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比方的话,人类就好像被丢给沙漠的一群猴子一样,他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沙漠里有毒蛇,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水,不知道如何辨别方向……他们甚至连绿洲的概念都没有产生。
这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漫无目的的瞎走,渴死。
沙里乱刨,被毒蛇咬死。
原地坐着大哭,被风暴掩埋。
拼命往天上跳,期望登上天堂;蹦累了被晒死。
天大地大,死路一条。
但是,有些人很冷静。
他仔细嗅着风中携带的腥香气息,向着来路摸去。
他发现了骆驼,虽然追不上,但却努力在后面跟着。
他发现了温度分层造成的光线反射现象;然后通过海市蜃楼揣测远方的信息。
他观察日月星光,寻找它的运动规律,并学会了利用它们来辨别方向。
他们也失败了很多次,死了很多人。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绿洲;于是回头修了条大马路。
题主沿着大马路,大踏步的走向绿洲。
真奇怪,绿洲这么容易找,当初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呢?
题主想。
从纷繁复杂的日常现象中抽象出基本概念、再总结出概念之间的深层关联,这个难度是极大的。
有句古诗是这样说的:“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实这个作者是在“撒谎”。他才不是“忘”言,而是那个时代就压根没把必要的概念总结出来。
如果连基本概念都没有,“真意”又如何说出来呢?
曹雪芹这么写道: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所以你看这表达能力得有多弱鸡啊。写几十万字了,居然还词不达意,要问“谁解其中味”?
当然,我们都知道,曹雪芹的语言能力可一点都不弱鸡。
事实上,他是一位真正的洞察者,他是语言的巨人。
在以光明编织的、最为深沉的黑暗中,只有他才能敏锐的发现,这个世界……有点不对劲。
正是在这个“不对劲儿”的促使下,他才起了“为闺阁立传”的念头,才有了红楼梦这本巨著。
不光他自己能发现这种“不对劲”,他还能把它清清楚楚的写出来——虽然知音少,虽然包括他自己都“不解其中味”,但他还是把铁屋子撬开了一道缝。
到了现代,我们有了经济学,有了博弈论;我们新造了几十、几百、几千的新词汇、新理论;我们终于有可能把“社会”这本书看的更透一些了……
但是绝大多数人已经理解不了曹雪芹那个时代,理解不了他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风俗人情。
我们仍然不能精确的剖析社会;我们反倒丧失了阅读红楼梦的能力。
是的,我们现在可以很简单的“理解”经典物理。不就那么几个定理几个公式嘛……
但很遗憾,你并不是真学懂了前人的理论。你只是学会了前人为你编制的程序而已。
按程序一步步来,你就会得到正确答案。这是你唯一知道的。
有些人甚至连“为什么按程序一步步来,就能得到正确答案”都知道。
但这并不是懂。就好像你会按开机键启动手机,并不代表你能写Android一样。
真正的懂,是无参考的前提下,写一个程序、写一个操作系统出来。
只会点点戳戳,凭什么敢说你懂?
甚至于,无参考的前提下,写一个程序、写一个操作系统出来,也未必能算真懂。
当你走在沙滩上时,何曾想过,这东西可以变成CPU芯片、变成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呢?
在一片混沌中,能发现“这里有点不对劲”、“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这里值得思考”、“哦不,蜗牛慢雨燕快太模糊,或许我得想办法定量描述它们的快和慢”、“千里马和猎豹,如何比较快慢?”、“野猪的快似乎和猎豹的快还不一样……对,后者更灵活。那么,如何定量描述灵活?”、“雨燕灵活,但它和猎豹比又缺乏力度。如何描述这个差别?”……
看到了吗?
快、慢、灵活、笨拙……我们发明了多少词。
然而它们并没有什么卵用。
除非,你能发现这些概念其实并不是“良定义”的,它们太过含糊,因而不可能说清楚很多很多的问题。
怎么办?
你需要从头开始,提炼出精确的速度概念;然后有了精确的速度概念,你才会发现速度还有个变化率;你给速度的变化率起了个名字叫“加速度”;你发现重物更难推动,经过思考后,你把它精确表达为“加速度和力的大小成正比,和物体的质量成反比”……
事实上,你还会发现,正比是线性比例,而正相关可以非线性……两者并不一样,并不能随随便便就说“正比”。
所以,数学你也不能落下。如果当时没有发展到的话,你还必须同时开拓数学的新领域。不然你就不可能以精确的数学语言表达“力是物体运动状态改变的原因”这句话。
看到了吗?
这么简单的一点点事实,我们不得不精确定义了多少新鲜概念!
事实上,如果你没那么迟钝,你还会发现,就这么个简单的事实,我们甚至都不可能一次就把它说到位!
在速度精确化之前,我们不可能正确表达加速度概念;在加速度概念到位之前,我们不可能精确描绘力的大小;在加速度和力全部到位之前,质量其实也是个模糊的概念,因此我们必须回过头,重新精确定义质量——并把它和过去习以为常“重量”区分开。
为了精确说出这一句话,我们可能不得不绞尽脑汁,把如上这一小段话反复表达几十次;每一次表达之前,我们都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把概念弄的更精确、更清晰一些;而清晰精确的概念会立刻暴露出其他概念的不精确来……
如此反复迭代许多许多次,我们才有办法把它真正清晰无歧义的表达出来。
这,只是开拓者面对的问题的一小部分。
事实上,当我们总想去“定义基本概念”时,我们可能已经进入了一个误区。这就是唯心唯物的争辩:凭什么距离速度更基本呢?明明五行八卦、地水火风更基本!
得,胡说八道的一来,路子又走错了。
但,精确表达和胡说八道的分界线,又在哪里呢?
沿着大马路,看着指示牌走到绿洲,这的确是很容易的事。
但,在沙漠中如何找到绿洲、如何把大马路修出来,这才是真正的难题。这才是创造。
学习有两种。
一种是学着认路牌、走马路;另一种是在不知道绿洲时发现绿洲,不知道马路时修建马路。
就好像你也有手机,我也有手机;你拿着手机拍个照发个朋友圈,觉得自己很懂Android。
然后,你突然发现:“奇怪啊!拍照不是按一下钮的事吗?我拿起来就明白了!你怎么看了两年书又敲了半年代码,才做出个相机APP来?就这你也敢说自己懂Android!”
嗯……前一个懂,和后一个懂,并不是同一个懂。
题主很不错。
人,必须先意识到这个“不对劲儿”,才可能在寻求不对劲儿的原因时,真正撞进知识的殿堂。
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当某人坚持“相机APP就只是一个按钮”、并且拒绝一切解释时,绝没人能让他意识到“静态图片压缩”是多么困难的一个领域。
傻子看什么都很简单;智者看什么都有脉络可循;庸人觉得一切都极端复杂,复杂到他完全不愿投入丝毫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