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评价马克思和波普尔两种历史观？ 第1页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拿一个19世纪的人来和20世纪的人做比较是不公平的。

马克思（1818~1883）的作品读过《资本论》第一卷，《论犹太人人问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共产党宣言》《反克利盖的通告》《哥达纲领批判》等等，完整传记读过麦克莱伦和斯珀伯两个版本，其他如《西方哲学史》（罗素版）《经济学统治世界》《所谓的知识分子》等等思想史、经济学史中也多有介绍。

波普尔（1902~1994）的作品读过《科学发现的逻辑》《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以及自传《无尽的探索》。

给我的印象，马克思是古代哲学家和政治家的结合体——哲人王，包括他的继承者们（保罗.约翰逊在《所谓的知识分子》中说马克思是“披着科学外衣的革命诗人”，我不能同意）。

波普尔是20世纪现代科学革命（主要由爱因斯坦引领）的产物，他不过是爱因斯坦的注解而已。即使把波普尔丢在一边，直接从爱氏那里开始引证，推理出相同的结论也非难事。

十九世纪，除了少数敏锐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以外，大多数人不加批判地接受了牛顿力学体系是宇宙真理这样一个观念。

然而，爱因斯坦和广义相对论出现了......

这里不想再科普一遍了，只说带来的两个后果罢：

1，宇宙真理不靠谱

牛顿力学体系只是一个猜想而已，一个好得不得了的猜想，但还是可以被更好的猜想——广义相对论所取代。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2，逻辑命题是重言式

逻辑命题的结论已经蕴含在前提之中。如果不是逻辑太糟糕的话，是推理不出前提之外的新知识的（罗素讲“逻辑越糟糕，得出的结论越有趣”），新的知识只能来自于经验。
一个命题如果是必真的，必定与经验无关（譬如数学、几何学）；如果从经验中得出，必定不保真。科学理论只能被证伪而永远不能被证明。
当然，数学告诉我们，必然蕴含在前提中的结论，不见得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例如费马大定理的“证明”。

20世纪之后，科学理论被看作是一种不断进化得来的知识，是可以用事实来“检验”的猜想。波普尔讲：“科学理论的可检验性就是可证伪性。”

经常看到半吊子科普作者讲：科学理论是可证伪而未证伪的......一个理论被证伪，就不是科学理论了。

这时我就要问了：牛顿万有引力理论是科学理论吗？——它当然是科学理论，虽然已经被证伪。

是否具有可证伪性是判断一个理论“是不是”科学理论的标准，有没有被证伪是判断一个科学理论“好不好”的标准。

牛顿引力论被证伪，被广义相对论取代，说明牛引论不如广相论“好”，而不是说它就不是科学理论了。那么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呢，就是更差劲一些的科学理论（其实也还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啦）。那些给科学的定义中添加上“未证伪”蛇足的科普作者，他们的思想还被禁锢在19世纪的陈旧真理观中而无法挣脱出来。

进化论我们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首先要有变异，我们变得不一样，老天才有的选，如果我们都一样，你让老天选择个既拔？

所以，科学知识进化的前提首先要允许有异见，有发表不同见解的言论自由——当然也包括有发表错误见解的言论自由。其实，没有谁是完全正确的。

斯宾诺莎曾经讲过：“自由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黑格尔“把自由定义成服从警察的权利，或什么与此没大差别的东西”（罗素总结）。

而在爱因斯坦及其追随者看来，不妨说“自由是对人类无知的认识”——正因为人类无知，易于犯错，所以才需要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

如果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伟光正政府已经掌握宇宙真理，那么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的思想就是正确的。假如你还没认识到宇宙真理的必然性，那就让警察蜀黍来帮助你认识认识。

可是，如果不存在什么宇宙真理呢？

在《时间简史》中，霍金给出了拉普拉斯信条（历史决定论）不能成立的三点理由：

1，首先牛顿理论不是宇宙真理，广义相对论也不是；
2，其次，即使我们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大一统理论，测不准原理使我们无法确知某一时刻宇宙的全部状态；
3，最后，即使我们掌握了大一统理论又确知了某一时刻宇宙全部状态，三体混沌问题限制了我们的推演能力（不要说更多体的运动问题了）。

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给出的理由跟霍金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偏哲学一些，发表时间也更早。

首先，他讲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

要是没有牛顿理论精确地描述宇宙中天体的运动，恐怕不会有人产生“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这么自负的想法。当然，如果没有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也不会有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思想。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把他发现的“资本的绝对运动”与牛顿的“绝对空间、绝对运动”相提并论（牛顿相信一个有着大坐标系的静态宇宙，天体在这个静态宇宙中做绝对运动）。

罗素在他1925年出版的为知识分子普及相对论的读物《相对论入门》中写道：“如果人们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消除‘力’的概念将不仅仅影响到我们物理上的观念，而且可能还包括道义上和政治上的⋯⋯在关于太阳系的牛顿理论看来，太阳似乎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君主，行星则必须遵守这些命令；而爱因斯坦构造的世界里与之相比要多一些个人主义，少一些专制独裁. ”

波普尔论证说：只要承认科学知识是在不断进化的，我们今天就不会知道明天的科学知识是长啥样的。如果我们今天能够预先知道明天的科学知识，那么这个知识就是属于今天已经掌握了的而不是属于明天。所以，我们不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这和有效市场理论论证市场不可预测的逻辑很像）。

其次，就像量子物理中的观察行为改变了观察结果，社会学中也类似地存在“俄狄浦斯效应”——

俄狄浦斯的生父相信神谕说自己将被儿子杀死，于是让牧人把儿子弃之野外。牧人不忍心，将俄狄浦斯送给邻国国王收养。俄狄浦斯成年后也得知自己将要杀死父亲的神谕，于是离开了养父，阴差阳错撞上亲爹并失手将其杀死，至此神谕完全应验。固然神下了好大的一盘棋，但这父子俩也太配合了，若有一个不迷信神谕，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波普尔认为历史命运之说纯属迷信，对未来社会的精确预言可能会导致两个结果——预言的自我实现或自我破坏。他说：

如果新制订了这样一种科学的社会日历，并且为人所知，它肯定会引起扰乱预测的行动。例如，假设人们预测股票行市三天看涨，然后看跌。显然与市场有联系的每个人都会在第三天抛售股票，这造成了当天股票行市下跌，从而否证了这个预测。

也有人开玩笑说，马克思不应该把《资本论》发表，这样资本家就不会知道无产阶级要做自己的掘墓人而相应作出改良，从而破坏了马克思的预言。天机一旦泄露，就不再灵验。

波普尔有个著名的弟子叫乔治.索罗斯，把“预言的自我实现”理论运用到金融投机当中，大获其利，成为了他的“金融炼金术”。他以“量子”命名自己管理的投资基金，就是把量子物理学中的“观察者效应”作为他的投机指导思想。另成立“开放社会基金”，推进波普尔的和平演变主张。

最后，社会学的复杂性使长期精确的预测成为不可能。

其实在自然科学当中，对复杂系统的长期预测也是无能为力的。

就拿气象预报来说罢，我们可以根据卫星云图推断风往哪儿吹，云往哪而走，在哪里遇到冷空气，在哪里的天空会下雨。从今天的云图可以预测明天的云图，从明天的云图可以预测后天......问题是，每一步的推演都不精确。假设每一步推演的准确率达到95%，这已经很精确了吧~但是六、七步之后累积的误差就会使预测完全不着边际。

混沌理论给了我两点启示：一是科学理论都不保真，逻辑链条越长推导出来的结论越不靠谱（数学和几何学另当别论，那是绝对保真的逻辑真理）；二是要与时俱进——干嘛非要拿着十天半个月前的云图来预测明天下不下雨，今天重新拍一张云图不就完了么。

霍金说：“即使是那些声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在过马路前都会左右看一下。”过马路前左右看一下——这就是重新给世界来张定妆照，与时俱进嘛。

相对论、量子力学、混沌理论并称20世纪三大科学革命，马克思一个也不会（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你说怎么比？

今天一个中学生具备的物理学知识都比亚里士多德丰富，不能说中学生比亚里士多德伟大。伟大只代表他曾经为推动人类进步所做的贡献，而正是因为人类进步了，后人拥有的知识总是会胜过前人。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跪着去看他。总是匍匐在前人的脚下，是不会进步的。

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把人的知识比作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已知的，圆圈外面是未知的。你知道得越多，圆圈也越大，与未知领域的接触也就越多，越是会觉得自己无知。

那么，如何从已知走向未知，扩大人类的认知范围呢？

爱因斯坦讲，科学理论不是归纳、抽象、提炼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归根结底，科学理论是一种“猜测性的知识”。但是，仅仅有猜测是不够的，这种猜测性的知识还需要接受事实的检验，所以事实才是检验科学猜想的唯一标准。

所谓的检验，就是证伪考验。波普尔的《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好直白的书名）完完全全就是对爱因斯坦科学革命思想的诠释，爱因斯坦的名字在该书中出现了72次之多。要知道，亚里士多德的名字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也只不过出现了17次而已。

用波普尔的话来讲，我们学习知识的过程是“从左往右”——从事实到理论，好像是在“归纳”，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对于爱因斯坦这种科学知识的原创者来说，是“从右往左”——先提出猜想，对旧的理论体系提出挑战，然后再有针对性地寻找新的事实证据，来对新、旧两种理论做出“判决”。广义相对论就是通过水星轨道近日点的进动、日食时观察星光偏折等少数几个“判决性实验”推翻了牛顿引力论。

科学知识的增长过程，就是不断用新的猜想和边缘性的事实来挑战前人的理论，拓展人类的认知范围。假如旧的科学理论可以解释现象P1~Pn，新的理论不仅可以解释旧猜想可以解释的现象，还能解释旧理论解释不了的Pn+1，那么就将旧理论取而代之。新的理论向前兼容，旧的理论退变为特例。

有人说科学的本质是怀疑，有人说科学的本质是实证。其实二者缺一不可。借用荀子的话：实证而不怀疑则罔，怀疑而不实证则殆——殆者，危也。

马克思从未讲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种话（否则40年前我们何至于要展开一场真理的标准大讨论），倒是讲过两句与之意思完全相反的话：

实践只是例外，理论才是通则——《论犹太人问题》
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马克思只是在很含糊的意义上讲过“要在实践中检验真理”，他更准确的意思不如说“要在实践中理解他早已掌握的真理”。在马克思看来，真理是显然的，重要的事情不再是探索、检验真理，而是宣扬真理、理解真理、用真理指引人类改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