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云死者痴,谁解其中味。”
知乎上都称呼刘同学为春杨博士,这个错误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刘同学学业顺利,现在也该是个博士了。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可能也就不会以这么激烈的方式离开科大了。在科大,他度过了最美好的年华,而求学之路也让他的年华凋谢。
我想体会春杨博士的感受,也很想明白自己对我当下处境的想法。情人节晚,我重新走了刘春杨博士那天走过的路。可我不是为了缅怀,更多是为了为自己疗伤。我猜想,我们是类似的人吧。这条博士路走下来,总有人会迷失掉自己,人有多少种,博士研究生也有多少种。有些人是把博士当成一种经历,当作人前炫耀的黄带子。但也有很多学子,把它当成一种纯粹的追寻,当成改变命运的路径。谁对谁错,很难断言。自然科学的博士生,似乎需要不问窗外事、不为稻粱谋,需要学子放下对自己发展的担忧,放下对家庭的责任。这么看来,博士似乎更适合二代们,虽然他们以及一代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优秀的博士生们各有各的优秀。他们或是自身能力出众,或是导师关怀备至,或师出名门,或成果卓著。这样的博士生是幸运的。但当然也有更多可怜的博士生,可怜的博士生的苦难却也是相似的,科研不顺、情感受挫、导师压榨、家境贫寒。这种挫败的感觉总是类似的吧。面对这种人生的困难模式,他们能恬淡、安适,平静地面对一切吗?
“何不食肉糜?”
我不是地空的学生,但是是它的邻居,我不是BA14,但也是个BA17。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厢情愿,想起春杨同学,我也常常感到悲愤。我觉得自己心中总有一团失落与失望,我不知道向哪里排遣。春杨同学会也是这样的吗?提起春杨,我就会想起自己来,就会想起我的难过来。
我硕博连读四年了。当初高分从另一知名985保送科大。为的是什么呢?“科学家的大学”?“安静的书桌”?夏令营上,一团和气,导师和蔼,志愿者热心。这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大牛们风度翩翩,冷餐会谈笑不绝。东区里张灯结彩,闭营晚会美轮美奂。这是真的吗?
得入校门,先泼冷水。科研须下苦工,导师至高无上。课题东拼西凑,文章水来水去。导师架子大到怕人,学生怂到失去人权。组会如过堂,放假如放风。是科研吗?还是坐牢?
课题做了一两年,老师改文章也要一两年。老师夸夸其谈,然而常常他并不清你做的什么。没人指导、没人关心,但是总是有人记得查岗。同一批同学,本来没什么差别,有的就是老板的腹心,有的就是老板的寇雠。资源倾斜,名利相加,不嫉妒吗,不难过吗?一年又一年,黑了眼圈,秃了发际线。在课题组中还是被人轻视的loser,怎么离开这个环境?勉勉强强毕业了事。可是毕业以后呢?哪里去找工作?到那时哪里去安放那五六年前的科研梦想?这种感觉,根本不是一句“沉没成本”可以概括的。是百分百投入后的无处安放,是理想主义的全面溃败。
读博不只是一笔经济成本的账,它更是一笔机会成本的账。这五六年的耕耘,每周五六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如果换做其他的环境,总会有不菲的报偿。然而你是学生,社会把你定位成学生。你的劳动不能为自己创造价值。你的“老板”只会给你补助,补助有点少,但您别嫌弃,努力科研是为了你们自己。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同龄人步入社会,用汗水换来美好生活。硕博呢,你们志存高远,你们不用挂念生计?身边的硕士,每月一千出头的补助,二十四五岁还要向家里要钱;身边的博士,每月两千的补助,却也要成家娶妻。社会的环境几曾将硕博宽容相待。等你挣扎在实验室中,二十八九岁博士毕业。你的劳苦已经让你略显老态,你的文章发表却不能给你谋得满意的教职,最后你在三本谋了个四五千月薪的讲师,你两手空空,如何真正改变命运呢?
情人节晚,我被学业与感情的重负压得抬不起头。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朋友圈的往日同学都在大秀美好生活。然而我的心情却完全被一条消息左右——春杨同学的死讯。眼前的苦难,无人可诉。我想走一走春杨同学走过的路。凌晨,合肥的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单车的我可以毫不顾忌的大声嚎哭。金寨路,长江西路,西二环,我猜这条路就是春杨同学走过的吧。情人节晚上合肥没有降水,然而过了夜半,室外也是冷得怕人。我骑着车不敢放慢。一路阴森可怕,灯光闪烁,却有一种诡异的宁静。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路边的地名也是很有趣的。有合肥市的知识产权法庭,有安徽地震局(春杨同学是地学出身),有一连片的废旧车回收市场。如果他在的话,他应该比我更敏感吧。
很长的一段路都在长江西路上,长江西路有很高的高架,虽然还骑在主干道上,视线很被阻碍,灯光也不明亮。这种压抑的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在西二环右拐,这个感觉才消失。西二环可能是新修成的吧,道路宽阔,灯光也更明亮。我骑车到时,心里顿感开阔,甚至就感到一种召唤,好像这就是我的终点了。这种可怕的念头吓坏了我。我甚至也想起了生死,这个话题在这条明亮、开阔、阴冷的马路上,在这个充满隐喻阴冷的凌晨,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原来,我心中也有那么一块破碎的地方,原来我也有那种寻求解脱的想法啊。
我已经不敢去坝上了。我已经不敢面对此刻的自己了。我想了想,左拐进了合肥植物园的小路,略作停留,望了望水库的水,就骑着车子,慌慌地逃回宿舍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
如果能选择,我宁愿自己不是个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