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在我的时间线上两天了,本来是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结果今天突然冒出一个答案说:
“输的是中华文明”
吓了我一跳,以为该答主有什么不世出的真知灼见,细细品读了一下,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从濠梁之辩可以看出不重视逻辑,不重视逻辑便不重视数学,便可以看出儒道都是反逻辑的,便可以看出儒道都是现代科学技术的障碍。中华文明输了,从亚里士多德在玩逻辑学而我们在反逻辑的时候,就输了呀!——中华文明近代以来输掉的这个锅,现在决定了,就由你庄子来背。
既然说逻辑学,那我要说这位答主的观点犯了一个最常见的逻辑谬误,叫做“滑坡谬误”(Slippery slope),举个例子:
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考不上好的大学,考不上好的大学就找不到好的工作,找不到好的工作就找不到好的对象,你找到的垃圾对象她就会劈腿,生下来的孩子就不是你的,你的基因就传不下去了,你就断子绝孙了。
——所以你不好好读书,你就绝户了。
但凡是写过人文社科类论文的学者,在写作中常常会注意避免这种谬误。为什么呢?
因为犯这种低级错误,真的很丢人呐。
认真答题部分:
有不少逻辑学的学者认为是庄子赢了,因为庄子成功地引导出惠子论证中的“自我否定”(self-refuting),并且从这个角度证明了他知道鱼之乐。当然逻辑证明的过程很长,有许多公式。
我也不是相关专业的学者/学生,所以这里只是简单的提一下。目的是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濠梁之辩只是一个哲学问题或文学问题。我就曾无意间看到过有人写从生物经济学的角度审视这个辩论的论文……当然作者是不是跨学科灌水那就另说了。
所以从不同的角度出发,有不同的答案是很正常的。我们都可以选择相信自己喜欢、认可的那个答案。
(不过就我所见,大部分学者似乎是偏袒庄子多一些的,可能因为庄子比惠子可爱吧。)
2. 我个人的看法。
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一个前提:从文学、词类的角度来说,庄子偷换概念是无疑的。
那么庄子偷换的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对于这个“安”字,到底该作何种解释。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个“安”,惠子的本意是作疑问副词用,意思是“怎么、如何”,这里的用法类似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是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的快落?
庄子“请循其本”之后,这个“安”的用法就变了,这个“安”变成了疑问代词,相当于“何处”,类似于“XX安在?”这样的用法。
于是这两句话,用比较符合今天语言习惯的翻译应该是这样:
“——你又不是鱼,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
”——你既然问我哪里知道的,那我告诉你吧,我在这里知道的。”
我们用今天的角度一看,庄子显然是个段子手,这种偷换概念、理解偏差,是段子常用的技巧。这相当于: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燕雀在树杈上知道的。”
于是很多学者就据此来判断庄子输了——道理很简单嘛,庄子你讲不过,所以就耍赖了。庄子都耍赖了,那肯定是庄子输了。
2.1 惠子“失言”在前
有很多学者在这里都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认为:濠梁之辩如果从逻辑的角度,应该是惠子赢了。
但是惠子真的赢了逻辑吗?其实未必。有些学者就认为惠子的“马脚”还出在庄子的前面。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既然惠子承认:我不是庄子,我不知道庄子。
那么对于惠子而言,庄子其实处于:可能知道鱼,也可能不知道鱼的叠加状态。
——我们可以叫他,薛定谔的庄子。
但是惠子却说:庄子一定不知道鱼。
惠子确认庄子“一定”不知道鱼,这难道不也是“知道”庄子吗?
惠子可以知道庄子不知道。那庄子为什么不能知道鱼知道呢?
惠子把“可能”变成了“一定”,因此惠子在逻辑上“失言”在先。如果庄子在这个时候,能敏锐地指出惠子此刻疏漏,这个辩论就毫无争议是庄子赢了。
可是庄子却没有。
2.2 《庄子》的魅力
庄子没有指出惠子的疏漏。我们今天的人也不知道庄子是真没发现疏漏,还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惠子纠缠。
我个人倾向于二者都有,而庄子不想纠缠的意味更重一些,甚至庄子都不觉得这是一场辩论。
我们看这个故事的起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这个故事起源于庄子和惠子的一次郊游,庄子有感而发:鱼真的好快乐啊。
我读《庄子》,最大的感受就是庄子这种“柔情”。庄子对万物都有柔情,庄子喜欢万物,喜欢自然,喜欢自由自在,喜欢曳尾于涂中。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诗人,看到鱼自由自在,他是由衷地开心、喜欢。
这时候,惠子看到庄子这么开心,决定要膈应他一下,给他泼盆冷水。于是就有了这段辩论。
如果今天发生这样一件事,惠子妥妥的就是“杠精”本人。
如果庄子真的和惠子辩论,找到惠子的逻辑漏洞,唇枪舌战,赢了。可赢了又怎样?
为什么要把一次辩论写进《庄子》,这有什么意思?
我们看《庄子》,本就不是为了看“辩论”来的。
如果要看辩论,《墨子》里有很多,墨子舌战儒生,不好看吗?《韩非子》里也有很多,韩非批判儒墨道三家,不好看吗?
《庄子》给我们的魅力压根就不在于辩论。我国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就曾经说:庄子的哲学,是一种美学。
《庄子》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审美的享受。我甚至可以大胆猜测,濠梁之辩这一篇,作者想要表达的核心观点,压根就不在辩论的过程,而在于庄子由衷地说出那一句:“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庄子打马虎,耍赖皮,偷换概念……都只是为了圆他这句“鱼真的自由快乐呀”罢了。
写到这里,我也不得不说一句,今天很多读者,读佛家、儒家、道家的时候,喜欢看机锋、讲禅宗、谈公案,喜欢那些一闪的灵光,更喜欢看“抖机灵”。
我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研究。而是我们在没有领略一个学派整体思想的情况下,只空谈这些只言片语的抖机灵到底是谁胜谁负。
这样读书只会越读越远,这是舍本逐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