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十岁的年纪,还在外奔波的大车司机,多是有家庭的牵绊,不得已。像陈耀武这样的,没结婚,没家室,不相亲,很怪。
陈耀武开一辆小半挂,跑西北一带,拉水果居多。他长得不丑,一米七五的个头,爱穿皮衣,高鼻梁,浓眉,脸有棱有角,像港星。车队有司机怀疑,他要不是那玩意儿不好使,就是个好「哈鞭」的,河南土话,大概指他偏好男人。有个跟陈耀武挺熟的司机说,纯扯淡,他跟陈耀武一起嫖过娼。
话是随口说的,但陈耀武的秘密,确实和嫖娼有关。大概五六年前,他开着车,拉葡萄干,从新疆往内地走,路上没几辆车,眼前路过丹霞地貌,丘陵高坡,景色挺美,适合拍电影。他放着音乐,默默开车。
傍晚时,他拐进一条岔路,路不太好走,停在一个小镇,顺便给轮胎打气,时间要挺久,他去吃了盘拉条子,站在路边抽烟,无聊的等。天快黑了,街对面,开着一个舞厅,感觉像八十年代。舞厅边上,有面墙,绿底红字,「发展经济」,一个女人站在墙前,走过来,对陈耀武说,闲着也是闲着,进来跳一会儿呗?陈耀武这人,那时候说话挺直接,问,跳完能操吗?女人打扮挺艳丽,再年轻点儿应该漂亮,目前有点色衰,烟熏了眼一圈,嘴红的像刚吃了死小孩,大衣下边光腿套着黑丝袜,不是看这身打扮,陈耀武也不敢这么问。女人笑笑,说,还是跳跳吧,半分钟都行,算在钟钱里,直接上床挺没意思,干巴巴的。
陈耀武跟着她进去,黑乎乎的,也能看清没几个人,音乐放的地都在震,迪斯科,很躁动。女人主动,搂着陈耀武的腰,俩人扭,陈耀武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裤裆里硬邦邦的,踩了她好几下脚,陈耀武贴在她耳朵边,头发丝碰到嘴唇上,很痒,他说,差不多了吧?
女人没吭声,猝不及防捏了他一把裤裆,拽着他走,穿过舞厅,到了间小屋里,开着暗灯,陈耀武脱了上衣裤子,要往女人身上扑。门被砰的踹开,俩警察冲进来,摁住了陈耀武,女人像条蛇,从床头溜下去,抱手站在墙角,很温顺。
镇上派出所民警给陈耀武假模假式普及了十分钟法律,最后说拘留十四天,陈耀武腾地站起来,说,我车上拉了货,拘留肯定不行,事也没发生是不是,通融通融。
一车货好几万,花五千块钱,挺够本。陈耀武认栽交了钱,半夜十二点多,从派出所出来,准备开车走,看到车边站着一个女人,走近了看,大衣黑丝袜,一手叼着烟抽,一手攥着把葡萄干,估计刚从车厢里抓的。陈耀武想给她一巴掌,怕又惹事,忍住了,想骂她,也忍住了,问,怎么没关你?女人说,我是惯犯,他们懒得再关我,白搭几顿饭。陈耀武去把后车厢掀开的帆布盖上,说,那你牛逼,又偷又卖的。女人把葡萄干一把全塞在嘴里,说,不白吃你的,上车。
鬼使神差,陈耀武任她拉进驾驶室里,腰被两条细软的腿缠着,勒的死紧,痛痛快快,座椅里渗进去两种汗,闻不到的气味在车里弥漫,陈耀武四处亲,说,葡萄味的。
女人对他吹了口气,忽然摁着个什么毛茸茸的玩意儿,会动,黑暗的驾驶室里,两只绿色眼睛一闪,跳在方向盘上,她惊得要坐起来,陈耀武摁住她,说,猫。女人喘了口气,说,猫?陈耀武说,开车挺无聊的,做个伴。
女人下车时,陈耀武头探出车窗上,空旷的路上,起了风。女人站在风里,裹了裹衣服,陈耀武喊,葡萄干你装两兜吧。女人回头笑笑,说,我没那么贫。陈耀武发动了汽车,没踩油门,又喊了一声,说,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女人回答,随你。
后来,中间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陈耀武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喊她葡萄。每次路过这里,陈耀武总停一晚,没付过什么钱,都是车上拉什么,用什么换,苹果、哈密瓜、石榴,都挺甜的。他以前总觉得拉水果,路上耽搁,坏一点儿是个麻烦事,现在倒也挺有好处,比煤块、钢筋什么的强。
大概半年多,陈耀武就想结婚了。鸡不鸡的,他没什么不好的观念,只是觉得,跟葡萄一块,舒服,日子过得是自己的。他把这事儿跟葡萄说了,葡萄笑笑,觉得他发癔症,脏不脏啊,找个鸡当老婆。陈耀武脸沉下去,说,别糟践自己,以前发生过啥,都不重要,往后咋过,你好好想想。葡萄抱着猫,大花狸,没接他的茬,问,这猫为啥不叫呢?陈耀武说,这是个怪猫,只会白天叫,晚上不叫。葡萄说,怪不得,从没听见它叫过。陈耀武不想和他谈猫,俩人沉默好半天,葡萄把猫往陈耀武怀里一塞,说,那你再开五万公里,给我时间考虑考虑吧。
陈耀武开了二十万公里,没等到一句准信。他原来是个急性子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困在一个事上太久,耐心被耗干,这种情况,这种人,容易走极端,也赶上他倒霉,路上出了几趟不大不小的麻烦,也就火星那么大。但陈耀武终于忍不住,大雪天,路边和葡萄见面的时候,拿了把水果刀放在自己脖子上,说,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走?葡萄要拦他,说,我有个事告诉你,你把刀先放下,没这么说话的。
雪地上溅了半扇血花,是葡萄的。车窗里的猫「喵」了两声。
葡萄的尸体,裹着陈耀武的皮衣,还有一兜沾血的雪和泥,被陈耀武铲下来,都堆在后车厢的葡萄干上。陈耀武擦着眼泪,擦着血,把方向盘的手颤巍巍的。这天天气不大好,昏沉沉的,花狸猫叫个不停,叫的陈耀武抓耳挠腮的,冲着猫骂,别叫了操你妈。猫却越叫越来劲,陈耀武伸手抓着猫砸向座椅上,养了四五年的老伙计,一瞬间也跟着变性,叫了一声,翻身跳起,炸了毛,呲牙,扑过来,在陈耀武手上抓出一长道血印,陈耀武方向盘一松手,差点侧翻,空气里燃着火,陈耀武慢踩刹车,伸手抓着水果刀,回头,一刀把猫扎死在车里。
陈耀武没看见路边一个男人,背着包,正向车招手,砰的一声,人被撞飞到路边,滚了几圈。陈耀武脑袋空白,魂儿都飞了,才听见声,从倒车镜里,看见路边躺着个人,不知死活。路上前后没有一辆车,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陈耀武任由卡车继续行驶,没有停。
葡萄被埋在哪,始终是个秘密。从那以后,像是什么也没变,又像是全变了,陈耀武慌张了半年多,停了活,天天喝到黎明,昏昏沉沉的,偷偷看新闻,没发现有说肇事司机逃逸,也没发现有女人被杀。他检修了汽车,继续上路跑,忍受着寂寞,几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沿途的风景,厌了,不值得他侧目,眼前只剩条永无止境的路。没有人去追查一个妓女去了哪儿,四五年过去,似乎也快从他心里溜走了。
直到那天晚上,路边又一个男人向他招手,恍惚间,他像回到了那个雪天,不自觉,刹车踩了下去。男人中年,精瘦,个子不高,留寸头,穿白衬衫,背个破旅行包,说,能捎我一段么?就这条路,前面不远。陈耀武没说话,摆摆手,让他上了车。男人手里攥着个什么玩意儿,来回摩挲,陈耀武偏头瞄了两回,看见是个警徽,他心里有些咯噔,问,警察?男人摇摇头,说,现在不是。陈耀武安心点儿,说,那啥时候是?男人说,啥时候也不是了。
陈耀武听不明白他啥意思,总觉得心里发毛,踩了脚刹车,说,搭我车不说清楚,那你下去吧。男人说,别,主要说了,怕你更不搭我,我刚刑满释放。陈耀武硬笑了一下,说,相信国家的改造力量,应该比较安全。
男人陪着笑了两声,挺尴尬的,俩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陈耀武看他掏出个直板手机打字,问,犯了啥事?蹲了多长时间?男人发了半天短信,说,不说了吧,挺丢人的。陈耀武说,说说呗,反正咱俩不认识,丢人丢不到哪儿去,不都说,刚放出来的人,挺喜欢跟人聊么。
男人把手机揣回兜里,直视着陈耀武,说,我原来是个警察,派出所所长。陈耀武傻眼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叹口气说,那算了,我不问了,再问就涉及国家机密了。
车往前开,陈耀武想踩油门赶快过去,男人却喊他停车。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陈耀武却不知躲闪谁的目光,不敢望,舞厅和长街的景象刻在他眼角余光里,霓虹灯招牌已经不亮,蒙尘了。民房稀稀疏疏,在黑暗里呆立着,曾经几个生意板车,烧饼炉子什么的,塌斜歪扭。这是陈耀武遇见葡萄的那个街口,也是男人要下车的街口。没有一盏亮灯,陈耀武却认得很清,他把心从嗓子眼往下咽,惶恐地想逃离,生怕和四五年前的事再连上。男人下车一回头,车已经风一般开走。
好几天,陈耀武翻来覆去想葡萄,刚起个头,又硬压下去,不敢想。他拉了车哈密瓜,又往回走,在收费站跟别的大车司机碰上,人家提醒他说,你眼里全是红血丝,没休息好,上路不安全。陈耀武摆摆手说没事,硬要走,刚拽住车门,眼前一黑,晕死在车边。
等他睁眼醒过来,明晃晃的光刺的他又想闭上,医生说,疲劳过度,饮食不正常,缺铁贫血,幸好不是上路的时候晕的,住几天院修养修养。陈耀武想起那车哈密瓜了,说,那不行,我车上拉的是水果,容易坏。医生说,货重要,命重要?陈耀武穿着病号服站在医院走廊里,挨个给认识的司机朋友打电话,请帮忙拉他这车货,打了十好几个,总算有个打算往这方向走的司机,捎着个车正在修、没活的司机,一块过来,把车给他开回去。
陈耀武坐在这不知道哪是哪的医院,打了好几天葡萄糖,没啥事了,就买了张汽车票,打算回家。半路上,车被几个警察拦住,陈耀武靠在窗边正睡,被喊醒,要他身份证看,他迷迷糊糊掏出来,警察看完递还给他,陈耀武正要接着咪觉,听见前面几个人在议论,最近发生好几起连环杀人案,凶手还没查清楚。几个字眼钻到耳朵里,陈耀武忽地坐起来,后背惊出一身汗,看着手里的身份证,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他像受够了惊,一点风吹草动,自己能先把自己吓死。
车继续行驶,他从窗户向外瞥,那熟悉的景色又跳到眼前,舞厅的烂招牌下,一个女人站在那抽烟,陈耀武像着魔,发疯,对司机喊,停车!他冲下车,朝那跑过去,女人转角已经不见,街上没几个人,卖牛肉的路边摊,任由风尘覆上去,连摊主都没了踪影。陈耀武站在舞厅外面,不知所措,看着远去的客车,起伏上下,已经只剩黑点大小,早已经追不上,自己注定要被困在这。
陈耀武忽然听见,身后的舞厅里,发出凄厉又绵长的叫喊,又惊又笑,像是羊。他再一次走了进去,破败的舞台,暗淡的日光,穿透屋顶缝,洒在陈耀武脸上,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中央,穿着破牛仔裤,手里拿着个话筒,唱着,跳着,没有一点儿音乐,陶醉的旁若无人。又一个人从陈耀武身后撞进来,对跳舞的人大骂,再闹,闹你妈!回去!
跳舞的人一看到眼前的人,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伸出手,咧嘴嘶喊,任由提着,拽着,往外走。这时,陈耀武看清了,抓着这个跳舞的中年男人,是搭过陈耀武车的派出所所长。那个跳舞的人,咧着嘴,整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组合成最奇怪最诡异的表情,口水顺嘴角下淌,像滴泉。半边脑袋有头发,半边没有,斜耷着,酷似斗歪了鸡冠的雄鸡。
男人看到陈耀武,眯着眼,认出他,说,咋是你?陈耀武说,我缺铁贫血,被送医院去了,医生不让我开车,车让人帮忙开回去了,我打算自己搭个车回家。男人说,那你来这干啥?陈耀武盘算着不知道该咋说,就说,我看见路边卖的牛肉挺好,想买点吃,补补铁,赶不上车了。
男人点点头,伸出手,说,时间不早了,去家里住一晚,明个再走?算还你个人情,我姓黄,黄飞虹。陈耀武莫名笑了下,说,是个高手,我叫陈耀武。黄飞虹指着手里傻笑的人,说,我朋友,傻子,精神有问题,你喊他老陶,就是不一定答应。陈耀武冲老陶喊,老陶。老陶怯生生地看着陈耀武,说,武哥好。陈耀武跟黄飞虹都笑了,陈耀武说,这也不傻啊。黄飞虹说,是,啥事都忘了,就记着这点破道上规矩,见人喊哥。
陈耀武看见牛肉摊子老板回来了,就上去,琢磨着切两斤肉。黄飞虹在后头跟老板说,去,切屋里的,换个秤。老板就转身进屋,拎着兜牛肉,给陈耀武,陈耀武迟疑了一下,老板抠着牙说,足数足两,黄所长的面子还是管用的。
跟着黄飞虹走,陈耀武才窥见这个西北县城边缘小镇的面貌,电影院、连锁超市、小医院,招牌都有,但都倒闭了。黄飞虹说,这里原先还是个交通枢纽,后来通火车高铁,没经过这,过路的大货车本来就很少会在这停,地方就逐渐废了。住户原来都是从各地迁来发财的,财尽人散。
黄飞虹年轻被分配到这的时候,这小镇还有个货运周转站,生意人不少,鱼龙混杂,不是很好管理,但很出成绩,还挺有希望,黄飞虹有干劲,一路往上爬,年轻轻就干到派出所副所长,早就眼看过此地繁荣,渐渐衰落,他倒也看得开,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块地也有一块地的命,新疆的哈密瓜该甜照甜,这前头的路该宽照宽,但兴许,就是哪个政策文件上多划条线,哪个领导人随便动点念,也或者啥都没有,就是活过一定年头,这片地的命就没了,这以前还他妈是丝绸之路呢,人挪了能活,地不能挪,也死不了,苟且着。
黄飞虹凉拌了盘牛肉,炒了盘番茄蛋,拍个黄瓜,再来一包花生米,跟陈耀武喝了两盅,瘦的颧骨凸起的脸颊上,泛着红,老陶在边上小心翼翼地夹牛肉吃。陈耀武跟黄飞虹聊了聊自己跑车的经历,略过了葡萄,单讲他原来学开挖机,喝多了,转向差点把人挖死,痛定思痛戒了酒,学开车,挺笨的,驾照考了好几年,好在上天眷顾笨功夫,开了十好几年,没出过大差错,要不说运气好,贫血晕的时候还是在车外头。
秋风凉爽,陈耀武说自己还没结婚,黄飞虹喝多了,捏了捏鼻子,哼唧两声,说,我也是,兄弟,我比你大,算声哥,你比我强,还有机会成家,我就算了,监狱里碰上个算卦的,说我是孤寡命,一辈子克人,年轻时候不想着结婚,闷头干,爹跟妈,哪个最后一眼也没看上,干到顶天是个派出所所长,一口气被撸到底,到现在,身边能说上话的就是个二傻子,这活的是个啥?能碰上你喝两盅,我心里算舒坦点儿。
老陶在一边,抱着个白酒瓶子舔,嘴里起哄,喝,喝!黄飞虹嘴里骂,脸上笑,说,喝你妈了个逼,早知道你现在成这个逼样子,先把你媳妇操八百遍。他肆无忌惮的发泄着酒后痛快,端着酒杯跟陈耀武碰,打完酒嗝,靠在椅背上,昏沉的眼底透出落寞。
喝完酒,黄飞虹摇摇晃晃,把老陶推进屋里,用把床腿上的大锁链子拴着他的脚脖子,他眼晕的看不清,手晃了半天没挂上锁扣,老陶也温顺的任他栓。
陈耀武还剩点儿思考能力,拉黄飞虹,说,这是干啥?黄飞虹说,这二傻子聪明得很,会开门,不拴着,晚上乱跑。他没说完,就醉死在那,锁没挂上。陈耀武自己在屋里摸了件毯子,扶着墙进来,给黄飞虹盖上,自己又裹了一条,倒在折叠床上睡下。风从午夜刮到黎明,黄飞虹跌跌撞撞闯出门去,又回头喊陈耀武,说,快,老陶又跑了。
清晨的小镇街上,俩人前后脚,满身酒气,跑到舞厅,没看见老陶,黄飞虹伸手搓了把脸,说,走吧,我知道他在哪儿。黄飞虹回家骑了辆电三轮,拉着陈耀武,黎明的天光,照着两个中年男人的脸,渗进每一条皱纹缝隙。四下荒野,风绕在陈耀武头上吹,吹得他毛骨悚然,电动车驶进了一座城,杂草丛生,楼房林立的城,突然感觉到到处都有一阵威压,风似乎吹远了。黄飞虹停下电动车,回头嘘了一声,陈耀武抬头看,烂尾楼七八楼高的危险边缘,老陶坐在那,抱着腿,风吹着他的头发。
黄飞虹默默无声地进了烂尾楼,沿着没有栏杆的楼梯,他们到了一间房里,整栋楼都是毛坯,老陶在的那一间,墙上用石头刻着 807 三个数字。黄飞虹走到老陶身后,他面朝的方向,是一片怪异的风景,脚下大片大片的烂尾房,更远的方向,像是横卧着一条公路,远的其实压根看不见,是他们俩身后的陈耀武瞎想的。
黄飞虹揽着老陶的肩,一并坐下。黄飞虹难得轻柔地对老陶说,再看一会儿,回家吧。老陶说,这不是我家么?黄飞虹说,是。
两个老爷们,一个傻子,三个男人沉默着看完日出,又沉默着回了家,黄飞虹洗了把脸,拿瓶往嘴里灌白酒,陈耀武拦住他说,大清早的,迷迷糊糊过一天,不是好事。黄飞虹说,不喝也迷糊。他躺在板床上,咿咿呀呀哼着什么,陈耀武坐在一边,抽烟,问他,你说啥?黄飞虹不吭声,已经醉过去,忽地,嘴里振振有词,唱起了戏,四川老家的《卧虎令》,对唱董宣和唐丹,自接自唱,分不清忠奸,起着是低声,「你区区一个洛阳县,露水前程芝麻官。——官职虽小有肝胆,权势也怕执法严!——谅你不敢把我关!——你是犯人我是官……」
越唱越激昂,「咱家是猛虎!——虎也把牙扳!——爷爷纵杀人!——杀人把命填!——怎么办?——按律办!
——你敢办?
我就敢!
啥罪?
命案!
怎判?
该斩!
了得!
你看!
董宣!
唐丹!
敢!
斩!
敢!
斩!
……」
最后长出一口大气,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喊,「定将人头挂高杆!」
陈耀武听得愣在那,面如灰,手上烟嘴烧得痛,慌地丢掉,踩灭,起身要往门外走,忽地,一只手从背后扯住他,陈耀武回头,黄飞虹满脸血红,滚圆的眼珠子像硬戳进眼眶里,随时会骨碌碌掉下来。他说,走,我送你。
电动车嗡嗡响,嘭嘭撞,黄飞虹拧了好几下电门,没把电三轮开出大门。陈耀武说,算了哥,我自己走。黄飞虹从三轮上栽下来,陈耀武搀着他,黄飞虹像坨泥粘在陈耀武身上,手里的酒瓶子拎的最紧,说,走,步行。
没走几步,黄飞虹软在那,动不了,除了嘴,身上没一个好动弹,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知道大哥咋沦落到这一步的?陈耀武摇头。黄飞虹说,知道老陶咋成这逼样的?陈耀武又摇头。黄飞虹抬头,望着日头,躺在那马路沿子上,说,你瞅见这破地没?北低南高,往北开车不用挂挡,往南开,停车不拉手刹车就自己往后退。人不小心顺着滚下去,越滚越快,刹不住,一下到底。
黄飞虹把空酒瓶顺着坡丢下去,拽着陈耀武的眼睛,越滚越快,直到那尽头一片黑暗,这里的所有光亮都被扔在多年以前,此刻却像只利箭,骤发弦响,射过年月日的里程,将这片死寂穿透,酒瓶子被灯火映出四五个色,一只手把酒瓶子拾起来,砰响一声,血顺着瓶子断茬往下淌,被砸的人抱着头,倒下。
这是黄飞虹头一回见老陶,大名陶英勇,刚到这一下午,看起来白白净净,像个大学生,跟人干架时候一脸凶相,一个酒瓶子又砸又戳的,干翻好几个,非说是别人先调戏他媳妇儿。黄飞虹穿着个白背心,卷着裤腿,身上不少泥,除了头上戴着个警帽,不像警察。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扣,往外头瞄,就一个女人,坐在那,面相挺温柔。黄飞虹说,你不是说未婚吗?陶英勇说,我女朋友啊,我们那女朋友就叫媳妇儿。黄飞虹说,你也别跟我整花肠子,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看一眼算调戏,摸两下也是调戏,性质可区别大了,前一个叫寻衅滋事,后一个勉强跟正当防卫沾点边。我看你模样,明白,咱们这住五年就算本地人,五湖四海的,都是来讨生活,你们老家啥样我不晓得,在这,没有立威那个规矩,挣钱归挣钱,合法经营,诚信为本,拒绝暴力冲突,从你我做起。
陶英勇笑的嘎嘎响,说,警官你这话说得敞亮,医药费多少,我全出。黄飞虹带上帽子,没理他,出去了。陶英勇问剩下的一个警察说,这个警官叫啥?警察说,这是我们黄所长,最近在家里搞农业试验,种小麦。陶英勇说,操,这地方要能种出粮食,还要我们来共同奔向小康生活?
二十一世纪初的头几年,上世纪的很多东西还是时髦的,陶英勇开了间舞厅,在过路的显眼位置,吸引力挺强。陶英勇的老婆蒋冬麦,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会看政府新闻,分析国际形势,说中国加入了 WTO,要搞全球市场,东西南北都是全球,傻子都知道沿海城市是海上窗口,红了百十年,西北地通中亚,陆路这一块拿的严。她在地图上押宝,连丝绸之路罗马匈奴都整出来了,给陶英勇说的五迷三道,力挺媳妇儿,最后拿笔往那一戳,也学着蒋冬麦说官方术语,说,就这,我打听了,别看才是个镇级行政单位,但是个交通枢纽,现在发展火热,常住人口急剧增加,就那个跑得跟飞的一样的玩意儿,火箭,不对,高速火车,高铁,从这一过,幸福生活就稳当了,跟那个石家庄似的,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他们走的时候,蒋冬麦没收了陶英勇的钢棍、匕首,还有什么破玩意儿三棱刺刀,骂他,你是要打仗去啊?陶英勇被骂得跟孙子一样,后来打架那晚,被蒋冬麦领走的时候,他说,幸好媳妇儿管得严,差点儿千里迢迢来犯个命案。
没多久,蒋冬麦彻底变成了陶英勇的媳妇儿,陶英勇买了一整套银首饰当新婚礼物,总乐意赞叹她的伟大,离小镇不远,将要平地拔起的高楼是最好的见证,在那里,他已经预定了一套能望见日出的房子。他热烈向黄飞虹庆祝,说即将高升。黄飞虹也说他,陶老板生意兴隆,挣得不少。
舞厅生意确实不错,有一次,陶英勇喝多了开玩笑说,以后能发展发展皮肉生意,蒋冬麦拎着板凳,在舞厅里追着他打,黑灯瞎火,音乐震天响,都看不清他们俩在干啥,只觉得老板和老板娘有情调,跟着叫好,闹腾的更欢了,直到陶英勇杀猪般的喊,然后蒋冬麦哈哈笑,陶英勇也笑,舞厅都跟着笑。那时候,舞厅里都是劳动者的热汗,混着舞娘的香水,每个人都像站在时代高点上,意气风发,等着滚滚黄沙把他们带到远方,黄沙成金。卡车司机,工人,网吧老板,小学老师,派出所民警,这是出了舞厅的身份,在这里,他们自觉工作卖力,纵使娱乐至死也多了一种理直气壮的畅快,舞曲和香烟混合,决不能用糜烂来形容,那是一种向上走的味道。
黄飞虹对陶英勇刮目相看就是这时候,这片草莽地上,舞厅合法经营,就只是跳跳舞,喝喝啤酒,太难得。他不是个爱闹腾的人,没事闲着,在院里折腾小麦。有一回,蒋冬麦跟着陶英勇去给黄飞虹送点儿月饼,看见了,就指点他说,肥量不够,小麦最怕胎里廋,有机肥,土杂肥,复合肥都用足量。黄飞虹看她一个女人指点自己,有点懵,才说,我这是纯培育,试试玩,肥没少上。蒋冬麦说,沙地保肥性不好,容易流失,施肥尽量少量多次。黄飞虹说,主要水的问题不好解决,我种这一点儿还行。蒋冬麦说,深浅轮耕,深耕可以打破犁底层,增加透水性,加大蓄水量,深耕二十到三十厘米,耙实、耧平,以土蓄水,还能促进根系下扎和扩大根系吸收范围,能提高水肥利用率。
蒋冬麦给黄飞虹上了半小时课,陶英勇在一边人都听傻了,问蒋冬麦说,你还懂这个?蒋冬麦说,上个月有个拉化肥的,给了我两本农业书垫桌子腿,我闲着没事翻翻,以后你生意干不下去了,种地饿不死。黄飞虹那时候才明白,蒋冬麦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
总之吧,没有十年,二十年,也远不到一辈子,如果用烂俗点儿的比喻来形容,就像条车轮履带,分正反两面,他们站在正面,朝上,以为长的看不到头,走着走着,忽地往下转,想开的,拍拍屁股走人,死硬着不撒手的,被大地和履带夹在中间,再硬,漫长的挤压,终成齑粉。先是,舞厅生意差一点儿,卖不掉的酒剩的多一点儿,气氛陡然变了,都带着急匆匆,狼狈,局促不安的模样,舞厅像个逃犯窝藏点,进来的人逃避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抓捕,许多人在家收拾好行囊,做着随时潜逃的准备。一切的开始,与其说怪罪什么政策变动,不如说只是赌局失败,爱玩不玩。直到他们确信听不到火车声响,一个舞娘把舞伴带到舞厅后的小黑屋里,准备用身体挣一笔钱。既然注定林鸟四散,不如用狂欢,达成钱和记忆的相互成全。
这个黄飞虹忘记叫什么的舞娘,成了舞厅第一个滚蛋的人。蒋冬麦是那时候学会吸烟的,站在舞厅门口,墙后面是她亲自动手帮黄所长刷的「发展经济」。其实到最后也没有刷完,还有大空够写「坚持科学发展观」。
陶英勇在没盖完的房子里看日出,直到浓烈的太阳光,刺的他无法直视,泪腺告急。地上是个多才多艺的建筑工人用泥浆留下的小人画,像个古代诗人,捋着胡子,边上写着半句诗,「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陶英勇看笑了,心里骂自己没文化,同样的景色,建筑工人都还能拽出两句诗,自己跟个半文盲似的,看都看不懂。他用脚抹平了,回家问蒋冬麦啥意思,蒋冬麦正在梳头发,说,意思是,想不明白的事,跟这头发丝似的,多的问不完,瞎琢磨它干啥呢,我非得数清楚才能梳通头发啊。陶英勇半信半疑,是这个意思么?蒋冬麦说,你要没听懂我说的啥,就别问了。
黄飞虹也是那时候才开始叫陶英勇老陶的,当时是这么个情形,派出所民警围成一圈,陶英勇打头带着几个人蹲在墙角,裤兜里往外掉塑料筹码,哗啦啦的,黄飞虹痛心疾首,说,老陶,非法聚赌,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他妈的背叛革命了?陶英勇听不懂他说的啥,憋了半天,说,主要是,发展经济。
小镇银行走了,剩下一个 ATM 机,坏了,没人修,好在没啥需要急用钱的地方。小学走了,好在剩下的人,大多都生不出需要上小学的孩子,都在苟延残喘,相互问,你怎么不走呢?回答不了就说,去哪啊?你怎么不走呢?反问,对方再反问,扯几句皮,变成没趣的循环,最后探讨探讨上海北京国际大都市,谁也不打算真去,留下都有不得不留下的绝望。
陶英勇的赌场,变成赌局,又变成麻将桌,最后老是三缺一,就扑克,骰子,进账从几百成千,变成百八十,再后来,拦过路司机,有人玩就行,纯当逗闷子。为啥不走呢?这问题有意思。从蒋冬麦的角度看,她的雄心豪言全成了屁,致使她不再愿意提起一切和未来相关的事儿,觉得好像不到最后承认,就还剩点儿希望似的。陶英勇,没了主将挂帅,营寨扎在哪儿就是哪儿,只要饿不死,不太有主动出击,英勇杀敌的契机。
镇政府先搬走了,派出所的职能萎缩,撤的只剩下俩民警,还是黄飞虹死皮赖脸求下的,其实,整个派出所都没啥存在的必要了,黄飞虹的编制被下调,严格来讲已经不算派出所所长。俩民警天天哭丧着,觉得自己是武松发配沧州,整天甩脸子,黄飞虹忍着气,闷头鼓捣麦子,让他们只要不离方圆五十里,想干嘛干嘛,其实就算范围再加五十里,想干嘛也什么都嘛不了,鬼城里撒尿拉屎,开车碾沙子看鸟。过了好几个月,黄飞虹才发现陶英勇没走,问他,还留在这干啥?不走?陶英勇说,就剩我一个看起来像能惹事的,我走了,你干啥去?黄飞虹转头咧着嘴走了,说,去你妈了个逼的!
陶英勇说到做到,那天晚上,硬是跑到派出所,满嘴酒气,死赖着要自首,理由是他破坏公共财产,把几个路灯灯泡给砸瞎了。黄飞虹撵他滚蛋,陶英勇说,必须关,不关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办法,黄飞虹拉抽屉摸了半天钥匙,给他打开拘押室的门,让他进去醒酒。陶英勇还不依不饶,说,别忘了上报这个月的指标。黄飞虹说,啥指标?陶英勇说,抓捕记录,别看在咱俩关系好的份上给我走后门,听见没?要你这派出所所长干啥吃的?陶英勇训话像个厅级干部,黄飞虹受着,没说话,回家拎了两瓶白的,也钻到拘押室里,对着喝到天亮。
蒋冬麦早上过来,看见俩大男人喝得不省人事,地上吐的满地,调头离开。
麻将桌又支起,固定三人是陶英勇,蒋冬麦,黄飞虹,剩下的一个,有时候是拉过来的民警,有时候是卖牛肉的老板,有时候是某个大爷大妈,时间在牌桌上被哗啦啦打散,再重组,各自摸玩着手里的「八万」「红中」「小鸟」,不管杠还是胡,一副牌的总数就那么多,跟这里的事物一样,一成不变,硬玩出花样。
这地方还是有被想起的一天的。有一天早上,陶英勇正叼着烟,在牌屋里自己摸扑克,推门进来个人,打扮挺朴素,陶英勇挤着眉,从烟雾里望他,说,找谁?这人不说话,四处在屋里看,好几张没人用的牌桌,堆满了塑料筹码,这人问,你们这属于益智文娱活动吧?挺好的。陶英勇说,益个锤子智,闲的?玩钱,一把五十,来两把?我再给你找俩人去。这人深深看了陶英勇一眼,陶英勇心里咯噔一下,发毛。呼啦啦又进来五六个人,都戴眼镜,外边西装,里头白衬衣,像是一群领导,黄飞虹也跟着闪进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大领导又扫了一眼屋里,带头出去,剩下陶英勇,满脸发懵,看向黄飞虹的眼神里,分明是说,我啥也没干啊。
大领导和一群小领导站在外面,大领导说话断句有意思,一句话反复斟酌半天才开口,力求严谨准确,说,这里,是西北开发的一员干将,原则上,属于功臣,圆满完成了,党和国家,赋予的,任务和使命。一群小领导的脑袋都跟着上下晃,频频点头。大领导又说,目前,常住人口的减少,和交通运输功能性的减弱,是,亟需解决的问题,也是你们县市领导,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从别处入手,想办法做好转型,比如,搞搞旅游,在像这样的小镇,打造出,可持续,可发展的景点项目,展现国家,在推动城乡发展进程中,做出的努力,和奉献精神。小领导都跟着哗啦啦的鼓掌。大领导接着说,刚刚我才了解到,这里只剩下一名派出所所长和两名基层民警。
黄飞虹主动站出来,要接受大领导的深刻指示,大领导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扎根基层,艰苦卓绝,这是光荣使命,也是个人觉悟的体现,但在管理过程中,也要时刻,牢记使命,维护好群众治安,不能让赌博、色情,这些非法娱乐化的产业,影响这个,曾承载革命任务的,光荣地区的,正面形象。
所有人都跟着转头回看舞厅那里。大领导语重心长的嘱咐,说,文娱活动要支持,但涉及金钱的赌博,可能,还是会造成不小恶劣影响的。一个小领导目光投向黄飞虹,说,确实,影响恶劣。
大领导没再往镇里走,上了小巴车和随行人员离开。不知道是哪来的领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拐到这个岔路来,可能他们将要视察的是另外的地区,心血来潮,停了一下,他们中的一部分,总以难以揣摩和临时起意著称。傍晚的时候,两辆从市里来的警车开进小镇,以非法聚赌的名义带走了陶英勇。
黄飞虹安慰蒋冬麦,说,事儿应该不大,过几天看看啥情况。他跑前跑后,打探消息,罪名就是说非法聚赌,开设赌场敛财,黄飞虹心里像闷着点什么东西,喘不上来气,也没法对蒋冬麦吐出。一个多月以后,法庭宣判,判了三年八个月。蒋冬麦没去听审,那几天,她帮黄飞虹照看麦子,长了好大一片,她在本子上记着生长记录,也不知道有啥用。
陶英勇从看守所转到市监狱的时候,黄飞虹在边上,陶英勇到底也没想明白他是咋关进去的,因为说错话?但法庭上说的那些罪状,他又似乎都能给自己确凿对应上,从头到尾闷着头,老实承认了罪行。他可能是想起来蒋冬麦告诉她的那句话,想不明白的事太多,就别问了。他跟黄飞虹说,我媳妇儿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等我回来也行,就是这几年,你帮忙照看着点儿。
黄飞虹回去的时候,几个不知道哪来的工人,正在路口装宣传牌子,支的老高,红色打底,写着「见证城乡发展,建设文明旅游小镇」。蒋冬麦穿着拖鞋,右手抓着一把麦穗,左手提镰刀,还带着泥,站在牌子下边向上看。黄飞虹走近了,蒋冬麦看见他,很高兴,脸上带着汗,举着麦穗,说,底肥用的足,长得多饱满。工人顺着杆子爬下来,指着牌子对黄飞虹说,公共财产,注意维护,不能破坏。黄飞虹说,好嘞,公共财产,不能破坏。
牌子风吹日晒,红色越褪越少。旅游这事儿,好像有点成效,有县市中小学校,来组织考察,回去再挨个写报告。还多了几个不明不白的小青年,来镇上拍照,主要是为了观察最里面的鬼城,说要做什么社会调查。黄飞虹还要兼着带人在屁大的地方转,指着一个房子说,这以前是老刘家,老刘东北人,朝鲜族,做的泡菜挺好吃。这家以前是小孙,大学生,小学语文老师。人家打断他,说,我们不是听这个,这不是旅游小镇吗?有啥名人名事?黄飞虹想半天,说,那你要是问这个,没有。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黄飞虹隔几天去看一眼蒋冬麦,慰问一下生活,有个晚上,他远远看见舞厅那亮着彩灯,时闪时灭,走近了,看见蒋冬麦坐在房顶上,在鼓捣一节节的 LED 彩灯,绕着原来舞厅的招牌拼成霓虹字,在黑夜里显眼夺目。黄飞虹仰着头,光色在他脸上变幻,他问,哪弄得这玩意儿?蒋冬麦说,有个大车司机拉的,买了几节。黄飞虹说,弄这个干啥?蒋冬麦说,老陶怕黑,要是晚上回家能照着点儿。
俩民警骑着三轮车来找黄飞虹,说,黄所长,县里赵局打电话,让你看眼文件。黄飞虹抬手跟蒋冬麦告个别,回去一看文件,懵了半天,把电话给赵局打过去,差点儿没压住火,说,赵局,我们这破地方你还给弄这么多治安指标?难为人吗这不是,猫比耗子多,上哪儿抓人去?电话那头,赵局喝了口茶,听声音是喝着茶叶了,又往杯子里吐了一口,说,你们那不是刚开发了旅游小镇,游客多。黄飞虹说,要不我带你来转一圈,你数数一天能碰见几个人。赵局长不紧不慢说,那你说说,你们所仨人,一天天鼓捣啥呢?黄飞虹憋了半天,吭不出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黄飞虹带着俩民警,闷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天,坐在马路牙子上,说,都说说有啥子想法。俩民警低着头,说,我觉得真没啥必要了。黄飞虹没听清,说,你说啥?一个民警说,又不是逼着人非在这儿,黄所长,你到底是个啥意思嘛?半个小时后,眼前才过了一辆车,黄飞虹瞪着眼睛,说,我没啥子意思。拍拍屁股走了。
黄飞虹拎个酒瓶子,坐在舞厅门口抽烟,把酒一口一口往肚里灌,蒋冬麦从屋里出来,说,进去喝呗,挺冷的。黄飞虹梗着脖子,说,我说实话,我要么是走了,调到别处去,混得也差不到哪去,要么是不干警察了,我就甘愿住在这。我入警头一天就在这,那时候这地方比现在还烂,我天天想走,最后也熬住了,你跟老陶来的那时候,我心想,可算熬出头了,给我个公安局长我也不干,后来咱这不行了,都走,我这人就是死轴……他说不下去了,趴在那,蒋冬麦搀他起来,黄飞虹说,你们两口子比我还轴,赖在这干啥呢?蒋冬麦把黄飞虹拉到屋里,解他的裤子,黄飞虹没反应,脱得剩裤衩的时候,黄飞虹才反应过来,酒吓醒了,推开蒋冬麦说,弟妹,可不能这样。蒋冬麦贴过来,说,你没发现为啥我跟老陶没孩子么?他不行。黄飞虹摇头摆手闭嘴,提着裤子,狼狈地逃走。
第二天,蒋冬麦冲进派出所,抽黄飞虹的大嘴巴子,说,睡了我还想不认账?两个民警听得两眼发直,赶紧上去拉,黄飞虹一边躲,一边对他俩说,这没你俩的事,先出去。俩民警自觉的跑出去。蒋冬麦拉个凳子,跟黄飞虹面对面坐着,说,好了,反正他们俩都听见是咋回事了,说出去你的所长就干不成了,你现在也别有心理负担了。黄飞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啥意思?蒋冬麦往桌上扔了一叠小卡片,上面花花绿绿的,印着裸女和电话号码,说,没啥意思,就是纯粹想帮你个忙。
这天晚上,俩民警守在舞厅后门,等着听蒋冬麦打信号,再进去摁人,一晚上挣了八千多,没人再提走的事,到月底,业绩和钱全有了。黄飞虹对陈耀武说,那些钱,我基本没要,全是他们仨分了。
蒋冬麦是这事儿被捅破的小半年前失踪的。前一天,黄飞虹提前给县监狱的人打电话,问清了陶英勇出狱的时间,准备第二天开车去接他,蒋冬麦说,我就不跟着去了,你早点回来,我提前给老陶弄点菜,你们俩喝点儿。等黄飞虹到地方,狱警告诉他陶英勇已经走了,拦不住,说是不想坐警车。下着大雪,黄飞虹急忙忙开着车,往回赶,心里总感觉发慌,开着开着,猛踩一脚刹车,往回倒,看见路边躺着一个血葫芦,跑过去翻身一看,过了三年多,老陶那脸几乎没咋变样。
谁希望中国完蛋?
除了美国,当然就是类似于丰县官员这样的中国人
如果中国烂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再过几辈子也不会为人所知,而且还习以为常,甚至自动给他们洗白
所以中国人民的对手有国界可分的一部分敌人,还有一部分是自己人
中国能否强盛,很大程度上要看会不会识别出这样的内部渣滓,还有如何处理这些渣滓
所以别有用心的人就会故意的利用国籍来个神神兔兔对立,来个把水搅混
年轻人请不要上当
美国完了就是完了,中国做的不好的地方该骂一样骂
要记住敌人要用阶级分类,而不是国籍分类
故意把阶级问题转换成国家问题的,不是蠢就是坏
消极怠工是消极怠工,但是可以把国防部长丢死牢里,可以自己派税吏去刮地皮,哪个君主立宪的皇帝有这么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