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题,心有所感。
我第一次目睹亲人的死亡,是在两年多前。但是关于死亡的印象,却是从很小便有了。
家里的四位老人,有三位都去得早。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才五周岁不到,尚不怎么记事。仅仅记得外婆对我特别疼爱,但是怎么种疼爱法,却一丝一毫也急不得了。长大后,便只能从母亲模糊的描述和外婆亲手给我做的小棉袄小棉裤中去追思了。
但是外婆的去世,我却印象极为深刻。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满满一屋子人都在哭,妈妈都哭得不管我了。小时候不懂事,就也哭,我哭的原因不是因为外婆,而是因为觉得妈妈不要我了。我记得我哭得特别凶,趴在妈妈背上哭,妈妈见我哭,就抱着我一起哭,后来家里其他大人看不下去了,说孩子跟外婆真亲,别把孩子哭坏了,于是让我小姨夫带我去买冰激凌吃。
我还记得那个大甜筒的味道,却记不清外婆的故事了。
爷爷是第二个走的。小时候爷爷很喜欢我,觉得我聪明,经常在教我下象棋,给我讲一些听不懂的事情,甚至还想教我写毛笔字。但我印象最真的,却是有一次在老家院子里,爷爷说鸡窝下雨下塌了,要用砖块重新垒起来。这对我而言是极新奇的,我记得那个春日暖风拂面,我和爷爷用泥巴做成原始的砂浆,把老院子里的鸡窝修补好。
爷爷得病是很突然的事儿,他有一天觉得吃面的时候嗓子卡了一下,以为吃了什么硬东西,后来居然检查出了食道癌。老人做了一生的教员,自己去买来书查,心里担惊受怕,后来做化疗,打点滴,人看着一天一天瘦削下去。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我也能感受得到,爷爷要离我们而去了。
终于,有一天下午,我下午放学回来,就发现气氛不对,于是站在门口的妈妈告诉我,你爷爷不在了。后来我妈说起,我爷爷去世之前十分吓人。老人家一直在说,他自己的爹、妈、兄弟,好几个人站在门外等着接他走。我妈吓坏了,老人去世之后半晌,都没人敢出门去。那一瞬间,她真的有些相信,灵魂是存在的。
而那喧闹的葬礼,持续了很多天。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得,只记得有人让我站在灵前去哭,阵仗太大了,我紧张得怎么也哭不出来,又怕被人骂不孝顺,那样的窘迫成为了那一场葬礼留给我的唯一印象。
上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到那长了满地乱草的老院子看了一眼,当时的土鸡窝还是好的,老人们却都不在了。
外公和爷爷的去世,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是前后脚。
外公的去世毫无征兆,是在我舅舅家住着,晚上睡前还一切正常,第二天就没醒过来。后来我小姨差点因为这事打了我舅,怎么就在你家住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
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晚饭,妈妈像是在嗔怪爸爸回来太晚了,然后我爸就站在了厨房的门前,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终于我爸开口了:「咱爸不在了。」
我反应过来的时间,比我妈要短。我记得我妈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不敢相信,她的手抖了,声音也抖了,我记得我妈朝我爸吼,说他不要编这样的话来骗人,但是终究一声哭了出来,目睹那种场面,我的感觉就是妈妈的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
说回正事,我第一次目睹亲人去世,是我奶奶。
奶奶的病,也很突然。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奶奶在大伯家住,我过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抓着我的手,叮嘱我多喝水,注意身体。转瞬之间,大年初八,她就突发脑梗塞。我没有常识的小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手忙脚乱,耽误了送医。结果抢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之一的脑梗死。老人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整个右半边都不能动了。
从那时候,到她的去世,整整经历了漫长的两年。
也就是这两年,让我懂得了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奶奶三十年代生人,除却两个女儿夭折,一生养活了的孩子,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这其中二女儿小时候因为受了惊吓,精神失了常,也就是说,除了我家,还有两位姑姑,一位大伯是具有赡养能力的。
本来孩子多,按说赡养的压力应当变小才是,但随着我奶奶的出院,这个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除了我爸是个孝顺的,在单位请了漫长的假伺候,剩下的儿女,就开始了各种推辞、滋事。
这其中的事迹,我不想也不忍说。
我只记得我爸那两年常受气,之前我妈但凡敢说他家人不好,我爸就吹胡子瞪眼睛,从那之后,我妈说我大伯和两个姑姑不好、不孝顺,他只是默默去听,并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会叹上一口气,点上烟默默坐到客厅去了。
大抵就是,我们家有照顾自己妈妈要跟弟弟要赡养费的大姑,有总是推脱自己工作忙其实根本不忙的大伯。有最后照顾了两个月把老人折腾到快咽气的小姑。
我爸说,你奶奶可怜,在你两个姑姑家受欺负,自己病了又说不出来。大姑拿走了老人的金耳环,奶奶在大姑家住的时候,我们每次去看望,走的时候奶奶就哭,我们问,她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才觉得,是在女儿家住着不志气,受白眼,她不愿意住下去;而小姑做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记得我爸说起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奶奶去世前几个月,他去接奶奶回来过最后一个生日,他到的时候,老人一个人被锁在家里,听见我爸敲门就在家里哭,我爸听见也心酸,在门口掉眼泪,后来小姑匆匆归来,我爸抱起奶奶的时候,她身上有摔的伤痕,躯体蜷缩躺都躺不平,我爸又气又伤心,整个过程没有听他妹妹说一句解释,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年冬天,老人病危。最后床前最孝顺的,除了我们一家,是大伯离婚后判给他的堂姐,这个堂姐从小是我奶奶带大的,感情深,最后几乎寸步不离。
我奶奶命硬,都说熬不过今天了,就这么一天一天,有一天都几乎咽了气,下午又顽强地开始呼吸,那些夜晚,我记得很清楚,老人的呼吸粗而快,听得人揪心。她熬了十几天,最后几乎是油尽灯枯,丧失了吞咽的能力,连水都咽不下去。
终于,那一天下午。她熬到她最爱的小女儿终于肯回来看看她,终于呼吸渐渐缓慢了下来。我当时站在她的床前,老人就那么平静地走了。如果不是听到我爸的哭声,我都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走了。
之后的事,像是给老人换寿衣,在家里摆灵台,请了风水先生来看日子,我都像是在梦游一样,这个让我拿这个我就去拿,那个让我去叫这个我就去叫。直到晚间,我才反应过来,奶奶确乎是不在了。
她就躺在屋子里的冰棺里。
从那以后,是漫长的七天守灵。老家有讲究,灵前的香火不能断,所以每天都得有熬夜的人。我是实在没有想到,在老人去世之后,还会闹上这么一出。
我大伯离婚后再娶的妻子,据说是得病了,大伯每天下午烧完纸就要回去照顾妻子(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然而最后葬礼完了,第二天分礼钱的时候,她的病瞬间就好了)。大姑依旧是说自己腿疼,晚上不能熬夜。如是等等。
终于有一天,天还没黑,一群人就吵吵着赶紧烧纸好回去。我爸毛了,当着他的兄弟姐妹摔了一个小板凳,说你们都走,都走,我一个人也能把我妈埋进土里。
爸爸的内心是痛苦的,他心里单纯地想着,是送母亲最后一程,大家尽心尽力合作这最后一次,以后想必也没有共事的机会了。但是别人不这么想,他的兄弟姐妹,只会嘴上说自己是多么孝顺,每每和我说起血浓于水,我都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功利心,那里的潜台词无非是,你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我。
大抵目睹亲人的死亡,带给我的就是从头到尾感受到了我爸的精神力量,以及那些虚伪亲情的幻灭。我记得最后一晚,是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我们几个围在灵堂下的火炉旁,冻得瑟瑟发抖,葬礼是很耗体力的事情,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已经是撑不住了。
但我还是青年,我不敢想父亲那几日是怎么度过的。在这件事上,他受了足够大的委屈。那时候,我大伯说起写祭文的事儿,我心里就想着给我爹挣面子,于是我说我也来写,最后我写成了一篇有模有样的祭文,虽然当时还写得很差,但是秒杀村里那些老头子和我大伯是没问题了。我记得我爹很荣耀地跟来访的客人说,这是我儿子写的祭文,然后招呼我说,你给你叔叔阿姨讲讲,这古文我们都不懂。
我知道他心里的感受是什么,送走奶奶的那一天,他哭得我都不敢相信是平时那个威严的父亲。奶奶下葬归来,她的几个儿女纷纷走了,只留下我们一家人又在老家住了一晚,收拾这一摊子。
我爸跟我说,这就送走了。
我心想,是啊,就这样走了。
PS,当年写的祭文,写的时候是我所守的第三个冬夜,极度困乏,脑回路不灵,写得很是痛苦。当时为了省力,颇用了碰公《拾魂迹》中的一些原句,在此说明。总之写的很凑很差,但是也毕竟是一时心迹,就贴在这里吧。
祭祖母辭
維耶元二零一三年臘月十九日,慈祖母病逝,不孝孫秉不勝之悲,謹致祭辭以悼曰:
眷哉祖母,魂兮歸來。二載疾痛,實煎我懷。倏然棄此,五內盈哀。愧矣吾辭之淺陋,祖母之靈得爾歸乎以聽我陳哉?
魂兮歸來,牲具於前。靈囿堂堂,行跡陳焉:生逢厄閏,風雨淒延。九州戎作,彊禦以煎。昊天多僻,時窮命悭。幼而失怙,維命多艱。煢煢孑立,生計蹣跚。食不能飽,寢不得安。顛簸戚促,苦曷堪言。家既成矣,居之曷易。勉力操持,身仍弱稚。懿德恺恻,播於戚里。慈哉祖母,養育吾父。啓兒之步,導兒以語。維右維左,顛仆坎坷。迨兒成行,搖曳如跛。我父長成,慈澤及我。我曷幸也,承歡膝下。日曷短也,幾多冬夏。及離家也,何其不舍。每送門前,遠望難罷。我曷不孝,不得而報。赴庠於外,相伴日少。疾痛入腑,年值老髦。一朝病去,未及照料。拜伏泣涕,唯余祭吊。追悔無益,掩淚哭號。九泉路遠,聽我祭悼。
魂兮歸來,馭風回翔。役凜冬之氣兮以爲導,秉不昧之靈兮以爲繮。晝荒渺之長夜,燭冷螢之微光,循兒孫之悲泣而歸乎故鄉,願言不獲兮我心哀傷!
嗚呼哀哉!伏唯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