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把这个坑填完。
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都是以理解人类社会、心理、实践为诉求的社会科学学科。
他们的主要不同在于,社会学认为“社会病了”,心理学认为“人病了”,人类学是“我病了”。
为什么都是病了?
因为社会科学是在工业革命和去宗教化强烈冲击西方震荡下的产物,是“神学”的平民化替代品。
一方面社会巨变带来诸多问题,另一方面上帝的权威性逐渐瓦解。过去是“世人都犯了罪”,现在是“世人都病了”。
将“有病”代替“有罪”,这就是社会科学诞生的基础。
社会学和心理学先后诞生于19世纪工业革命早期和晚期。
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面对社会巨变造成的各种社会和心理问题,西方人第一次将“神学”抛诸脑后,决定不再用“上帝”来解释和解决这些问题,取而代之的是借助启蒙运动以来快速发展的「自然科学」,帮助他们进行自我诊断和医治。
这些社会学者认为人类社会和行为模式应该和自然世界一样,具有可发现的规律和法则,通过研究这些规律和法则来解决人类的问题、指导人类获得幸福。
因此在方法论上,社会学和心理学非常依赖定量分析、实验设计、统计分析、建立模型。大量借鉴数学和物理原理,用基于数据的量化的概念描述社会和人类的心理和行为。
这里我把社会学和心理学放在一起讲了,不仅因为它们两个在知识论和方法论上非常一致。还因为人类学和它们比起来,简直就是羊群里的狼,必须单独提出来。
人类学比社会学、心理学的产生要晚的多。
原因很简单,社会学和心理学最开始的研究对象就是西方自己。
但是人类学是研究非西方社会的。所以要等到20世纪西方大规模殖民扩张的时候,人类学才诞生。
最早的人类学家伴随着殖民军队到来。他们是异域土地上的白人男性殖民者、宣教士、和爱好探险的贵族土豪。
严格说来,这些人并非都受过社科训练,他们主要是以主观视角描述自己的旅游经验和当地的风土人情。根本没有什么跻身于科学学科、用“科学”的方法拯救人类这样的雄心壮志。
后来人类学从“科学”范式和学科中出走,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基调。
首先,就方法论来说,人类学的主要研究手段是描述性的,和社会学和心理学普遍使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很不一样。
人类学绝对倾向于定性分析,社会学和心理学在最近几年也开始加入一些定性分析的方法,但那种自然科学的底色还是非常明显。
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论文严格遵循提出假设、设计变量、设计实验、检验数据、证实或证伪假设这样的自然科学研究路数。
但人类学呢?
大部分写民族志,也有相当多的人选择小说、诗歌、艺术、纪录片为载体呈现ta们的研究成果。
为什么会有这些差异?
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殖民地的经历给人类学家带来的极大的PTSD。
刚才说了西方的人类学是殖民扩张的衍生物。当然一开始西方的人类学者对殖民统治也没有那么敏感,甚至他们自己参与了殖民统治,包括对殖民地人民做出了不少残忍的事。
但后来,随着殖民主义的瓦解,前殖民地国家纷纷独立,这些身处殖民腹地的人类学家是首先承认自己罪行的西方人。
特别是在20世纪6、70年代,西方国家自身也在经历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共产主义运动、民权运动、反战反隔离运动……这些都对人类学造成了极深刻的影响。
而社会学和心理学在这些风波中受到的冲击就没那么大,因为他们的研究主体,在那个时候,本来也不涉及太多的异文化和他者。
而作为殖民主义曾经的「帮凶」,人类学一直以来带着某种赎罪的心态,对自己曾用极尽猎奇之手段看待和描绘非欧洲文明非常羞愧。
因此任何一本人类学导读都避免不了要谈及这种「原罪」,警告西方学者在与非西方文化相处中小心自己的民族中心主义倾向,一定要反思再反思,克制再克制。
以致于一度流行着一条人类学黄金准则,那就是“凡informant[1]说的都是对的“。
相对于人类学这种痛定思痛,社会学和心理学就不大会这么大费周章的否定自己。
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研究者认为他们研究的是类似于自然规律那样的社会法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他们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客观的、可重复的、可证伪的。
但人类学者认为不同的文化会孕育不同的实践法则。
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关于“经济理性”的讨论。
非西方国家并不奉行西方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在西方学者看来,非西方就是非理性的、愚昧的。
然而人类学者则认为“利益最大化”绝非普世法则,非西方对人际关系和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看重反而更加理性与具有可持续性。
所以我开始为啥说人类学是西方社会科学中的狼。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批评西方世界的文化逻辑。
另外,研究的视角也不一样。
社会学和心理学家把自己定位为“专家”,人类学研究者把自己定位为“学生”。
“专家”必须是抽离的、冷眼旁观的、中性的、客观的,他们的喜好和情绪不应该对研究结果产生影响。
而“学生”是来学习、参与、观察的。他们的在场与被研究者一同创造出对世界新的理解。
所以人类学者在民族志中从不讳言自己在异乡闹的笑话、产生的误解和冲突。
你在社会学、心理学论文中不可能看到这些东西。
“学生”也不认为自己比被研究者懂得多,他们希望被研究者用自己的话来讲他们自己的故事。
“学生”负责学习、明白、理解、最后翻译给世界上不认识这些异文化的读者听。带着读者进入异文化的世界,让他们知道作为人类,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套价值观,另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
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以自然科学为模版,以科学为手段,以改变世界和改造人类为诉求。
人类学家则认为用自然科学的逻辑研究人类是不够的。
因为自然的客体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社会是活的,文化也是活的。
研究活人,不能仅仅通过实验、量表、数据分析、建造模型,还要通过交谈、观察、参与、深入地描述、以我的主观性来揣摩你的主观性,让我来理解你的世界,也把我的世界展开给你看。
与其要改变世界和他人,不如我们先来理解世界和他人。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寻求对相关性(correlation)的认知,人类学寻求对意思(meaning)和意义(significance)的理解。
这就是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