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在战争中,双方指挥官为了鼓舞人心,振奋士气,再加上一点点小小的私心,都是要在战报上稍微吹吹牛皮的。而且,不光是国军这样干,共军、日军、苏军、英军、美军……都会这样吹牛皮的,这样基本上算是军界心知肚明的行规了!
比如,平型关大捷之后,蒋委员长亲电朱德、彭德怀:“25日一战,歼敌如麻,足证官兵用命,深堪嘉慰。尚希益励所部,继续努力,是所至盼。”
“歼敌如麻”!好厉害!那么“如麻”到何种地步呢?
林彪于战斗第二天给中共中央军委的战报为:“昨日与敌第二十一连(联)队战斗一昼夜,将敌歼灭一千余人”!
而朱德在1937年年底公开发表的著作中又明确讲:此次战斗“他们(指日军)死了五百人”。据说,彭德怀后来在内部讲话中也坦率地承认,这次战斗“只缴到不上一百条的完整的步枪”。(
杨奎松:平型关大捷到底歼敌多少人?)
好吧,我承认“歼敌”和“死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是,不管是1000余人,还是500人,称其为“歼敌如麻”是不是过了?
其实,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较真。可是近年来,凤凰果粉台不知发哪门子神经,给个棒槌就当针认,非要把这些不靠谱的战果当做信史散播。
比如,在其《国军抗战全纪实》之《一代战神薛岳》中就有这样一段话:“他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抗日第一战将,歼灭日军最多,仅他指挥的四次长沙会战,就歼灭日军十余万人。
薛岳将军是著名的抗日将领,参加了淞沪会战,指挥和参与指挥了武汉会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等著名会战,在抗战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是名符其实的抗日功臣,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前面说过,战争期间,双方在战报上稍微吹吹牛皮,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长沙会战中日双方战报相差的未免太悬殊了,题主提出这个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在下不才,谈谈个人对长沙会战战果的一孔之见,有不妥之处,还望多多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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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第一次长沙会战”。此战指1939年9月至10月间,中日之间在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接壤地区的一次攻防战。
此战为日军主动出击,然其意图并非占领长沙,而是要“在最短期间内,捕捉敌第9战区主力部队,将其歼灭”(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著:《中华国民史资料丛稿译稿:长沙作战》,第6页)。8月15日,日军第11军制订的《江南作战指导大纲》明确战役指导方针是:“实施本作战时以奇袭为主,尽量在短期内结束战斗,然后恢复大概原来态势。(最近敌军逃跑得很快,因此对战术和准备的保密有极大的重要性)”(《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第951-952页)
为此,日军派出十万大军进攻,而第九战区防御的国军兵力为24万。那么,最后战绩如何呢?
薛岳是这样给蒋总裁报捷的:“……日军分三路进攻长沙,我诱敌深入,于长沙附近予以痛击,敌伤亡惨重,向北溃逃……”。同时,薛岳在记者招待会上声称:“我全体将士忠勇用命,国民努力助战,激战20余夜,先后毙伤敌三万余人,俘获无算。”
然而,日本人的战后总结是这样的:“敌遗弃尸体约四万四千具,俘虏约四千名,缴获主要武器火炮二十六门、机关枪约二百七十挺。我方伤亡为,战死约八百五十名,负伤约二千七百名。”(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著:《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二卷第二分册》151页)
前面说过,战报都是有水分的,中日皆是如此。然而,伤亡人数3千对3万,像这样如此迥然不同的伤亡数字差别,未免查得太离谱了,到底是谁的牛皮吹的过分了呢?
薛将军曾在记者招待会上声称:“毙伤敌三万余人,俘获无算”,而时任第九战区司令部参谋处副处长的赵子立在其《以“后退决战、争取外线”取得会战胜利》一文中以亲历人的身份这样写到:“由于宣传长沙大捷,搞得苏美英法各国的新闻记者来访问长沙,找到赵子立……外国记者要看俘虏。报告人对他们说:“没有。”他们说:“你们打了这样大的胜仗,怎么没有俘虏?”有的说:“既然打了这样大的胜仗,没有多的俘虏,怎么连少的也没有?”赵子立无言以对,又说了个,’没有”,于是惹得他们哄堂大笑,把报告人搞得面红耳赤,十分尴尬。”(《湖南四大会战》,第22页)
而时任薛岳的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军务处处长贺执圭在其撰写的《记第一次长沙会战》则是这样总结的:“综上所述,这次湘北战役,除前哨战中确曾发生激烈战斗外,其余各个主阵地和各个大部队,不是闻风遁逃,便是一触即溃。……而所谓追击、侧击等等,言追击,则始终与敌相隔一日行程;言侧击,则从未与敌人主力接触。在敌人是“全师而退”,而我军只不过是“送客出门”。但在战役过程中以及战役结束后,国民党官方如何应钦、白崇禧、陈诚等,分别在报刊大肆宣扬在新墙河南岸、汨罗江畔、福临铺附近、长沙外围等处如何血战,如何歼敌,如何侧击、追击、堵击,等等;说什么‘薛长官神机妙算,诱敌深入,聚而歼之’,说是‘长沙大捷’。”(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543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
蒋纬国将军编著的《抗日御侮》第6卷中,则是这样总结第一次长沙会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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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第二次长沙会战,此战发生在1941年9月至10月间,依然是一场攻防战。
日方战史是这样记述第二次长沙会战的:“第十一军把这次作战目的定为:‘为粉碎敌人的抗战力量,给西部第九战区军队一大打击’。军首脑一有机会就强调这次作战的目的,绝不是‘占领地方’和‘夺取物资’……第十一军认为完全达到了作战目的,10月1日日落后,开始返回”(《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三卷第二分册》158-162页)。
根据日方记录,“作战结束后,军所报告的战果为:敌交战总兵力约五十万,遗弃尸体五万四千具,被俘四千三百人。日方损失:战死一千六百七十人(内将校一百二十二人)、负伤五千一百八十四人(内将校二百七十二人),去向不明者十四人,马匹战死一千一百六十八匹、负伤一千零九十二匹。”(《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三卷第二分册》164-165页)
根据日方战史记载,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日军伤亡共计6854人。
然而,薛伯陵则不以为然。军令部长徐永昌在10月14日的日记中则这样写道:“薛伯陵对外记者及武官谈话,发表湘北之役,敌遗尸四万一千余具云云,使本部战讯发布组大为作难。又据报,长沙外藉传教师语外记者及武官,敌人二十七日入长沙约两万人,留四日退去。又该访察团对湘北战颇感失望云。”(《徐永昌日记》)
10月25日,当军令部次长林蔚向徐永昌转述从蒋介石那里听到的湘北真实情形,更是令徐部长大吃一惊:“一、湘北战之序幕,敌人扫荡大雪山时,战区所报我军如何转出反包围敌人等等,完全子虚,斯役我第四军吃亏极大。二、敌人打过汩罗江以后,我军已无有战斗力之军师。三、所报俘获敌人不到十个,枪许有几枝,余可想矣。”(《徐永昌日记》)
徐部长写到这里,禁不住大发感慨:“由谎报一点看我国军人无耻,可谓达于极点”。
实际上,薛岳对此战不仅对外宣传上夸大其词,甚至竟然连老头子也敢混弄,据王世杰也披露:“当时薛岳等之军报,谓我军始终未退出长沙,实属谎报。闻委员长对此甚愤怒。”(谌旭彬:《戴笠披露国军令人发指的贪腐》)
蒋纬国主编的国军战史《抗日御侮》总结第二次长沙会战中,明确指出。正是战报的夸大其词,严重影响了作战决策。
为此,老头子在南岳军事会议上大骂薛岳:“像这次长沙会战,我们有这样雄厚的兵力,有这样良好的态势,我们一定可以打败敌人,一定可以俘获敌人很多的官兵,一定可以缴获敌人无数的军械!即使没有一万俘虏,也总应该有一千!一千没有,总要有一百!一百没有,少而言之,也应该有十人……丢尽了党国军人的脸面”。
这边薛将军如此大吹牛皮,以致于也惊动了日本人!日军在其战史反思道:“这样秩序井然地占领和撤退,毫未留下任何被占领的痕迹。重庆方面却不断宣传‘长沙未被占领’,反而被敌利用进行反宣传,产生了啼笑皆非的结果。”(《中华国民史资料丛稿译稿:长沙作战》)
虽然这次会战国军没好意思宣布大捷,但70多年后,果粉们替薛岳宣布大捷,歼敌4.8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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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第三次长沙会战。
1941年12月23日-1942年1月6日,第三次长沙会战,30万国军抵御5万日军,薛将军的“天炉战术”终见成效,此战日军伤亡虽然只有六千人,但确实是被“打退”,而不是“撤退”了!
首先得承认,薛将军此战的确指挥有方,“天炉战法”终获奇效,值得肯定。
然而第九战区战报似乎还是薛氏风格:日军兵力达12万人,“敌军官兵遗尸五万六千九百四十四具,马一千二百三十二匹。其敌已焚化之阵亡及重伤官兵则遍地皆是。其轻伤能随队行动逃回之官兵,则尚不在此数之内。生俘敌松野荣吉炮兵大尉以下官兵一百三十九员名,军马二百六十八匹。”(《第九战区第三次长沙会战战斗要报》,收录于《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军事3》)
厉害啊!真的实在是太厉害了!
不过,我说的不是作战,而是吹牛皮吹得太厉害了!蒋校长笔下雪耻,薛将军口中歼敌,真的是是绝配啊!
先看看日本人的统计数据:国军遗弃尸体28612具,被俘1065人;日军战死1591人,战伤4412人,死伤战马1766匹。(《中华国民史资料丛稿译稿:长沙作战》,P214-215),日军伤亡6000人而已。当然,日本人也会有夸大其词之处,但根本不好意思跟薛将军的大手笔相提并论啊。
再看看国军战史《抗日御侮》记载:
连国军战史都只敢声称“敌伤亡万人以上”!跟薛将军的“敌军官兵遗尸五万六千九百四十四具”差的也差不多十万八千里了啊!
然而,薛将军的参谋长赵子立却在事后老老实实地承认,“关于战果部分,如日军伤亡、我军所获战利品等则有所夸大”,“日军的指挥系统未被打乱,日军虽然在艰苦的状况下撤退,却始终是有部署、有指导的撤退。”,而当外国记者提出要看日军俘虏时,却被告知“几个重伤、重病的俘虏,已经死了,无俘虏可看”!(赵子立、王光伦:《第三次长沙会战兵力部署及战斗经过》,赵当时系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参谋处处长,王当时系第六十军第一八三师营长。)
其实,薛将军如此大吹牛皮,以致于连国军军令部都看不过眼了。会战概要中做出了这样的记述:“十二月十七日至二十三日一周间,敌陆续抽调其……所属各部队,集中岳阳附近地区,其总兵力约五万余……敌之伤亡损耗,据俘虏敌各部队官兵供词综合判断,敌军伤亡当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损耗更无计矣。”(《军令部编第三次长沙会战经过概要》,收录于《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军事3》)
按会战概要统计日军伤亡人数应在三万余人,而薛将军言之凿凿遗尸五万六千九百四十四具“”。这不是打薛将军的脸吗?!对此,薛将军很生气,在给重庆的战报中一口咬定:“败残之敌又经我军四次之猛烈围歼,生还无几,实为敌军空前之惨败”。
薛将军这明显是把本应该对外宣传内容当做真实战情上报了,其结果可想而知。
军法执行总监何成濬在其日记中是这样记述的:“(军事委员会)会报时,主席宣布关于湘北三次会战,第九战区薛司令长官之报告云,我军伤亡官兵二万九千余,倭寇死伤五万余,在场诸人均笑斥之,主席亦言其过于虚妄。各处作战报告,本多有不确实处,然向无如此之人之甚者。”(何成濬1942年2月25日日记,《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上册,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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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插一句,其实,蒋“主席亦言其过于虚妄”,不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1943年夏的所谓“鄂西大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役被国军诩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战役”。
但据亲历此役的第18军18师参谋长赵秀昆回忆,这个“辉煌战绩”全系按蒋介石之个人意志捏造。赵秀昆回忆:
“军令部次长林蔚直接以电话告18军军长方天,大意:你们这次打了一个大胜仗,国内外影响都很大,老头子很高兴,指示要大加宣传……方天令我亲拟战报,肆意夸张,军令部更进一步虚构、夸张,这就出现了6月3日重庆《中央日报》以及各大报纸的‘鄂西大捷之经过’的战报报道。”(赵秀昆:《抗战期间武汉失守后的十八军》,载于《文史资料选辑•第81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赵秀昆并且承认:战报报道中,“‘仅北斗冲一地者即有二千三百具(日军尸体)’是我信笔编造”,“其余敌军总兵力和什么蒋介石手令,都是军令部捏造的。就18军正面而言,日军至多使用上三四千人兵力,却夸大为两个师团,把敌人伤亡夸大为几万人,更不可能是事实。”(赵秀昆:《抗战期间武汉失守后的十八军》,载于《文史资料选辑•第81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1943年7月驻英大使顾维钧转述,英国方面认为“我国抗战公报多夸大不足信,尤以报告敌人伤亡数目为最,此次湘鄂一役所称敌方伤亡三万,超过不啻十余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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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反正在薛将军的口中,英勇的国军在长沙一次大捷,两次大捷,三次大捷,大捷个没完没了。
对此,薛岳的好友张发奎在其回忆录中是这样评价的:“为了宣传目的,敌人每撤退一次,我们便上报一次胜仗。中央对此十分了解,这些都是虚假的胜利”。
因此,看到薛将军如此狂妄的大吹牛皮,张发奎忍不住指出:“三次所谓长沙大捷(一九三九年秋,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二年一月)同所谓粤北大捷相似。敌军志不在长沙,犹如它们志不在韶关,它们只不过是佯攻而已。”(《蒋介石与我——张发奎上将回忆录》,第357页。)
当日军真的要以长沙为攻占目标时,薛将军的大捷也到了梦醒时分了:在1944年的1号作战中,日本人用了一天一夜攻占了长沙,被击溃的国军主力仓皇溃逃,导致衡阳守军孤军无援,苦战四十余天之后,被迫举白旗投降!
有必要补充一句,在下不自量力,对抗日名将吹毛求疵,不过是回答题主的问题而已,绝非否定薛将军的抗战功绩。
我想,知乎网友应该不会以一眚掩大德吧?
歼敌数字是战报中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了。
真正难以做手脚,值得关注的战况。是土地得失(完全无法做手脚),成建制歼灭(极难做手脚),成建制长时间休整(很难做手脚),缴获与俘获(尤其是军旗与高级军官,可谓啪啪打脸)。
以上这几样是易于统计,难以隐瞒的,也是真正被职业军人所看重的。
按这个常理分析长沙会战的话,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1.土地失而复得,因而绝对是胜仗。
2.未取得成建制歼灭。
3.敌军未调动战略预备队恢复战线(当面敌军仍有较强战斗力,无需长时间整补)。
4.缴获与俘获较少,未能缴获军旗,未能俘虏高级军官。
除了土地得失外,这战果似乎并不太好看。究竟战绩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我经常诟病美军视打仗为体育比赛,沉迷于算比分(交换比)是一种陋习。原因也在于美军居然看重最难统计,最容易做手脚的东西。。。。。
最后还要提一点,对吃空额成风,逃兵如云的国军而言。自己究竟伤亡多少也是很难统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