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早期的译者这么翻是因为能力不足,后期的译者这么翻是因为懒。
这里仅从翻译角度讨论这个译名。
在「直译」和「意译」的基础之上,美国学者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了「归化」(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和「异化」(foreignizing translation)的概念,加入了更多文化方面的考量。
归化:让作者向读者靠拢。用译语同化源语,迎合译语读者的文化语境。
异化:让读者向作者靠拢。尽量保留源语的文化、语言特点。
国内主流译本将标题「人間失格」翻译为「人间失格」,显然是试图选择「异化」的翻译方法。而且更极端,直接「零翻译」了。异化没有错,但「人间失格」这一译法糟糕的地方在于,「人间」是汉语和日语共用的,而两个词的意思差别极大:
人間:(社会中的)人。
人间:人类社会、尘世、民间。
这导致很多不懂日语的读者对标题产生误解,若无外界提示,很难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人間失格」的英文版标题 No Longer Human 采用了意译,译者 Donald Keene 还在前言中特意补充了标题的直译「Disqualified from Being Human」。无论直译意译,起码都没有造成误解,意译出的「No Longer Human」还尽量还原了「人間失格」的语言风格。
我最早读到的译本为吉林出版社的许时嘉版,后来又读了江苏凤凰的烨伊版,但这两版都没有对标题翻译作出解释。随手翻了下太宰治的原版,「人間失格」直接出现是在第三手札中,当时叶藏被送入了精神病院,日文原文如下:
人間、失格。
もはや、自分は、完全に、人間で無くなりました。
许时嘉:
当人,我不够资格了。
我已经完完全全不再是个人了。
烨伊: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不如说,我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硕大的「人间失格」四个字就写在标题上,但是许多普通读者读到这里时不会发现,这两段话才是「人間失格」的真正含义。
韦努蒂在解释「异化」时说,译本应当最大程度保留文化差异,提醒读者翻译维艰,译语和源语所处的文化间存在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如此看来,林少华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翻译的新版《人的失格》标题倒算是标准的「异化」译法)。「人间失格」不但没有做到这点,还走向了反面。显然某些中文译者既没有 Donald Keene「归化」的翻译水平,又根本不会「异化」。
这种针对日语的“零翻译”风格最近这些年愈演愈烈,我觉得有两个原因。
第一点是日文和中文都用到汉字,日文里用汉字拼写的词,有些本来就和中文互通,有些则是稍微解释解释也能理解。书名经常是短语,直接把日文汉字词原样挪过来,对中文读者的理解影响不是特别大。
第二点要复杂一些,我称之为“汉语的再日语化”。清朝后期到民国时代,大量日语词以零翻译的姿态进入了汉语,构成了现代汉语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不过当时汉语引进的日语词,通常是此前没有汉语对应词的。
到了第二共和国以后,中国的民族主义诉求是有增强的(虽然毛泽东时代很强调“国际主义”),而且中国和日本之间也不存在正常的邦交关系,日语词向汉语的渗透基本上停滞了。
文革后期中日邦交正常化,文革结束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两国关系进入蜜月期,大量日本电视剧、动画片传入中国。但是那时候这类作品引进都是走正规的制片厂翻译配音,不存在“零翻译”的情况。
1998年,广电总局成立,针对外国影视动画的限制也随之开始。此后日本漫画、动画、电视剧、电影的传播渠道挪到了互联网,翻译者也从官方翻译转为民间爱好者。这些民间爱好者不像正规机构那么讲规矩,觉得只要不影响理解,一些日语词直接转写为汉语就行了。所以“腹黑”(奸诈)、“年上”(年长)、“萌”(可爱)这样的词就进入了汉语。
考虑到日本流行文化在1990年代中后期以后强大的传播力,“零翻译”日语词在1980年代之后出生的中国人中接受度是相当高的。因此最近几年一些正规出版社在引进日本作品的时候,也选择了对标题“零翻译”。
但这种做法仍然不符合传统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