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辩题,而且注定会产生出非常糟糕和难看的比赛。事实上,这种辩题和这种辩题产生的比赛也是最容易被圈外人所诟病的。
“科学是/不是世界的最优解”包含至少三个概念“科学”、“最优”和“世界的解”。
“科学”这个词的含义大体上是比较清晰的,即使我们在模糊地带不一定能够达成一致(比如数学是科学吗?逻辑学是科学吗?),但是起码所有人在直觉上可以把握“科学”的核心概念。相应的,大多数人还可以同时判断有些学科不是科学(比如哲学不是科学)。
讨论“最优”这个词的前提是需要一个评判标准。对于不少辩手来说,讨论“最优”意味着讨论“对人类最优”,而讨论“对人类最优”的评判标准则是大体确定的,粗略的说就是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标准,即何种方案的效率更高。这一评判标准对于政策性辩论而言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所以经常打政策辩的辩手可能会更不假思索的默认这个评判标准是正确和普世的。但问题在于,在许多场合功利主义这个评判标准本身是需要被论证的。比如我们都很熟悉的“电车难题”,这之所以是个难题并不在于我们不知道如何适用功利主义的评判标准,而在于我们发现还有一些其他不同于功利主义的评判标准会得出另一些看上去同样有说服力的答案。或者抽象而言,我们不可能使用功利主义的评判标准来回答“功利主义和道义论何者更优?”这个问题。在这时候我们需要引入二阶的评判标准,并且进入元伦理学的领域。我不是针对某一位,我是说在座各位包括我自己,有谁有能力驾驭元伦理学吗?
上面两个还是小问题,在具体的辩论比赛中,双方辩手至少有可能在这两个概念上达成一致。这个辩题最可疑和含混不清的概念是“世界的解”,这个词的虚无缥缈的程度接近于“上帝的位格”或者“宇宙的精神”。当我们在讨论“世界的解”的时候,是在仅仅讨论自然科学领域的问题,比如普朗克常数的数值或者宇宙的起源吗?还是说我们还需要讨论一些和人类社会有关的问题,比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等等等等。“科学是/不是世界的最优解”这个辩题隐含了一个逻辑前提:“至少存在一个世界的解”。现在问题来了,如果“世界的解”不限于自然科学领域,那么在座各位谁有足够的形而上学知识,可以证明“至少存在一个世界的解”是一个真命题?我看到这辩题的时候,总是在想“法国国王是个秃子”是不是一个真命题呢?
所以不考虑如何准备辩论比赛,我们至少可以有把握的说,出这个辩题和选这个辩题的人都是没有起码的哲学和伦理学(或者任何一个哲学子门类)的常识。不好意思,这是一句赤裸裸的人生攻击,但我看到这个辩题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哲学类的辩题不是不能出,我个人也不觉得只有政策辩才能打,但哲学类的题目不能有硬伤,而且出题的人自己要知道这个辩题到底是什么意思,深度在哪里,而不是“看上去有值得思考的空间”,否则就会把所有人带上民哲的道路。哲学有特定的研究方法和范式的,门槛很高,需要大量的知识积累。辩题如果构思精巧,有可能成为一个好辩题,但如果出的粗糙,比如这个辩题,就会陷入根本无法驾驭的境地。
解释完为什么这是一个糟糕的辩题,再来说为什么这个辩题会注定导致糟糕的比赛。任何准备比赛超过一个小时的辩手都会意识到,不管“世界的解”到底是什么玩意,显然从准备比赛的角度,不应该仅讨论自然科学问题。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不限于讨论自然科学问题,那么前面提到的五花八门的问题就会零散的分布在哲学、伦理学、美学、神学、政治哲学、法理学等等许多不同的领域,而这些领域远远超出了科学的范畴。科学注定无法回答“上帝是否存在?”、“人应该如何生活?”甚至是“如何判断一个命题是真命题?”这样的问题。不好意思,这里追加一发包含人生攻击的地图炮,觉得这个辩题正方可以打的人,十有八九没有学习过“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好?”、“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类问题是如何进行学术论证的。
鉴于以上所述,我个人的判断这场辩题的反方是天然成立的,反方只要论证以下任意一条就赢了。(事实上,我如果做反方,一辩稿里不出现“科学”这个字眼,都是可以出论的。当然这么干是有不“合题”嫌疑的,但不好意思,这个题严格来说就不可能做到“合题”,如果要保证合题性,问题又回来了,哪家主办方敢给一个题解证明“至少存在一个世界的解”是一个真命题)。
1. 论证不存在“世界的解”;
2. 论证存在“世界的解”,但是不存在“何者为优”的评判标准;
3. 论证不存在“最优的解”;或
4. 论证“科学”不是“最优的解”,因为科学无法回答许许多多重要的问题。
但这比赛对于正方就极其困难了。如果想要赢这个比赛,我粗粗想了以下,大体逃脱不了以下几条思路:
1. 论证“世界的解”仅限于可以用科学解释的领域,比如限于自然科学(也就是所谓的打定义战);
2. 用各种手法把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领域比如美学、伦理学、哲学等问题说成和“世界的解”无关(也就是所谓的“做切割”);
3. 论证存在一个可以回答一切问题的评判标准(我真不知道这个该怎么搞);
4. 将“科学”说成一个包罗万象的东西,比如把所有理性思考都说成“科学”,或者把所有正确的东西都说成“科学”(同样是打定义战)。
所以简单来说,正方除了到场上拼操作、耍流氓,或者说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基本是不可能赢比赛的。假设反方有基本的常识和表达能力,那么正方的比赛计划就是把比赛搞得尽可能复杂、混乱、犬牙交错,让裁判根本听不清反方的点和思路,正方才能够靠操作乱中取胜。这也就注定了比赛即使技术含量很高,场面是不可能好看的。
而对于不熟悉辩论比赛的旁观者来说,这样一场充满了古怪定义、强切概念、常识性错误的混乱比赛恰好就是刻板印象中糟糕的辩论比赛所应该有的样子。
当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