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伏维尔在《记忆之场》关于《马赛曲》的章节中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他是最早的现代国歌之一,与绝对主义时代君主制欧洲的那些歌曲不同,他是一种民族意识的自觉表达。”而马赛曲也因此具有两张面孔:革命的马赛曲、民族的马赛曲。
马赛曲诞生于1792年的春天,那是大革命迈向激进的关键时刻,4月20日布里索向神圣罗马帝国宣战,4月25日,工兵上尉鲁热德利尔写下了《莱茵军团战歌》,几周之内,它便传遍了法国。它在第一段歌词写着“你看暴君正对着我们,举起染满献血的旗”,第六段歌词则是“敌人的脏血,将灌溉我们的田地”,因此马赛曲不同于其他革命象征物,如果说三色旗、贞德背后的政治意味是被后世发明的,那么马赛曲的双重性从一开始就被蕴含在其中。
马赛曲并不是最早的一批革命歌曲,《萨伊拉》在联盟节盛典中广为流畅,而《卡马尼奥拉》则在之后被称为“无套裤汉之歌”,他们都是根据法国乡间小调进行的改编,除此之外,官方也鼓励音乐家们为革命献礼,戈塞克的《人民,觉醒吧》就是其中代表,而由一名业余作曲家创作的《马赛曲》正介于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之间,或许这也是《马赛曲》能够被广泛接受的原因之一。
鲁热德利尔被视为孤篇作者,似乎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写下了《马赛曲》,但实际上他那与《马赛曲》纠缠的一生,本身就和《马赛曲》一样,反映着革命的进程。鲁热德利尔是一位小贵族,也是一名温和派革命者,曾体验过1790年联盟节的热烈气氛,当他回到军队服役时也始终保持着对革命的热情,然而进入1792年,当革命走向激进,爱国者之间的共识开始走向分裂,8月10日,当巴黎群众高唱着《马赛曲》攻占杜伊勒里宫时,鲁热德利尔拒绝承认这场“共和革命”,很快他被解职,之后被当做嫌疑犯逮捕,直到热月政变后才被释放,而那时,他只能接受共和国。
在革命进程中,马赛曲保持了他的双重性,战士们在瓦尔米战役中高唱马赛曲,它似乎变成了军队的铸模,将志愿兵和老部队共同锻造成革命的新人,“给我派一千人,或者一支《马赛曲》”。与此同时,在法国国内,人们在户外、在剧场、在杜伊勒里宫、在处决路易十六的断头台下高唱这首歌,国民公会将马赛曲定为国歌,希望他起到凝聚革命共识的作用,几乎所有的官方活动都会有马赛曲的声音,也正是在热月和督政府时期,马赛曲注定再不会被遗忘。
在大革命结束后,由于与革命高度的关联性,《马赛曲》受到了限制。在马伦戈战役中,拿破仑最后一次奏响了马赛曲,之后他曾尝试过多首歌曲代替它,但是都失败了,拿破仑甚至要求鲁热德利尔为他创作了一首《战斗之歌》,但是同样反响平平,鲁热德利尔直言不讳的致信第一执政:“您满意了么?我的执政官?我觉得您不会的”——这位业余作曲家在关于终身执政的全民公决中投了反对票。有趣的是,在百日王朝复辟时,马赛曲作为革命的象征复活了,因为皇帝陛下终于意识到,“捍卫大革命的理念”成为他的帝国神话中最后一张牌,他不得不重新奏响马赛曲。
回顾近代法国史,《马赛曲》几乎成了法国政治的风向标:第一帝国、复辟王朝、第二帝国、维希法国,几乎所有的威权政府都试图禁止马赛曲,并以本政权的歌曲代替它,但是他们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态度最模糊的要属奥尔良王朝,一方面他不断强调自己与革命的关联性,路易菲利普不厌其烦的强调自己参加过瓦尔米战役,到过热马普,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关联性仅限于1792年前的温和革命,因此他同样禁止了《马赛曲》,然而当1833年群众高唱着《马赛曲》向这位亲王示威时,人们才意识到,作为反叛和革命象征的《马赛曲》并未被遗忘,并且已经准备好再次成为国歌了。
这个日子的到来还很漫长,直到1880年,第三共和国才以一个不起眼的修正案的形式,确认了马赛曲的国歌地位,甘必大和费里的世俗学校成为他重要的传播载体,并不可逆转的征服了法国,他在群众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程度,《马赛曲》终于成为这个民族不可磨灭的象征。
但是关于马赛曲的争论是否随着甘必大的改革而终结了呢?或许并不是如此,恰恰相反,进入19世纪后半期,《马赛曲》作为一种象征物,更直接的映射出法国的分裂。首先被唤醒的,是《马赛曲》民族主义的一面,如上所述,《马赛曲》本身就诞生于对外战争的背景中,而他的歌词中也包含了民族主义的情绪,进入19世纪后,这种情绪被放大了。早在1840年,未来共和国的奠基者、自称为“大革命最谦卑的孩子”的梯也尔,为了介入埃及与奥斯曼的中东局势,不顾奥尔良王朝的禁令复活了《马赛曲》,并强调了其民族主义的一面,路易菲利普迅速放弃了梯也尔,但是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已经不可逆转,此前法国人的对手是英国,现在则变成了普鲁士。
或许是对《马赛曲》的回应,普鲁士人唱起了《莱茵之歌》:“他们不能占有德意志自由的莱茵河”,对此法国有两种回应,拉马丁想要去除马赛曲的民族主义色彩,创作了《和平的马赛曲》:“莱茵河……你将各民族分割,你哺育的人民,将克服对立,战胜野心”,而另一种则更为激进化:“我们曾占有你们德意志的莱茵河,他曾在我们的杯中。”更为有趣的是,对于《马赛曲》的作者甚至也产生了争论,普鲁士人宣称马赛曲的作者来自莱茵地区,要知道,在18世纪,没有任何人怀疑鲁热德利尔的作者身份,“马赛曲的作者”就和“马赛曲”一样,成为历史书写与政治表达的一部分。
而在1870年的失败后,这种民族主义情绪被推向高潮,小学教育中,需要孩子掌握的段落从“暴君正对着我们的”的第一段,变成了“敌人的脏血灌溉我们的田地”的第六段。在剧场中,女演员身披三色旗演唱马赛曲,却同时带着双刃剑和阿尔萨斯头巾。鲁热德利尔的遗体被移入荣军院而非先贤祠——与那位他厌恶的皇帝陛下同处一室。一战则是这种民族主义情绪的最高潮,法国人唱着《马赛曲》,正如一百年前的瓦尔米战役中一样。
与右翼的民族主义掌握《马赛曲》阐释权相同步,左翼的社会主义者放弃了《马赛曲》。此前40%的罢工运动中工人都高唱着马赛曲,但他逐渐被无套裤汉之歌《卡马尼奥拉》取代,最终随着国际歌问世,二者都被代替了,饶勒斯宣称“国际歌是马赛曲的无产阶级后继者。”而在《国际歌》作者狄盖特的葬礼上,工人们宣称“无论什么《马赛曲》、什么宗教音乐、什么圣歌,都不可能成就类似的契机”,阿拉贡的《对雅各宾派的回答》成为对《马赛曲》最重要的挑衅:“哦,马赛曲,向国际歌让步吧,因为你的末日就要来临,十月你已奏出最后的音符!”
然而在一战之后,这种对《马赛曲》的民族主义解释逐渐衰落了。与法国国内不同,在欧洲其他国家,马赛曲一直都是革命的象征,《上帝保佑国王》从未超出过英联邦的界限,然而《马赛曲》却成为整个欧洲的记忆。在大革命时期法国人就在比利时、荷兰唱响了《马赛曲》,在1830年,从纽约到波兰,从布鲁塞尔到意大利,唱响的《马赛曲》成了对大革命的回答。进入20世纪,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爆发,《马赛曲》的革命一面被重新发现,当列宁回到俄国时,人们以《马赛曲》和《国际歌》迎接他,而在西班牙,人们甚至在唱完《马赛曲》后再唱《列戈之歌》,这种遍布全欧洲的革命情绪,最终反过来影响了法国。
在1935年,左翼社会主义和共和派联合的人民阵线成立,至此左派夺回了对《马赛曲》的解释权,在7月14日的盛典上,共和国的领导人再次重申“《马赛曲》是革命的歌曲,是自由之歌。”人民阵线的领导者希望人们想起,马赛曲不是火车站台上的庸俗歌曲,而是8月10日的马赛曲、雨果笔下“枪林弹雨中振翅高飞”的《马赛曲》,在鲁热德利尔去世一百周年几年中,人民阵线相信“在马赛曲和国际歌相互交融的歌声中,在和解的三色旗与红旗之下,我们将构建一个自由、强大而美好的法国。”而曾借《马赛曲》鼓吹民族主义的右翼如今另行选择了《王党之歌》,在维希法国时期,贝当再一次效仿此前的独裁政府限制《马赛曲》,推行苍白的《元帅,我们到了》,但是最终,戴高乐唱着《马赛曲》解放了巴黎。
直到今天,不同党派之间依然存在着对《马赛曲》的不同解读,但是那些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围绕革命而展开的论争在第四、第五共和国已经见不到了,因为已经没有了战场,当人们将他视为陈词滥调时,其实是因为《马赛曲》已经和众多象征物一样,成为法兰西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最后做一个总结吧,围绕《马赛曲》有两个问题是需要注意的,一个是作为革命象征物的《马赛曲》被接受的过程,一个是《马赛曲》的双面性及其与法国政治的关系。就第一个问题而言,《马赛曲》在大革命时期在战场与街头发挥着革命与民族的双重作用,也正是因为其与革命的紧密联系,他的地位被其后的威权政府压制,直到第三共和国重新确立了他的国歌地位,也使《马赛曲》真正成为法兰西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第二个问题,如上所述,在大革命时期《马赛曲》的民族性与革命性是并存的,而进入19世纪中期以后,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马赛曲》民族主义的一面被突出出来,而左翼则放弃了《马赛曲》,将《国际歌》作为革命的象征,而随着一战的终结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爆发,左派夺回了对《马赛曲》的解释权,《马赛曲》革命的一面被重新强调,右翼另择他曲,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马赛曲》的双重性质在19世纪后期开始分离,当一方在政治上占据主导时,他对于《马赛曲》的解释也就成了主流,而另一方则只能另选他途,这种对《马赛曲》的不同解释背后,是左右两翼对共和国的撕扯。通过《马赛曲》我们可以反过来重新思考第三共和国的历史,第一个问题展现了共和国的统一,而第二个问题则反映了共和国的分裂,这就是第三共和国,他是旧时代的和解,也是新纷争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