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回答尝试用海德格尔的思想来解读庄子的这篇寓言。本人非哲学专业出身,无论对中哲还是西哲的了解都仅仅皮毛而已,有瑕疵处在所难免,还请方家指正。
我们先看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本段选自《庄子-齐物论》,属于庄子内七篇之一。齐物者,齐万物为一也。历来认为本篇的主旨是论证事物之间差异的相对性,即世间没有善恶美丑高下之分,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正如结尾这篇寓言所现,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到底是谁梦到谁根本无法分辨,所以庄周与蝴蝶本为一物,人生也不过是大梦一场——这是长期以来人们的通常理解。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事情真是这样吗?我们知道“齐物”的思想在战国时并非道家的独创,它的版权其实属于名家,代表就是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庄子-天下篇》载有惠施十事,讲的即所谓“万物毕同毕异”。惠施这人我们都知道,庄子的好基友。两位都是国家一级抬杠运动员,只要见面就斗嘴,因此很难让人相信庄子会用大段的论述去迎合惠施的学说。尽管庄子使用了和惠施类似的术语和论证方式,在“齐物”与“合同异”之间应当存在着微妙但重要的差异。其实庄子在原文中就已谈到:“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尽管庄周与蝴蝶可以互相转化,可两者之间毕竟还是有分别。一直以来世人谈论的多是两者的同一性,却忽视了其中的差别——知乎这个问题下的很多回答便是如此。
那么两者的差异到底在哪儿呢?我们再来读一遍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加黑的几个词乃是解读的关键,我们一个个看。
栩栩然,栩本意为栎树,栎树的叶子飘动就像蝴蝶扇动翅膀,栩栩然,就是形容蝴蝶翩翩飞舞的样子。后世根据庄子的这个典故引申出生动传神之意,造出栩栩如生这个成语,实际其本意还是描摹蝴蝶飞舞的行状。自喻适志与,喻同愉,自喻就是自我感到快乐,适志,犹今人言“得意”“快意”。蘧蘧然,词典解释为惊喜,但实际使用时大多用于梦中惊醒,生活经验上来看,从梦中惊醒首先是感到惊惶,之后则是茫然若失,未必会感到喜乐。在梦见自己是蝴蝶时,庄周感到的是翩翩飞舞的快乐闲适,这时他忘记了自己曾是庄周。当他忽然从梦中惊醒,从栩栩然飞舞的情状跌入到凡躯之中,此时的惊惧和怅惘与之前忘我的快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他是蝴蝶时,蝴蝶已经忘了庄周,而当他是庄周时仍然记得那只蝴蝶。庄周与蝴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而这两种存在最大的区别不是形体——无论庄周还是蝴蝶都可能只是梦中的存在,无法保证形体的真实——也不是所谓的灵魂或精神——无论怎么变化,庄周和蝴蝶的肉体所承载的认识主体还是同一个——真正区分两种存在的是萦绕它们周围的情绪。
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曾经将情绪列为存在的基本展开方式之一。西方认识论强调理性和直观,情绪被当做遮挡人视线的迷雾排除在认识真理的途径之外,然而海德格尔提出,任何认识都是带着情绪的认识,无论你是蝴蝶还是庄周,你的思想和感官都始终包裹在一片情绪的云雾中。与其说是庄周因为变成蝴蝶而感到快乐,倒不如说他先昏昏然坠入了快乐恣意之中,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
区分了蝴蝶和庄周两种存在的差异之后,我们再回到那个问题: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本人没有给出答案,不过既然我们请出了海德格尔,不妨按照他的思路尝试解答一下。如果翻译成海德格尔式的语言(这种转换当然有我本人很大的主观任意在里面,毕竟海氏和庄子使用的符号系统天差地别,只能聊作比方,我就姑妄一说,大家姑妄一听),庄子的问题可以表述为:蝴蝶那种昏昏然的快乐恣意,与庄周的惊惧和茫然若失,这两种存在哪一种处于更本真的状态?
这依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不过既然我们以海氏观庄子,不妨大开脑洞尽情联想。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庄子所描述的蘧蘧然梦中惊觉的状态,很类似于《存在与时间》里的“畏”。海氏的畏是一个很难懂的概念(他的那些概念就没有不难懂的),如果硬用日常情绪打比方,从梦中惊醒的确是比较贴切的描述:梦中鲜活的景象尚未完全褪去,平凡的现实在眼前徐徐展开,此时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这样一种惊惧与彷徨。只是海氏的“畏”还要极端深刻得多:那是从空无一物的梦中醒来,投入到空无一物的现实中去,此时面对无物之物的惊恐,才是畏的真意。真的存在这种畏吗?我不知道。或许我们从梦中惊醒的过程中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尚未睁开眼睛,因此现实世界尚笼罩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然而我们的思想却已经从梦境中拔出,连带拔出的还有梦境中的一切印象,只有事后追忆才能捞回一鳞半爪,在那一刻,我们或许能面对那最纯粹的无,然而那也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短到我们根本留不下什么记忆。
海德格尔说,只有在畏的情绪中,人才能真切地意识到“我们都是被抛入这个世界当中的”这个事实。当蝴蝶处于快乐恣意之时,他只知蝴蝶不知庄周。他是蝴蝶,在此之前他不曾是任何东西,仿佛亘古以来他就是蝴蝶一般。当他陷入惊惧彷徨,意识到自己是庄周时,回想起自己曾是蝴蝶,就仿佛从蝴蝶翩然飞舞的翼上坠落,抛入到庄周的躯壳当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被抛而在世,只不过我们不是从蝴蝶的状态被抛入世界的,我们从无中被抛入世界。被抛者在畏中体会着无,就如庄周在蘧蘧然中回忆着蝴蝶。蝴蝶只知蝴蝶不知庄周,庄周既知庄周亦知蝴蝶。相对于蝴蝶,庄周是一种更特殊的存在。此种特殊的存在,我们可以称之为此在。
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蝴蝶和庄周,哪一个才是更本真的存在?我们知道“此在”是海德格尔用来专门代替“人”的一个术语,为的就是剔除过去哲学和科学附加在人身上那些生物学社会学等等属性,仅仅聚焦于人与存在的关系。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此在能谈得上“本真”和“非本真”,因为只有此在能对存在有所领会,同时也有能力“遗忘”存在。蝴蝶存在,但他的存在只管翩翩起舞,只有变为庄周,他才能对存在发出问难,才能怀疑存在是否是一场梦。假如说庄周的存在是一场梦,那么蝴蝶的存在只能是梦中之梦。虽然都是梦,仍然有层次上的差别。所以我想,不管庄子同不同意,海德格尔最终会选择庄周作为问题的答案。
以上为用海德格尔解读庄子的一点粗浅尝试。长期以来人们从“齐物”的角度出发解读这篇寓言,往往只谈同一不谈差异,显得过于拘泥题目字面意义。这样一来,所谓齐物竟与惠施的合同异别无二致,好像庄子走向了他反对的那一方似的。其实仔细想想,如果大小高下,善恶美丑真的毫无分别,那么鲲鹏和蜩鸠也能等量齐观,井底之蛙和东海巨龟没有差别,无所谓逍遥,也没必要养生,更不用追求大道了。可我们读庄子时,分明感受到作者那种强烈的情感倾向,对扶摇直上几万里的鲲鹏的钦羡,对大道热忱的向往。庄子论齐物,但不拘泥于齐物。道与俗的差别,他比谁分的都清。从道的视角看,鲲鹏与蜩鸠同一,然而这种论证的目的是为了激励鲲鹏向大道奋进,而不是给蜩鸠安于现状的借口。庄子的齐物论具有一种超越性,这是惠施的合同异所没有的。惠施的论辩看似谨严,但正如庄子所说“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甚至惠施本人都没有说服自己,他证明了万物同一,反过来就放弃贫贱生活去追求高官厚禄。普通人也是如此,偶尔也发一些万事皆空,人生如梦的感慨,之后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挣钱挣钱。这种琐细的思想,庄子称之为“小知”“小言”,海德格尔称之为“闲谈”。此在沉溺于闲谈,遗忘了存在本身,于是沉沦在非本真的存在中。在对惠施式语言的超越上,庄子和海德格尔可以再次达成共识。
当然,用海德格尔解读庄子,终究还是要回到庄子本身。关于蝴蝶和庄周何者更本真的问题,海德格尔很可能选择后者。那么庄子本人会怎么想呢?我想庄子其实对谁梦到谁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所谓“本真”在他而言更无从谈起,他所关心的一定是:何者更接近大道?海德格尔也许会同情那个茫然无措,徘徊于有无之间的庄周;庄子本人则会觉得,与其纠结于存在与非存在的疑难,不如将它们都抛在脑后而相忘于江湖,那只翩然自适的蝴蝶应当是他更钟意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