论是我们总结出来的知识还是经验,都是经过我们自身的知性加工生成的,而非仅仅是一种直观的体验,它们用我们所掌握的逻辑方法来分析,是自洽的,仅此而已。
9、最后,我们再回到本文的主旨:人类为什么直到1万年前才学会了农业生产?答案就是知识的诞生。在我们的智人祖先们走出东非的6万年间,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至少远超尼安德特人等同时代的其它人种)组织能力,但长时间未能诞生语言,仍然没有“形成图像的能力”,仍然未能在表象和作为主体的“我”之间形成综合规则或称范畴,仍然只有感性能力而没有将表象加工成知识的知性能力。所以,即便每天都看着花花草草生生灭灭,每天都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但仍不能将这纷繁的杂多表象进行知性的加工,仍不具备农业生产的意识和知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着果子就采,见着动物就猎,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游荡生活。那为什么1万年前人类突然就学会了这一切?我仍然坚持,是我们的智人祖先们用高效率的生态破坏能力,快把这个世界都吃光了,所以才在绝望和无奈之余,被迫去学习和思考,去观察植物生长枯萎背后的规律,去思考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这一切表象背后的原因,从而快速形成了语言,演化出了综合规则/范畴,加速了自我意识的全面觉醒,点燃了农业革命最初的火种。这一切并不是出自理论上的必然,而一种形势所逼的偶然。
经过以上的分析和推导,我们也可以得出另外一些结论:
1、认知革命是一个长达7万多年的渐进过程,我们至今仍身处其中。甚至可以说,人类作为万物灵长的地位就是认知革命的成果。所以,对真理的探究能力才是人类安身立命、拓展星辰大海的本钱,而不是维持好秩序让大家都能得过且过的能力。
2、自我意识不是突然就有的,它历经了一个至少6万年的曲折历程,其完全觉醒或者说成熟的标志,就是康德所说的大脑完成了主观和客观的演绎,形成了语言、构建图像的能力,并用范畴搭建起了主体的“我”与一切表象的桥梁。那在1万年前,我们的自我意识算什么呢?我想那只能算是一种能够感觉得到自我的存在,能够区分自我与他者以便进行角色化的组织,却无法整理出表象背后的规律形成知识。或许,就跟婴儿一样,所看到的一切现象都会很快忘掉,所以才无法形成语言。
3、事实上,如果没有成人的指导和反复教育,婴儿也不可能快速地形成自己的综合规则/范畴,缺少语言的帮助,婴儿也不可能形成对这个世界的构图能力。所以,现代的人类,从婴儿到成年这短短的十几年间,其实就是一个跨越了人类6万多年历史的历程。
4、人类大脑最大的缺陷或者说局限,就是只有感性的直观而没有知性的直观。但AI技术的成熟很可能将弥补人类大脑的这个缺陷。或者说,信息革命的本质,就是为了弥补人类的知性直观。从这个角度来说,AI注定无法取代人类。因为它们不具备人类这种历经6万年演化形成的为这个世界构图的综合规则,或称想象力。
5、自我意识的完整意义就是:作为主体的“我”与“我”观察到的一切表象通过范畴的连接融为一体,“我”与表象缺一不可。自我意识并不是社会组织的必须,蚂蚁、蜜蜂、大猩猩都有初级的社会组织,但它们都没有自我意识。只有需要将表象背后的规律转化为经验和知识时,自我意识才有其实际意义。
6、虽然农业文明直到最近1万年才出现,但作为农业文明早期的一些工具,在260万年前就开始出现了。人类直到现在依然能够依靠最简单的与260万年前差别不大的工具就能进行农业生产,比如一把锄头。所以,没有自我意识的觉醒,或者说没有将表象背后的规律加工成知识的能力,就谈不上步入了文明。可见,精神的进步在文明中的比重,要远比物质大。一个文明的衰落,往往就是从其群体精神的萎靡开始,即便他们在衰落之前仍然能够创造可观的物质财富,比如我国的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