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明白在“汉唐时代”的东亚世界,有且仅有一个名唤“华夏”的高级政治文化共同体在中原地区存在,周边地块的任何一个地方酋邦政权都必须向中原政权与华夏文明看齐,方才能够实现自身组织方式与文明程度的提升,进而在自家部落或酋邦,实力不断增长的同时,向古代国家进化,或者直接入主中原,与北方汉人豪族,成为中原地区的适格统治阶层。这种不断向秦汉制度、华夏文化进化的进程,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五胡”不断发展自身集团的必由之路,别无他途,否则没等自家琢磨出来一条全新的体制模式就会被别的抄了汉制化近路的北族所消灭。
换言之,当时所谓的【华夏】、【北胡】、【南蛮】只是处于不同的地理环境与生产条件下的一种政治文化组织形式,我们顶多可以称其为【某某文明】、【某某族群】,而并不能称得上是近现代语境里的【民族】。换言之,当时胡人眼中的本族传统其实更偏近于迥然不同于中原农耕文明的某种地域性的风俗,就像我们现代人回家乡时所面对的那些迥然不同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农耕文明地域习俗,与其说是所谓的【民族认同】,倒不如说是【文明代差】。
宇文邕所来自的【宇文部】本身,在族属上曾经是【匈奴】别部,也就是【匈奴】核心氏族以外的一个被【匈奴】部落联盟“滚雪球”到一起的一个草原或山谷部落,在匈奴之前我们并不知晓它来自何方。等到南匈奴内附、北匈奴西迁以后,【宇文部】作为【匈奴余部】被整合到新兴的【鲜卑】部落联盟之中,成为【东部鲜卑】的一部。后来【宇文部】在十六国的混战中,被慕容部所建立的前燕击溃(公元345年左右),连部族组织都被打散了,从此成为一个连部落架构都没有的“姓氏”,散落在燕山南北与阴山南麓,直到六镇之乱打破了北魏的统治秩序,这才给了宇文泰一支建立关陇本位的魏周政权之良机。
曾经以酋邦形式组织起来的【宇文部】,其实早已在公元345年以后便已经逐渐和其他酋邦一样,跟随着北魏汉化之进程,成为了融入到华夏社会的【宇文氏】了。那么,对于活跃在公元560年-576年间的宇文邕而言,酋邦式的【宇文部】已然是二百年前的祖先故事,就像我们今天大多数生活在城市环境中的人,怎么可能去“完全认同”清朝中后期自家祖先的农耕文明生活方式?宇文邕,一个从小生活在长安宅邸里的“官二代”又怎么可能会去认同自家祖先在二百年前的游牧酋邦?
宇文邕所生活的时代,前有北魏诸帝后持续百年的华夏化体制建设、中有元魏迁洛以来的深层次全面华夏化革新,近有其父宇文泰的关陇本位缔造魏周体制,在这长达一个半世纪积累华夏化以后的宇文邕,怎么可能形成对曾经的【宇文部】与遥远的【匈奴别部】的认同?
至于【鲜卑】认同,这个就更难了,【匈奴】、【鲜卑】本身就是塞北地区族群的大杂烩,它并不是一个内部纯粹、一致且稳定的共同体,它只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泛称,实质上就是一个松散的塞北族群大合称而已,落不到实处的。宇文氏又不是拓跋氏家的宗室或贵姓,即便强调自己的姓氏族属,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无论【鲜卑】还是【宇文】,都无法带给宇文泰一家以实际利益,对于宇文泰而言,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怎么去认同?对于宇文邕而言,从小生活在同州长安宅邸,长大后便进了长安皇宫,让他去认同一个和柔然、突厥、吐谷浑一样的二百年前的游牧祖先?可能么?
如果说宇文泰、高欢等魏末军阀第一代还会因为他们的边镇成长经历,而带有浓厚的北族风气,如果说高澄(521年生)、高洋(526年生)兄弟等“高二代”还因为较早接触政务军务而沾染了一定的北族风气,那么像宇文邕这种在大统九年(543年)以后出生,直到其父去世(556年)前后方才趋于成年的“周二代”,完全丧失了接触任何北族风气的可能。西魏在宇文邕出生当年的邙山大败中,已经把颇具北俗的武川镇人马拼光了,宇文泰便是在这一年开始推行其府兵制改革的,而府兵的来源已经大比例以关陇人为主了。从此以后的西魏北周政权,并不是一个鲜卑化的政权,而是一个套着周礼周制与鲜卑姓氏的关陇政权,一个除了高层柱国基本上都是关陇人的政权,无论周礼周制还是鲜卑姓氏,都是宇文泰“借壳上市”的幌子,目的只有一个——形成有凝聚力的共同体,一个能够充分调动关陇地区资源的高级政治共同体,一个可以抵抗东魏北齐政权的强力军政权。
对于在这种情形下成长起来并最终成为关陇政权皇帝的宇文邕而言,【胡】不是他,更不是他所代表的那个关陇政权,而是塞北的突厥、西海的吐谷浑、海东的高句丽、西域的诸国,以及仍旧处于鲜卑故地的契丹与库莫奚。北周政权在宇文泰的大统建基时期便开始高调宣扬自己的【复古从周】,宇文邕自然不会傻到白白浪费了三四十年来宇文氏的cosplay。私以为,在长期cosplay周制的环境熏陶下,宇文邕可能已经不认为自家是在cosplay了,宇文邕的自认可能就是“周”。
对于宇文邕而言,“朕非五胡”的潜台词可能是:“朕即周帝,自非五胡”。
当然,我们也需要结合宇文邕当时的灭佛运动来看这句话。在十六国北朝时期,胡人君主、胡人贵族与胡人民众是北方佛教的主要赞助者与信仰者,所以可能在当时的语境中,“佛”与“胡”之间是高度关联的。宇文邕既然要崇周道,自然要以儒学为“正教”,那么在灭佛运动上,宇文邕便可以一石二鸟地与胡人、佛教划清界限。与胡人划清界限是为了宣示自己的华夏正统,与佛教划清界限则是为了从寺院地主手里搜罗大量财富与人力,两者都是为了“东征北齐”的战略目标。
综上,宇文邕之所以说“朕非五胡”,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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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是谶语“五胡次序”中的五胡的意思,和现在说的“鲜卑匈奴羯氐羌”不同。
一更:
问了一下中国古代史老师,他认为这段话更多的表明宇文邕认为自己和十六国的那群胡人不一样,但并不是说宇文邕认为自己不是鲜卑人或者不是胡人。一定要说华夏认同或北周认同的话,感觉略牵强。
建议参考陈勇的《从五主到五族》这篇论文
我借着这个问题,简单阐述一下周武帝的文化水平,以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文化理念,只要知道了这些,我也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周武帝会说出“朕非五胡”了。
一个人的文化理念和水平,往往被其家庭所影响,所以为了更好的了解周武帝的文化理念和水平,我们就先说说宇文家的文化水平如何。
首先是周武帝的父亲,西魏北周的奠基人宇文泰。一般提及宇文泰往往是说他军事或者政治改革,而相对来说,他在文化方面造诣确实不高。
当然,这里的文化造诣不高,不是说宇文泰没文化,而且相对于文豪大儒来说。
宇文泰在言谈书信中常常会运用一些典故,虽然大部分都是常见典故,但偶尔也会用些冷门典故,比如:
【太祖闻而异之,赐书曰:“昔李将军广亲有此事,公今复尔,可谓世载其德。虽熊渠之名,不能独擅其美。”】
【稽胡惮果劲健,号为著翅人。太祖闻之,笑曰:“著翅之名,宁减飞将。”】
第一条宇文泰把部下李远比作李广和熊渠,李广是名人,但熊渠就相对冷门了。
而第二条则是用李广来夸赞部下韩果。
【太祖大悦,谓深曰:“君即吾家之陈平也。”】
【河桥之役,琳勇冠诸军。周文谓曰:“公即我之韩、白也。”】
【父灵,善骑射,为周文所知,尝谓之曰“若伊尹阿衡于殷,致主尧、舜。卿既姓伊,庶卿不替前绪。”】
【亮以勇敢见知,为时名将,兼屡陈谋策,多合机宜。太祖乃谓之曰:"卿文武兼资,即孤之孔明也。"】
陈平,韩信,白起,伊尹,诸葛亮都是名人。
【“知卿莅职近畿,留心治术。凋弊之俗,礼教兴行;厌乱之民,襁负而至。昔郭伋政成并部,贾琮誉重冀方,以古方今,彼有惭德。”】
这里宇文泰运用的郭伋、贾琮就又相对冷门了。
【太祖又与俭书曰:“近行路传公以部内县令有罪,遂自杖三十,用肃群下。吾昔闻‘王臣謇謇,匪躬之故’,盖谓忧公忘私,知无不为而已。未有如公刻身罚己以训群僚者也。闻之嘉叹。”】
“王臣謇謇,匪躬之故”不是人物典故,这句话是出自《易》里面的话语,这可谓冷门用典了。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宇文泰对《史记》和《汉书》是比较熟悉,也读过《周易》,在用典上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故而史书说宇文泰“少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业,轻财好施,以交结贤士大夫。”不虚也。
后来宇文泰成为领袖后推行汉化,或许更多是考虑现实因素。但从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看出,在宇文泰年轻时,身处在六镇那种鲜卑化浓厚的地区,他还能用家财结交贤士大夫,是很难得的。同时这说明宇文泰对汉文化就算没达到向往的程度,那也能算是有兴趣且不排斥了。
而宇文泰接触汉文化后,自身的文化水平就有所上升。宇文泰的文化水平自然是无法跟文豪去比的,但是这方面宇文泰也算是达到了合格水准,比如《潼关誓》:
"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
言语朴实,且采取了对偶句式。
而宇文泰“崇尚儒术”,也让自己的孩子拜大儒为师,学习汉文化。
【魏废帝二年,太祖召逊教授诸子。在馆六年,与诸儒分授经业。逊讲《孝经》、《论语》、《毛诗》及服虔所注《春秋左氏传》。】
因此根据目前可考的记载中,除了说过的宇文泰外,宇文泰的后代中还有以下数人认可乃至推崇儒学:
宇文震:【幼而敏达,年十岁,诵《孝经》、《论语》、《毛诗》。后与世宗俱受《礼记》、《尚书》于卢诞。】
宇文毓:【幼而好学,博览群书,善属文,词彩温丽。】,【性好典坟,披览圣贤余论,未曾不以此自晓。】
周武帝和宇文宪:【少与高祖俱受《诗》、《传》,咸综机要,得其指归。】
宇文觉:【魏恭帝二年,授太学助教。孝闵帝践阼,以逊有理务材,除秋官府上士。其年,治太学博士,转治小师氏下大夫。自谯王俭以下,并束修行弟子之礼。】
宇文招:【赵僣王招,字豆卢突。幼聪颖,博涉群书,好属文。】
宇文达:【达雅好节俭,食无兼膳,侍姬不过数人,皆衣绨衣。又不营资产,国无储积。左右尝以为言,达从容应之曰:"君子忧道不忧贫,何烦于此。"】
宇文逌:【滕闻王逌,字尔固突。少好经史,解属文。】
宇文赟:后周宣帝大象二年追封邹国公,诏曰:"盛德之后,是称不绝,功施于民,义昭祀典。孔子德惟藏往,道实生知,以大圣之才,属千古之运,载弘儒业,式叙彝伦。”
除了以上几位外,宇文俭以及其他宇文皇室当都学习过儒学,但至于他们是否认可,因为史料不足,姑且不论。顺便一提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也有不错的文化素养,可见宇文家的家庭教育也包括女子。
从以上记载我们可以看出,北周宇文家学习儒学的氛围还是很浓厚的,而北周的皇帝,除了年纪很小的静帝外,其余诸帝无不推崇儒学,因此可以说北周虽然汉化和鲜卑化并行,双方都是国家文化重要组成部分,但依旧是以汉化为主导。
而周武帝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所以他长大后推崇儒学毫不意外。而除了家庭教育外,哥哥宇文毓对周武帝的影响是很大的,后来周武帝不仅为哥哥报了仇,还完成了他的未竟之业。
周武帝本身就有不错的文化水平,比如:
【朕寅奉神器,恭惟宝图。常思复礼殷周之年,迁化唐虞之世。惧三千尚乖于治俗,九变未叶于移风。欲定画一之文,思杜二家之说。知卿学冠儒宗,行标士则。卞宝复润于荆阴,随照更明于汉浦。是用寤寐增劳,瞻望轸念。爰致束帛之聘,命翘车之招。所望凤举鸿翻,俄而萃止。明斯隐滞,合彼异同。上庠弗坠于微言,中经罔阙于逸义。近取无独善之讥,远应有兼济之美。可不盛欤。
昔申培鲐背,方辞东国;公孙黄发,始造西京。遂使道为艺基,功参治本。今者一征,谅兼其二。若居形声而去影响,尚迷邦而忘观国,非所谓也。】
这个两个典故是太生僻,我才疏学浅,看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在说谁。而且文章多采取对偶句式,也彰显了自己的文采,可以说是比宇文泰强很多了。
而周武帝的哥哥周明帝的文采却更在周武帝之上,正如前言周明帝十分热爱典坟,推崇儒学,同时他也有很高的文学造诣,
周明帝【及即位,集公卿已下有文学者八十余人,于麟趾殿刊校经史。又捃采众书,自羲、农以来,讫于魏末,叙为《世谱》凡百卷。所著文章十卷。】
除此之外,虽然现代留存的周明帝是诗作很少,但其中却能体现周明帝的政治理念和雄心壮志,比如:
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
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
霜潭渍晚菊,寒井落疏桐。
举杯延故老,令闻歌大风。
这是当周明帝在巡游时,返回出生地夏州时所作,我阅读理解不算好,不过我还是尽力来分析。首先白水是宇文泰曾经阅兵的地方,而新丰是刘邦定都关中后为解思乡之苦,便模仿沛县修建的城邑。
而全文描写了故乡秋景,而秋天在古代有肃杀之意,故而写的即使美景,但又蕴藏杀机。
最后一句则是点睛之笔,周明帝内心想像汉高祖刘邦一样建立功业,到时我也会衣锦还乡,延故老,歌大风。这些都能体现周明帝雄图大志以及英雄气概。
然而遗憾的是,周明帝被宇文护毒害,临死前把国家托付给了弟弟周武帝。
而周武帝不负厚望,在政治上尊儒重道,在军事上统一北方,那么周武帝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在阐明这点前,我多说说关于“五胡”的问题,何为“五胡”,不少人认为五胡是指“匈奴,羯族,氐族,羌族,鲜卑族”,但是这实际上宋代之后才出现的注解,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不是如此。
而“五胡”之说最初是出自东晋朝廷之口,也就是“五胡叛逆”,那么我们就要考虑晋末局势来理解“五胡”指得是什么。要知道在当时和东晋朝廷对抗的,主要是匈奴的汉赵,羯族的后赵,至于鲜卑族主要还是东晋的盟友。
所以东晋这里的“五胡”把鲜卑族包含进去,逻辑上说不通。对此许多学者对于“五胡”也有不少很好的分析,但这里我就不展开了。总而言之当时的“五胡”理应是不包含鲜卑族的。
那么既然如此,周武帝说“朕非五胡”,当然不能直接理解成朕不是鲜卑人。
而应当理解为周武帝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华夏认同,即我是继承华夏正统的皇帝。
除了“朕非五胡”之外,还有一次谈话也可以体现周武帝的这种想法。
话说周武帝打算灭佛的时候,曾经和各方人士辩论此事,期间也涉及到灭道一事,于是周武帝和道士严达展开了一场对话。(出自《混元圣纪》,一本道教著作)
【道与释孰优。达曰:主优客劣。帝曰:主客奚辩。曰:释出西域,得非客乎,道在中夏,得非主乎。帝曰:客既西归,主无送耶。达曰:客归则有益於胡土,主在则无损中华,去者不追,居者自保,不亦可乎。帝嘉其对,】
严达表示佛教是来自印度,而道教是本土宗教,以此表明佛教是客,而道教是主。并且还用胡土与中华进行一种对立。
周武帝认为严达说的很好,从中也可看出周武帝确实有一种华夏认同感。
所以对于周武帝来说,他真正想要的是:“包举六合,混同文轨”,”有周开基,爰踪圣哲,拯苍生之已沦,补文物之将坠。天爵具修,人纪咸理。”
题外话,周武帝以及周明帝,还有赵王,滕王都和文豪庾信关系不错。
其中庾信还请滕王为《庾信集》做序,并且赞扬了滕王的文笔。
周武帝的老师卢光,是大儒,但是他也信佛教。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周武帝后来灭佛时才对僧侣只是强迫还俗,而没有进行杀戮。并且对于那些在深山老林中坚持修行的人,周武帝也就不去追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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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岛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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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趾
(先秦)佚名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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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