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是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们首先需要问的是,什么才是衡量一句话是否是苏格拉底所说的标准?是一手材料么?是考古发现么?我们什么时候证明过柏拉图、色诺芬所记述的苏格拉底言辞真的是苏格拉底所说?但是大家现在不都将它们归于苏格拉底的名下了么?这一事实提示我们,要判断什么是苏格拉底的名言,我们所要凭靠的不是一手材料,也不是考古发现,而是,这一句话是否真正符合了苏格拉底本人的思考,换句话说,这句话,即“天地之间高三尺,人要低头”,是否像苏格拉底理解自己那样理解了苏格拉底?
当代苏格拉底研究中重新复兴的一个趋势是,将苏格拉底的言辞放到其具体发生的场景中来理解。学者们逐渐认识到,像Bernard Williams那样紧紧分析地重构苏格拉底的论证是不够的,相反,对话的场景、对话的对象、对话的情节在我们理解苏格拉底教诲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照你所说,这段对话出现的场景是:公务员考试试题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公务员是什么?是offices。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看来,他们都属于政治家的一种。如果我们考虑到苏格拉底大部分的对话对象都不是哲学家而是政治家,那么我们就不会轻易放过“公务员考试试题”这一重要的提示。我们必须注意到,在某种意义上,色诺芬比柏拉图更接近苏格拉底的教诲,而色诺芬恰恰是一个政治家。哲学,在苏格拉底看来,探寻的问题是“什么是美好生活”。这一问题首要地、普遍地与人类政治生活相关,它必须发源于政治生活的意见之中,并通过辩证法上升为一种对智慧的无尽追寻。一旦我们考虑到哲学与政治的这种复杂关系,我们就会发现,这句话出现在“公务员(政治家)考试”之中并非偶然,而是苏格拉底的某种有意之举。
接着,既然它出现在公务员(政治家)的考题以及中学生(高贵青年)的作文题中,这意味着,苏格拉底此时的听众是政治家(statesman)和高贵青年(noble youth),而不是哲学学生。因此,苏格拉底在这里表达的不是一种纯粹的形而上学思辨,这也就解释了何以这句话看起来与我们以往接触的苏格拉底言辞有些不同。苏格拉底在这里显然是在教导立法者(公务员)和潜在的立法者(中学生),所以,我们在解读这句话时,必须要考虑到苏格拉底的面向的这些听众。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这句话本身的意涵。“天地之间高三尺”,乍看起来像是某种中国的俚语,其实它表达了某种对于整全(the whole)的理解。苏格拉底暗示,在天地这一宇宙大全中,存在着某种尺度(三尺),这一尺度规定了各种存在物的高低等级(我们必须注意到,在这里,苏格拉底说的是“高三尺”,而不是“宽三尺”,或者“深三尺”。试比较《中庸》、《易传》)。更重要的是,苏格拉底在“天地人”三个要素中,恰恰省略了作为理性存在者的人。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将人的存在地位隐藏起来?我们拿到不是一向认为苏格拉底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吗?难道苏格拉底是在故意反讽(正如克尔凯格尔所说的)我们对他的刻板理解(stereotype)?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就可以来解读下半句话“人要低头”。在这里,一直不在场的“人”,终于对我们敞开了。“人要低头”,意味着某种谦卑的姿态。可是人为什么要谦卑呢?启蒙以来的思想家们难道不是会告诉我们认识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物吗?苏格拉底难道是想与整个启蒙传统决裂?苏格拉底明确的告诉我们,如果人不低头,就会“戳破苍穹”。人,作为理性存在,本身就有某种追求高贵与永恒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培养了人的狂妄与僭越,使得他们忽略了人作为有缺陷的存在者,与神(天)之间存在者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一事实暗示了,人除了“智慧”“勇敢”等德性之外,必须具有“审慎”这一德性。事实上,苏格拉底恰恰追随了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所表达的教诲:人的僭越与狂妄最终会带来自身的毁灭.因此,人要低头!
这里,我们还需要考虑,苏格拉底的这番话是针对(潜在的)立法者(公务员与中学生)所说,他无疑是在提醒他们:理性在政治生活中的运用须有其限度。作为政治家,必须看到哲学与政治之间永恒的张力,这意味着,立法者不能试图通过无限制地运用理性试图取消这一张力,相反,他们必须克制自己“德性”的骄傲,始终保持审慎的美德,恪守政治生活本身的限度。
苏格拉底的这种主张并不奇怪。西塞罗说,苏格拉底将哲学思考从天上拉向了人间。这恰恰意味着,苏格拉底意识到了哲学(沉思永恒)与政治生活(审慎的场域)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张力。而这一教诲,正是亚里斯多芬在《云》中试图传达给他的。
综上,我相信这段对话出自苏格拉底之口。事实上,是否“真的”(让我们暂且满足于实证主义者幼稚的理解)出自于苏格拉底之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像苏格拉底理解自己一样理解了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凭靠“公务员”的眼光,重新认识了苏格拉底。
参考文献:
Strong Ox, Gong Wuyuan's Socratic Discourse, Oxford,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