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让我们先沏壶茶,然后开始慢慢讲:
邓艾出身寒门,曾任“上计吏”——这个职位,大约就相当于如今市级财政局里的工勤人员。在这个事上,邓艾跟司马懿算是颇有缘分的:司马懿入仕的第一份工作,是“上计掾”,也就是市财政局的局长。
为什么身处同一个系统,邓艾就只是一枚小小的工作人员,司马懿却能上来就当局长呢?这是因为司马懿乃是世家出身,祖上五代都是部级高官——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邓艾人生最大的机遇,就是他在做上计吏时,见了一次太尉司马懿。这次见面应该只是一次常规性的工作汇报,但邓艾靠着出色的表现,让司马懿极为欣赏,直接就把他调入了太尉府中任职。
过不多久,邓艾又改任尚书郎——这个职位,类似于今日的中办或者国办工作人员。所以你看,人生的际遇是多么神奇,有时候这么一次偶然的会面,就让未来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怎么样才能升得了官呢?答案是:跟着好领导好好做事。你好好的给好领导打下手,等他做出成绩立了功升了官,水涨船高之下,你自然也能跟着往上走了。
邓艾就是这么一步步跟着司马懿往上走的。在司马懿死后,他又先后听命于司马师、司马昭。几十年下来,邓艾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战功累累:
高平陵之变后,淮南先后发生了三次反对司马氏的叛乱,邓艾参与平叛,屡立大功。同时,他还建议在淮南开河渠、屯军田,这条建议被司马懿采纳,为魏国朝廷后来平叛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此外,邓艾在西线也有傲人的战绩,他与郭淮多次击退姜维的进攻。因为战功卓著,在伐蜀之前,邓艾已经是食邑六千六百户的邓侯。
食邑的多寡,代表战功的大小。这里可以对比的是,司马懿在高平陵之变前夕,食邑万户。司马懿在西线军事上的后任郭淮,也就是邓艾的另一个老领导,食邑才两千七百八十户。
不过尽管如此,邓艾也依然有他的烦恼,那就是他并不是司马氏的“自己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不是司马昭的“自己人”。
司马懿在世时,甚至到司马师在世时,邓艾在司马氏父子那里都很说得上话,史书中有不少邓艾对司马父子进言的记载。但自从司马昭秉政后,邓艾的地位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官职照升不误,但司马昭并不把他当心腹。邓艾在司马昭那里没什么话语权,只能是默默地在西线守着边疆。
景元三年,消停了几年的姜维又开始北伐,于临洮被邓艾击败。几个月后,魏国准备伐蜀,朝廷派人来征求邓艾的意见。对此,邓艾表示了强烈的反对,认为蜀不可伐。
然而司马昭并没有认真考虑邓艾的意见。在邓艾回复后不久,他直接派了个人过来,当面斥责邓艾。邓艾从此闭嘴,再也不敢提不能伐蜀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魏国西线的最高指挥官、司马昭的堂弟司马望奉调回京。接替他职位的,是原司隶校尉钟会。
钟会和邓艾的出身,非用天壤之别不足以形容。
不同于邓艾的出身寒门,钟会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前面我们说司马懿祖上五代都是部级高官,可这跟钟会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钟会的父亲钟繇,是颍川士族中最早归顺曹操的人之一,死前已官至太傅。
出身不凡的钟会可以称得上少年得志。他少年即入官,深受司马氏兄弟的信任——尤其是司马昭。
而且,在司马昭这里,钟会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功劳:
当年司马师率军征讨毌丘俭,司马昭留守洛阳。司马师在回师途中病危,司马昭急赴军中,面受机宜。随即,司马师病死。
此时,魏帝曹髦也快速作出反应,下诏令司马昭留镇许昌,军队交由尚书傅嘏带回洛阳。曹魏皇室此举,目的在于夺回被司马氏侵占的权力。
危机关头,钟会向司马昭强烈建议,不管诏书如何,都一定要亲自带兵回京。最后,司马昭依计而行,才得以顺利掌权。
从此,司马昭引钟会以为心腹,专典机密。这一年,钟会才31岁。
之后,诸葛诞起兵反叛。在平叛期间,钟会于内筹划,屡立大功。时人以钟会比之张良,可见其计谋之深,受司马昭信任之重。
到了司马昭决意伐蜀时,魏国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反对,只有钟会表示鼓励和支持。据史料记载,伐蜀的战略目标和规划,就是由两人秘密制定的。
景元三年(公元262年)冬,钟会取代司马望,“假节都督关中诸军事”,成为魏国西线的最高指挥官。
当任命的消息传到邓艾营中,邓艾知道,伐蜀一事是势在必行了。
魏国的大军兵分五路,开始各自行进:
一路由征西将军邓艾率领,领兵三万攻姜维于沓中;一路以雍州刺史诸葛绪为帅,领兵三万攻阴平,以断姜维归路;其余三路共十余万,由钟会统领,进攻汉中。
对于这个部署,邓艾相当不满。战前,根据蜀军的实力,魏国推测汉中空虚。如今集结重兵攻入汉中,摆明了是大功一件,但这一路的功劳,钟会肯定只会毫不客气地留给自己。
而他邓艾带着三万人,说是起牵制作用,实际却是与姜维带领的蜀军主力正面决战,最苦最累不说,功劳还分不到多少。更可担忧的,是相比于取汉中的轻而易举,邓艾以少量兵力缠斗姜维,被击败的风险也相当之高。
不过这些都是邓艾的多虑,战局拉开后,双方都没有意料到的情况很快就出现了:姜维在得知汉中失守以后火速撤军,并绕过诸葛绪的堵截,成功撤回剑阁,与一路披靡的钟会对峙于此。
姜维的这一步棋,完全打乱了魏军的事先部署。
钟会被姜维绊于剑阁,无法进军,只能跟姜维打起口水官司,写信劝蜀军的将领归降。原本承担着最重任务的邓艾因为姜维撤走,对手消失,三万人马反而无事可做。
当邓艾百无聊赖之时,被姜维拦在剑阁之外的钟会有些坐立不安。伐蜀计划由他自己亲自制定,如今受阻于剑阁,进退两难,无异于自暴短处于政敌。
总应该做点什么……钟会思来想去,盯上了诸葛绪的那三万人马。
诸葛绪阻截姜维失败,严格来说确实是他的失误。有功当赏有过则罚,钟会因此密奏司马昭,说诸葛绪是有意拖延才贻误了战机,造成姜维逃脱。
钟会此时是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司马昭当然会采信他的意见。于是,司马昭命诸葛绪“槛车征还”——关起来带回洛阳。至于剩下的三万人马,则归钟会统领。
钟会如此行为,主要出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给自己受阻于剑阁找理由。要不是他诸葛绪放跑了姜维,魏军主力何至于如此进退两难呢?另一方面,则是基于钟会内心深处一些暗戳戳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这部分内容我们先按下,后面再说。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就在钟会筹谋着的时候,邓艾也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同于钟会的少年得志,邓艾此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垂垂老者。从正始四年(公元243年)到如今,他已经和蜀汉整整交战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殚精竭虑,浴血沙场,从来就没有退缩过。然而如今朝廷大举伐蜀,他却被搁置一旁,不被重用,尤其是在姜维撤走以后,更是陷入无事可做的尴尬之中。
没有战斗就意味着没有战功。明明已经奋斗了一辈子,眼看着能摘果子吃了,这时候反倒被晾在了一边。悲凉之余,邓艾更多想到的可能是他自己:这一战不管是成是败,都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以后不可能再上前线厮杀了,他应该会被调回洛阳,挂个闲职,然后颐养天年。
既然如此,那么征战一生的谢幕就一定要足够精彩,怎能碌碌而返呢!邓艾打开地图,画了一条线,手下将领目瞪口呆。
钟会现在被困在剑阁,此地天险,极难攻克。不过,剑阁虽是成都的门户,却也不是绕不过去的。如果从阴平小道翻越崇山峻岭,那么就可以绕过剑阁,直扑江油。到时候围攻成都,这才是伐蜀第一功。
只是想法虽好,实现起来却太难。所谓的阴平小道根本就不是一条现成的路,而是需要自己去跋山涉水,踏平坎坷。尤为困难的,是这一路都是无人区,根本无法筹粮。如果从此进军,兵士就需要自备兵器粮秣,而且没有后续的粮草接济,也不可能补充伤兵。
如果不能一战而定,就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但邓艾最终说服了他的将士们,在向司马昭报告了这一计划以后,他们开始行军。相关的史籍记载如下: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馀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山高谷深,至为艰险,又粮运将匮,频於危殆。艾以氈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
事先来看,这就是一场赌博,但邓艾竟然赌赢了!他们从阴平小道攻克江油,进而与诸葛瞻战于绵竹。之后,魏军一鼓作气击败诸葛瞻,围定成都。
最终,成都也不战而溃,刘禅出降。
兵行险招的邓艾,就这样一举消灭了一个割据四十多年的国家,“自征伐之功,未有如此之速者也!”
如此变局,可以称得上是惊天逆转。钟会带领十几万人被姜维阻于剑阁,日耗粮饷无数,未有尺寸之功。邓艾率偏师数万,一战而定。其中的差距,高下立判。
随后,姜维等人受刘禅的命令,向钟会投降,蜀汉终于放弃抵抗。不多久,魏国的封赏命令也传到了成都:邓艾封太尉,增邑两万户;钟会等而下之,封司徒,增邑万户。
一次增邑两万户是个什么概念?
终曹魏一代,能一次获封两万户食邑的,在邓艾之前,只有高平陵之变后的司马懿一人。
由此不难看出魏国朝廷,或者说司马昭对邓艾是何等的慷慨。
而邓艾自矜于大功,也开始有些得意忘形了。
刘禅出城投降之时,邓艾遵循东汉的成例,封刘禅为“行骠骑将军”。这件事邓艾应该在事后向司马昭汇报,也得到了司马昭的同意。
过了没多久,邓艾又把自己对于益州局势的一些想法,甚至于对天下形势的分析,写成了一份报告报给司马昭,内容包括何处应该屯兵、如何为将来的伐吴做准备、以及最重的,重新处置刘禅以及蜀汉大臣。
在报告中,邓艾建议司马昭封刘禅为扶风王,让他住在当年董卓筑造的郿坞,以此给吴国的孙休做榜样;至于刘禅的儿子们,则应该封为公爵或者侯爵,予以厚待。
邓艾是否先斩后奏,在司马昭批复之前先予施行,史料没有记载,但司马昭在收到邓艾的上书后,却通过监军卫瓘跟邓艾说:“事当须报,不宜辄行”,凡事还是要先汇报才行,不可自作主张施行。
一般来说,领导这么跟你讲,就是对你之前的行为有意见和想法了,只不过顾全着大家的脸面,话说的比较委婉而已。但邓艾却没有听出其中的意思,竟然又写了一封回信给司马昭,对自己进行辩解。这封回信,大体上包括了这么三层意思:
首先,我奉命出征,您是给过我自由裁量权的。而我的作为,也符合“权宜”的范围。
其次,蜀吴相接,如今蜀国既下,破吴指日可待。但如果事事请示,书信往来道路遥远,恐怕会贻误战机。也就是说,有些事我自己做决定就行了。
最后,春秋之义,大夫出兵边疆,只要有利于国家,就可以独自专任。如今形势急迫,我邓艾虽然不敢自比于古人,但一心为国、无瑕顾身的忠心,天地可鉴。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我邓艾不接受你的批评。
此时的邓艾,确然已经有些狂妄自大了。面对着司马昭,居然敢如此引经据典,半遮半露的为自己争辩。他也不想想,司马氏是如何发家的!
而到了旁人那里,邓艾就更加赤裸裸不掩饰了。他曾对蜀国官员们说,你们幸亏是碰到我了,还能看得到今天的太阳。要是碰到像东汉初年的吴汉之辈,只怕早就是刀下冤魂了!
对于昔日的对手,邓艾也出言羞辱:姜维也算是一时豪杰了,但他碰到我,也只能是事事不如意了啊!
听者讪讪。
这一切,钟会看在眼里,冷笑不已。
在郁闷不已的钟会眼里,邓艾这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一直以来,钟会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聪慧过人,算无遗策。此次伐蜀,他更是前后筹划,亲自领兵,为的就是这最后的天大功劳。谁料一时不慎,竟然让邓艾捷足先登,实为失策。
更何况,钟会内心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是一定要进据成都方可施行的。如今邓艾先行进入成都,对钟会来说简直就是重大打击。
但好在,邓艾的得意忘形,又重新给了钟会可乘之机。
邓艾的独断专行,其实犯了司马昭的大忌。
司马氏十余年来独专朝政,根基在于兵权。司马氏不管如何交好士大夫,如何向门阀大姓渡让利益,有一条却是根本不容妥协的,那就是司马氏对于兵权的绝对掌控。
这一点从司马懿年代起就被严格执行。当年王凌在淮南叛乱,司马懿不顾七十岁高龄,亲自带兵出征,怕的就是魏国中央军旁落他人之手。后来淮南二叛,司马师也是不顾病体亲自领兵,并最终死于归途。到了司马昭时代,淮南三叛,司马昭带着魏帝曹髦和太后一起出征,防的也是兵权落入他人之手。
少有的例外,就是此次伐蜀。钟会亲自控制的兵力,有十五六万左右;再加上姜维投降后的四五万人马,总数约二十万上下。
但这是钟会,是司马昭引以为谋主,受到绝对信任的人。当年司马师病逝之时,钟会极力劝司马昭亲自领军回洛阳,最终让曹髦的夺权计划落空,这就已经是钟会的投名状了。更不要说曹魏朝廷后来任命钟会为太仆,钟会力辞不就,宁愿在司马昭的大将军府做记室。 凡此种种,都让司马昭可以信任钟会。
但对邓艾,司马昭就没那么放心了。
官位越来越大,并不意味着权力也越来越大。权力的大小,要看你跟领导的贴心程度,领导如果愿意相信你的话,那你就是有权力的。这一点,在邓艾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邓艾受司马懿的赏识而平步青云,在司马懿和司马师时代备受信任,于政治和战事多有善谏。但到了司马昭这里,他就完全说不上话。虽然已经是西线前线的第二号人物,但伐蜀这种国之大事,司马昭不仅不听他的劝诫,反而还派一个叫师纂的威胁邓艾强制执行,这其中的疏离感一望可知。
如今邓艾如此独断专行,只会让司马昭心中更加不安——而这,就是钟会的机会。
离间别人这种事,钟会不是第一次干了。几年前,钟会就曾构陷嵇康于司马昭,导致嵇康最终被杀。如今再作冯妇,于钟会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只需要把司马昭心中的疏离加以扩大,就足以让司马昭彻底丧失对邓艾的信任。
他的方法也很简单:钟会善于模仿别人的笔迹,他拦下了邓艾给司马昭的书信,篡改后给再发出。如此,司马昭看到的就是一个得意自大,狂悖无状的邓艾。
至于司马昭的回信,钟会也做了修改,然后才给到邓艾。信中的猜忌之意,让邓艾心中郁积难平,惴惴不安。
期间,钟会还找到了几个帮手:司马昭派在邓艾身边的师纂,以及邓艾的部将胡烈。在钟会向司马昭关于邓艾谋反的密奏中,两人均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司马昭于是下令卫瓘,让他将邓艾押回洛阳。
还记得卫瓘是谁吗?
文王(司马昭)使监军卫瓘喻(邓)艾:“事当须报,不宜辄行。”
抓捕邓艾,是监军卫瓘的本职工作。但具体要如何操作,卫瓘心里却没底,便去跟钟会商量。钟会回答得也很爽快:你带着本部人马先行,我随后就到。
卫瓘心中一寒,感觉脑后有冷风吹过:钟会这是要借刀杀人的节奏啊。
当时,邓艾驻于成都,约有三万人马。钟会在涪城一带,坐拥大军近二十万。两人互不统属,都直接听命于司马昭。
卫瓘身为两部人马的监军,也不是两人的下属,而是同样直接听命于司马昭。 但不同于邓艾和钟会的是,卫瓘手下只有一千多人。
卫瓘去找钟会商量,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借一点兵马,一起去成都抓人。但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让卫瓘碰了个软钉子。所谓的“随后就到”,无非就是希望卫瓘和邓艾做鹬蚌之争,他钟会好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钟会狼子野心,无法依靠,那卫瓘也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趁着夜色,他敲开了成都的城门。进城后,他发文给邓艾麾下诸将:只擒拿邓艾父子,其余不问。诸将至卫瓘营中者,封赏如前;如果拖延不至,诛杀三族。
等到天色大亮之时,将领们已全部至卫瓘营中报到,只有邓艾父子还在酣然大睡。卫瓘派了个使者,轻而易举地就把邓艾给抓了。
刚把邓艾用囚车装好送走,钟会便带兵进了城。诸将尚在卫瓘营中未散,就这样被钟会全部包围,软禁了起来。
到这里,我们也终于可以来聊聊钟会想要干什么了。
钟会想要谋反。
事后看来,钟会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在当时,钟会却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首先,他手握二十万大军。于他钟会而言,这可能是他有生之年能到达的最高领军数量级了,而且机会仅此一次。其次,这一次他天时地利人和都全占!唯一的障碍邓艾又已被监禁,益州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浪费!
一般人更关注风险,聪明人看到的却是机会。这背后,是见识和智商的差别。钟会从来认为自己算无遗策,虽有风险,却能hold住这一稍纵即逝的机遇。
更何况,他还有能人相助——这个能人,就是姜维。
刘禅出降后,下诏命令姜维放弃抵抗,直接投降。姜维于是就近归降钟会。钟会特别给姜维面子,对姜维尊崇有加;姜维也谨守礼节,主动讨好,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成了好朋友。
不久以后,姜维便知晓了钟会心中的秘密。究竟是钟会主动透露的,还是姜维猜到的,史书并没有明确说明。但可以肯定的是,钟会在谋反这件事上,极为信任姜维。
这可能也是智商和见识的原因,像谋反这种大事,钟会很难跟别人商量,只能自己一个人苦思,推演各种可能。如今能找到一个不管是智力还是见识都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人,钟会自然会惺惺相惜,愿意和盘托出,共相参详。
最终的结果,是两人在大的规划上几乎取得了一致,只在一个关键细节上出现严重分歧。
所谓的大规划是:钟会夺取邓艾的兵权后开始北伐,姜维带领蜀军降部为前锋,出秦岭直扑长安。长安如今已是空城一座,攻下不难。随即钟会领大军出关中,两军合力,经渭河、黄河而下,五天便可到达孟津。届时洛阳朝廷无从防备,钟会就可以取代司马昭辅政。
为什么洛阳会无从防备?因为魏国的中央军此刻就在钟会手中,这也就是钟会不愿意放弃机会的原因,还是那句话,这种机会,终其一生,可能就这一次。
即便这些构想无从实现,也不是没有退路。这里可是益州,钟会自恃手里有二十万大军,关起门来就能当皇帝。再差,我也能做个刘备!
大的规划已经达成一致,但在小细节上,也就是关于邓艾部将如何处理的问题,两人的分歧却实在无法弥合。姜维的意见是杀掉,他认为这些人常年跟随邓艾,短期是不可能被钟会收买的,留下来终究是祸患。钟会赞同姜维的看法,但至于是不是一定要杀掉,他却有点犹豫。
钟会如此纠结,并不是因为他仁慈惜命,而是这些人都是魏国的将领。如果轻易被杀,那他自己手下的人知道了会作何感想?是否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姜维是蜀国降将,杀几个魏国人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但他钟会站的位置不一样,自然不得不考虑这种后续影响。
可钟会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事情又开始起变化了。
又是卫瓘。
在钟会进城软禁诸将后,卫瓘就猜到钟会要做什么了。钟会也没有向卫瓘隐瞒,反而向他吐露了实情,并真诚的邀请他入伙。毕竟自伐蜀以来,卫瓘就以监军的身份跟随,如果接下来能继续为钟会所用,那么对于军队的控制肯定是有好处的。
钟会希望卫瓘以监军的身份诛杀胡烈,算是杀鸡给猴看,这样邓艾的其他部将就不敢做仗马之鸣了。但卫瓘却不同意,事情一时僵住。
钟会还在犹豫,卫瓘又开始先行动了。他在上厕所时碰到胡烈的亲兵,趁机把钟会谋反的消息传了出去。
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得到扩散,而且传得更加离奇。到了最后,普通士兵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钟会已经派人挖好了大坑,邓艾麾下一个都逃不掉,不论将领兵士,全部坑杀。
诸军听闻,大为惶恐。而就在大家惶恐之余,邓艾的一些旧部,以及偷偷溜出去的卫瓘,已经开始有心利用这种情绪了:
景元五年正月十五,钟会准备发动叛乱,他召集将领,以及蜀国降臣,为刚刚去世的魏国郭太后发丧,并谎称受遗照,讨伐司马昭。众人皆惊。
正月十八,在成都城内早已心慌多日的邓艾旧部开始作乱。
当消息传到钟会和姜维耳中时,两人错愕不已,此时麾下军队的主力尚在城外,钟会问计于姜维,姜维的建议是以杀止乱。钟会最终听从了姜维的劝诫,将控制起来的邓艾部将全部杀光。
这一结果,正是姜维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姜维从来就没有打算过真的俯首听命于钟会,虽然接受了刘禅的命令归降魏国,但姜维始终想奋力一搏,再扭转乾坤。
在发现了钟会想借机反叛,取司马昭而代之后,姜维暗自定计,准备挑唆钟会、邓艾内斗火并,到两败俱伤之际,蜀军再趁乱起事,借机复辟。
为此,姜维还专门给刘禅写了一封信,劝刘禅暂且隐忍,“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这才是姜维竭力建言钟会诛杀邓艾旧部的真实原因。他的内心独白是,只有杀了这些人,你们的矛盾才能激化。
只是事情的变化终究脱离了姜维的筹谋。到正月十八日邓艾旧部开始作乱时,钟会军与蜀军主力尚在成都城外,城内几乎都是邓艾的旧部。钟会和姜维可以依仗的,只有成都的宫城以及几百亲兵。
不久,邓艾旧部便攻破了宫城,亲兵死伤殆尽。钟会跟姜维最终也被邓艾旧部所杀。
钟会死时四十岁,姜维死时六十三岁。
钟会至死都没有察觉姜维的真正目的。不过,如果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应该会毫不犹豫的听从姜维的意见,杀掉邓艾部将,以及卫瓘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而姜维临死前想的可能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啊!我苦心孤诣,终难成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钟会和姜维其实是一种人,都喜欢火中取栗,以小博大,走最奇崛艰险的路——这种路一般人不要说走了,连想都不敢想。
当然,对比之下,两人也还是有些差别的:姜维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钟会却是胆大心黑,利欲熏心。
面对着这两具尸体,能笑出来的,只有卫瓘。
不过,卫瓘还有事要做。
邓艾是不是真的要谋反?之前钟会给司马昭写信说是,卫瓘也跟着签了名。如今看来,这很有可能是钟会的诬告。
钟会一死,邓艾有很大概率会被无罪释放,这对卫瓘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天知道邓艾会不会进行打击报复。
而且,如今钟会伏诛,全是他卫瓘一手策划。邓艾如果不死,难免要来分功劳。
思虑至此,卫瓘叫来一个叫田续的人,让他去追邓艾。
田续也是邓艾的旧部,当年邓艾进攻江油,田续不愿意进兵,几乎被邓艾斩首示众。如今情势逆转,卫瓘跟田续说,你可以去报复当年在江油受到的羞辱了。
田续于是带人马连夜追击,袭杀邓艾父子。
至此,牵涉了成都之乱的几位大咖全部身死,卫瓘成为唯一幸存者。
回答至此,差不多也就该收尾了。最后,再来交代一下其他未尽的事。
卫瓘回洛阳后不久即获封疆之任,从此仕途顺畅,官至太保。只是最后未得善终,在七十二岁时死于政变,但那已经是八王之乱时候的故事了。
诸葛绪,还有人记得吗?这个故事一开始就被“槛车征还”的倒霉鬼,在剑阁下即被钟会构陷,押返洛阳,但却因此而意外幸免于兵祸。钟会兵败身死后,再也没有人来追究诸葛绪贻误战机的事。他于是照常做官,入晋后,官至太常。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来说说司马昭。
在伐蜀前,就有很多人劝司马昭不要任用钟会,原因有两条:首先,钟会没有家属为质,独领大军在外,不合体制,容易生变。其次,此人人品不佳。有的说钟会见利忘义,有的说钟会挟术自重。也不知道钟会是反迹已露,被众人察觉,还是人缘实在太差,所以才被反复diss,总之,反对钟会领兵伐蜀的声音在司马昭那里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但司马昭最终还是选择了钟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相信钟会能够完成这项任务。不过司马昭也不是没有准备,在钟会预谋突入关中攻占长安的时候,司马昭就已经带领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了,防的就是钟会可能出现的叛乱。
对于钟会所依仗的大军,司马昭则认为不足为虑。蜀国军队是新降,众心未附;魏国军队的家属都在北方,怎么可能一心跟着钟会叛乱。
果然,钟会死于兵变。
灭蜀之后,司马昭声势大盛,终于从晋公进爵为王,完成了禅让称帝前的最后一步准备工作。只是,天不假年,一年后司马昭病死,最终止步于皇帝御座的咫尺之遥。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份蜀国人物结局单:
刘备建立的国家,就这样星飞云散,消失于历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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