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我今天向南开大学的某位大神请教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纠正了我长久以来的误解。秉承着我一贯班门弄斧的习惯,我来贡献一下一个错误的思路和一个稍微正确一点的思路:
Alienation来自于拉丁文的Alienus,字面意思是“其他、异类、异乡人”。哲学上多指个体失去对自己的主宰、自己强迫自己变成另一番模样(譬如变成另一种个体、另一个集团)。
我之前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凡聊异化的思想家,都是假定人有一个理所应当的样子(譬如一种圆满的人性、一种完整的生命力)。然后一个不祥的事物让人远离了这种理所应当的吉祥模样,变成了非人的状态。这种不祥的事物可以是现代国家,也可以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可以是铁器农耕,还可以是法国大革命。既然卢梭、黑格尔、马克思、马尔库塞和鲍德里亚都聊这个问题,那么他们的思路应该都是上述这一样的思路。
大神告诉我,我的理解有误:
十八世纪的卢梭有一种静止的人性观念,认为铁器农耕之前的先民人性是完整的、此后的社会人性是有缺陷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上帝的手里,一切都是好的。这暗示社会关系、铁器农耕、科学和艺术这种后来出现的东西“侵蚀”了完整美好的人性。所以人被“异化”了。
但是黑格尔的异化观念则不一样。他所说的异化实际上约等于“自我否定”,即事物在发展的过程中有一种毁灭自己的倾向。一切人性都是历史的,都处于变动之中。昨天的我已经死了,但这个死了的我的一部分被今天的我继承了。这种“自我否定”,是辩证法成立的基础。
也就是说,在辩证法的框架下,绝无一种形而上的稳定人性。一切现存的必然毁灭,一切毁灭的都会重构。这才是黑格尔及其后来者的异化观念。卢梭这个名字应该从上面那个名单上拿掉。
异化是人的本能和使命,或者说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和使命,只是看朝好的方向还是差的方向异化。生命异化的本能来自第一个能够繁殖后代的生命,学界一般称其为“LUCA”。
生命的永生意志,这玩意儿可能是宇宙间最难解释的东西。但如果我们结合熵增概念和生命的有机物概念,可以将其理解为物质天然具有各种倾向性。而主导地球生命成型的碳,就带有某种低熵倾向。当地球上的碳元素与其它物质结合由一堆无机物转化成了首批有机物生命后,就开启了一段长达数十亿年的低熵求解历程。
LUCA是第一个拥有异化能力的生命,这种能力也是被迫演化成型的。因为永恒的熵增压力让LUCA那个时代之前的生命都难以抵抗,很快就被瓦解,LUCA也不例外。但它的聪明之处在于,它将自己的生命以信息的形式复制备份到新的生命上,从而间接实现了生命的延续。也可以说,繁殖就是生命第一种也可以说最重要的异化能力。
但生命的延续不仅仅是复制,复制只是实现永生的第一步,接下来最重要也最复杂的,就是各个复制后代,依据各自的条件进行变异,以期找到对抗熵增压力的最优解。而想要得到更多更优的解,就必然要求更多的复制后代,以量变推动质变。所以,作为生命的主宰,基因首要的任务就是让生命繁殖出新的生命,再由新的生命继续进行更多的不同方向的变异。
数十亿年来,LUCA的后代们,一直沿着这条道路在演化,直到今天这条路线依然没有改变。所以,如果不能异化,没有异化的能力,那这个生命就是一个失败品。换言之,朝有利于永生的方向异化,就是成功的异化,反之,则是失败的异化。
人们总是说人被异化了,感觉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但其实恰恰相反。首先你得明白,什么是人?谁都可以给人下定义,但究竟该以谁的定义为标准?其实,谁下的定义都不会是真理。
人类自从有了自我意识,有了理性思考能力以来,就一直有一种迷之自信,认为自己是万物灵长,拥有天然的优越性,以为有资格主宰这个世界,以为有能力让这个世界按自己的意志运行。但你问问你体内的基因,它会答应吗?
异化这个词被用在人类身上,主要是指精神上的改变造成了群体行为的改变,而且带有一种明显的道德倾向,似乎是一种背离了人的定义和本质的行为。但如果我们把人类放在生命数十亿年的演化历史中来看,人的异化其实跟所有生命的身体进化,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其最终目标仍然是为了实现生命的永生,如果人的异化无法找到永生的途径,那人类这种种族最终也会被残酷的熵增压力所消灭。
不要认为人类是天选的唯一的,这个地球上,还有无数其它的生命都是LUCA永生意志的候选。这就好比一场地鼠游戏,人类只是在最近几十万年冒出头来接受游戏玩家的重锤考验而已。某一天,如果人类无法完成基因下达的低熵求解任务,也会像过去几十亿年间被掩埋在地层深处的那些曾经的地球霸主一样,作为化石成为未来地球上某个新的优势种族的研究对象,或者成为它们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