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群众爱看自然表达。
陈佩斯、赵丽蓉和赵本山在后台痛哭之前,作品基本都是表达,表达自己对喜剧的一种理解。
《主角与配角》里,陈佩斯就是表达了一个小人物想往上蹦的心有不甘,从“我临来时皇军都告诉我了”这句话开始,小人物掉回了原地。
整个过程里这一蹦一蹦的落差,就是笑点。陈佩斯专心演绎好这个过程就行,不需要表达额外的东西,很纯粹。
《如此包装》里也是一样:赵丽蓉老师扮演的老太太,核心任务就是演好一个脱离时代的老太太。老太太演得越拙,就越像一面光洁的镜子,反照出时代的狂躁和荒诞。
脱离时代的老太太和观众习以为常的社会风气之间的错位,就是笑点。赵丽蓉老师的表演目标也很明确。
《牛大叔提干》也一样,而且拜编剧崔凯所赐,社会共鸣更强。
咱不是说石林沈永年和陈佩斯朱时茂的编剧能力逊色,而是《牛大叔提干》题材特殊,讲的是基层治理。因此演老农的赵本山要有功底,演秘书的范伟的压力恐怕比朱时茂巩汉林还大,必须和编剧仔细推敲。
范伟秘书的官脸出不来,赵本山老农的情绪就会软绵绵。王孙公子的扇子要摇得惬意,才能衬出农夫内心如汤煮。
这同样也是一对高强度反差。
创作干预一直是有的,《主角与配角》和《牛大叔提干》的上演并不是一帆风顺。
但那时候总体上是画边界。因此在道场范围内,创作者和表演者都能按照喜剧的基本逻辑来忠实执行,比较单纯地表达生活里的错愕和不禁。
陈佩斯的作品就是高度结构化的,三十二年过去了你还是会笑。因为内核非常精炼,寓庄于谐,吻合笑的基本逻辑。
《如此包装》和《牛大叔提干》的具象程度更深,需要结合一点时代背景。但二者依然形成了一对对鲜明落差,合理且易于理解,因此同样能经得起时代考验。
《牛大叔提干》的讽刺效果在赵本山的作品里算一流,而且很遗憾,今天的我们还是能轻松理解其背景知识。
时代从来不是借口,尊重规律的自然表达可以超越时代。
你今天去翻《笑林广记》,还是能笑出声。
现在很多小品让你笑不出来,是因为这种创作规律被破坏了。
庄谐之间要有落差,谐的一方肯定会有丑化。咱当然不支持恶意夸张,但亚里士多德的“无痛的小丑陋”是必需的,至少要符合观众对“丑角”的心理定位。
但现在“丑”不下去。没有小坏人,没有小恶意,大家都是好人,冲突都源自误解。
设定上就让人感觉很蠢。
设定弱了,对立双方的文白也弱了。冲突不是来自好与坏的动机对立,而是来自误解和人为强加的“不巧合”,文白自然只能是各种谐音和段子,甚至是无意义的动作和口音。
你作品的结构弱化了,你只能找这些元素来修饰。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小品看上去就是个段子集合,因为这些修饰物完全和剧情无关。
结构好的作品就像好食材,简单烹饪就能出味道;结构崩了的作品就像老冻肉,网络段子和演员强行整的口癖口音就是重口调味料,不得不加。
而且最灾难的是:结尾还要吊起来。
经典作品的结尾都是“通透”的,情绪要释放得足,喜剧悲剧尤其在结尾要把力量都放出去。但现在很多小品,结尾时要化解误解、要升华、要哭。
你老冻肉加一堆重口调味料也就算了,吃到最后你又把调味料洗干净了,拿吃到一半的老冻肉给我去熬一碗清汤。
这种不尊重创作规律的作品是灾难性的,不仅不会让人笑,还会让人感到尴尬。在充满期望的节日氛围里,倍感膈应。
什么是喜剧?捉弄反派叫喜剧。什么叫悲剧?捉弄正派叫悲剧。因此,喜剧的内核是捉弄,因此,最让我们捧腹大笑的,是别人出糗的视频,特别是体育滑稽视频。
为什么有些喜剧是喜中带悲呢?因为原本是捉弄反派,最后反而是主角受到了更大的捉弄,比如周星驰的喜剧。
为什么现在喜剧少了?因为现在不允许批判,不允许捉弄了,以前的很多喜剧放到现在,根本过不了审,沈腾和马丽的那个小品,就因为有一句拒绝黄,拒绝赌,拒绝乒乓球,国家乒乓队就抗议了,如果连这种程度的玩笑都开不起,那么任何喜剧,都可以找到捉弄和嘲笑都对象,也都会刺伤一些人的内心,也都会引起抗议。
相比之下,潘长江老师就豁达多了,记者问他,如何看待有人拿他搞笑,丑化他,捉弄他,他说喜剧演员就是让大家乐的,欢迎大家捉弄他,但大部分人没有这个雅量。
想起阎肃老先生写的《江姐》唱词,背景是叛徒甫志高意图劝降江姐,第一版劝降词是这样的。
“多少年政治圈里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武装革命是空流血,共产主义太渺茫。常言道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锁,逃出是非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莫管他成者王侯败者寇,再休为他人去做嫁衣裳!”
第一次看到这段唱词,我觉得写得实在太好,马上把它抄进我的读书笔记里。只凭这一段词,把甫志高描绘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是残酷的敌人,更是善于明哲保身、投机取巧的有血有肉的凡人,每句劝降词都是站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角度说出来,让你不自觉代入,自己如果是江姐,能否顶住这番说辞不动摇。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上头觉得这段词副作用太大,责令阎肃修改,阎肃磨磨蹭蹭,最后是被关到领导的房间里“关禁闭”,把第二版词写出来。
“你如今一叶扁舟过大江,怎敌他风波险恶浪涛狂;你如今身陷牢狱披枷锁,细思量何日才能出铁窗。常言说活着总比死了好,何苦再宁死不屈逞刚强?倒不如,激流猛转舵,悬崖紧勒缰,干戈化玉帛,委屈求安康,人逢绝路当回首,退后一步道路更宽广!”
第二版词好不好?也好。但是比起第一版来,劝降的说服力减了不止一档,对甫志高那种自私自利的形象刻画也没了。
如果说第二版是正儿八经的劝降,第一版则是以劝降为名,说出甫志高背叛的内心真实想法,他很困惑“为谁辛苦为谁忙?”,他很忿恨,觉得ge ming 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是利己主义者,“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
所以他名为劝降,实则是发出灵魂拷问,为自己的背叛找出看似合理的说辞,然后问江姐:我这么做有什么错?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
你们一定觉得,我在惋惜当年第一版的埋没。其实不然,我赞成当时采用的第二版唱词。
但仅限于当时。
第一版词更好,但是以当时老百姓的见识,“副作用”也确实太大。《江姐》当年轰动全国,甫志高第一版唱词如此精彩很容易喧宾夺主,很容易就带歪思想。
但是放到现在,就不该改。老百姓的见识上了一百层楼,是有判断力、是非观的,文艺作品的尺度应该相应放得更宽才对。
春晚,也是这个道理。
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不熟悉工人,不熟悉农民,不熟悉士兵,也不熟悉他们的干部。什么是不懂?语言不懂,就是说,对于人民群众的丰富的生动的语言,缺乏充分的知识。许多文艺工作者由于自己脱离群众、生活空虚,当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语言,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但显得语言无味,而且里面常常夹着一些生造出来的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是说,你的一套大道理,群众不赏识。在群众面前把你的资格摆得越老,越像个“英雄”,越要出卖这一套,群众就越不买你的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年5月。
你解构一下陈佩斯他们老一辈的小品就会发现一个问题。他们主打的就是跨服聊天。
陈佩斯的《主角与配角》、《王爷与邮差》、《警察与小偷》等。名字就写的很清楚就是两个身份的人对同一件事儿的不同解构碰撞在一起用鸡同鸭讲制造笑点。比如《主角与配角》主角想要追求戏的质量,配角想要更多的戏份。然后两个人往那儿一放,立刻滑稽感就来了。赵丽蓉则是把这个话题升华了,她不是主打两个身份,而是两种生活理念,一个正路一个邪路。《英雄母亲的一天》里面一个就想赶紧完事儿去买豆腐的老太太和一个想要节目效果的新闻导演。《如此包装》里面评剧演员和流行音乐碰撞(顺便那帮rapper你们看看人家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在90年代唱的rap,再看看你们的rap)。《打工奇遇》想要踏踏实实开饭馆的劳动妇女和想要卖服务骗钱的黑心老板的碰撞。
而赵本山则是另一种结构。就是跨服聊天的两方不再是因为巧合碰到一起,而是主动碰撞。而且双方的矛盾也不是不可调和,而是双方出现了信息差。简单说就是掌握主动的一方各种牵着另一方的鼻子走。
这基本上是一个万能模板,只要你会抖包袱,就好笑。《人在囧途》《唐人街探案》这些系列就是这么玩的。可这个模板有个问题,就是到最后必须一拍两散。你酝酿了一整集的矛盾冲突,最后不爆发……你想干啥?这就是为什么黄宏尽管业务能力不输给赵本山,但总被赵本山摁着打的原因。也是赵本山后期小品不好笑的原因。比如《不差钱》,如果陈佩斯或者赵丽蓉,最后找到小沈阳就该下台鞠躬了,赵本山非要续个鸭蛋点击量老高的了。这就让故事的冲突炸到一半哑火了。
除了这种方式还有另一种就是蔡明后期那种,就是完全是《闲人马大姐》这种情景喜剧的现场版。引发误会——解开误会。这个的优点是随便升华主题,不用担心垮掉。但缺点是本子和演技的功底必须过硬了。
说完他们再说说现阶段的小品。贾玲的几个小品就是充分掌握了赵本山后期的创作“精髓”。《真假老师》、《啼笑皆非》能把跨服聊天的冲突搞得很好。但最后非要升华主题。然后就炸了。看的观众朋友想用脚扣个三室一厅。
跑个题,看来货拉拉的女主没仔细看过贾玲的小品。分明《啼笑皆非》就是这么个故事。但凡她共情一下就不至于把自己吓死。
《开心麻花》能好点儿,他们靠着扎实的表演团队和编剧团队走情景喜剧式小品的路子。而别人的小品……跨服聊天式小品,他们对角色的把控不到位。情景喜剧式小品他们的演技和剧本又不到位。所以……坑……就一个字
《卖拐》卖到中间:
高秀敏关键时刻正义之心突然闪耀起来:“老头砸,咱就是本分的农民,党和国家始终没忘记过咱农民,咱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现在就欺骗,咱还有良心吗(突然高亢)!?这拐可以弯,心,可不能弯!”所有人沉默2秒。掌声雷动。
优美的音乐响起来。
赵本山声音开始发颤:”哎,老伴儿啊,你说这拐啊,弯了,我的心怎么也弯了呢?你说得对,这拐我是不用了,咱过年也给国家做做好事儿,送给有需要的人!“
范伟握住赵本山的手:“大哥,啥也别说了,我都听明白了,我正好家里有需要这个的老娘,这拐呀,我要了!”
一番推搡。
三人一起手拉手,范伟:“大哥,大嫂,咱不打不相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一起去我家吃饺砸!”
三位一起转身面对屏幕:“我们代表农民给全国人民,拜~年~啦!”
《主角与配角》演一半优美的音乐起:
陈佩斯突然严肃起来说:“老茂,其实我就是想当个主角,哪个演员又不想出名呢,这又什么错呢?”
老茂说:“佩斯啊,想当主角没有错,但不代表配角就不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可以在舞台做出成绩,只要踏踏实实地演好戏,配角照样能成艺术家。”
佩斯点头说:“对,我以后再也不当主角了”(老茂说也不是不让你当主角)“我要先把戏演好,对得起观众对得起舞台”。台下掌声雷动
二人携手,佩斯说:“这不过年了吗?走,上我家吃饺子去”
这个问题背后是 创意 和 素材,质量和数量之争的问题
当然从以下这几个视角可以简单聊聊:
【门槛变低了】
近年来,上台的机会变多,各种节目,各种媒体,这本身降低了从业者加入的门槛。比如我们说相声和京剧,这类娱乐节目是很讲师承、严格训练的,一个“角”在上台之前练基本功的时间,甚至会贯穿整个童年,从幼年、少年就要练起。
老一辈艺术家的基本功极其扎实,比如说 有一场表演,吃面,是完全的无实物现场表演,在春晚舞台上,其表情、语言、微表情都是功力的体现 ,这个基本功需要的苦心随着门槛的降低,更不易被从业者接受。
当这个行业需要更多参与者而不是参与者需要抢破头去争取少数几个展出机会,门槛变低就是会让质量普遍下降。
【成名方式多样化了】
媒体少的时候,有一套相对固定,变化缓慢的评价标准,这套标准首先是从基本功扎实程度、先天素质等角度来的,比如说相声要先把多少多少段基本的素材练到怎么样的熟悉等等。
如今的从业者,可能一个几十秒的视频就会迅速蹿红,火热若干时间,背后的规律和标准非常多样,群众的喜好和关注点变化也很快,所以现在的成名比较像“抽奖”或者说“抓彩票”。
我有一些很资深的媒体朋友,他们精心制作的视频质量上乘,但是很难火,同样大家可以搜一下,就连不少有作品的明星,在各大视频平台,粉丝也不是很多。
什么号能火,已经是需要靠尝试而不是靠之前训练等等更容易掌控结果。
【喜剧是非常接地气的艺术形式】
喜剧中有相当一部分笑点,是来自于角色的不堪、渺小、荒诞的表现, 周星驰大量的电影,主要场景都是发生在困苦的场景,这个需要对生活,当然不是对高收入人群的感受,而是来自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辛酸苦辣的浓缩。
举个例子,假如是一个富二代形象,那么首先大部分观众一上来就会有距离感,而如果是一个穿着夸张凌乱的土大款,那么距离感就会拉进。如果是长期工地打工,家境不如意的工人,那么天然会引起共情,那么工地上会发生什么,这些笑点如果变成嘲讽,那是不行的,如果凭空去写,人们马上会意识到逻辑不通,兴味全无。
这些素材收集,无疑一直会是很慢的过程,现在群众表现出来的关注点快速变化等等情况,让很多创作者不敢去沉下心来观察总结,生怕历时四五年写成一部作品,刚一问世,就发现早已过时。
新鲜好玩的素材,出处多样。
经过反复传播之后,或者变成流行语,或者被淡化。
【不仅是喜剧 文艺作品商业化一定走向快餐化】
一碗牛肉面,炖几个小时,选用好面条等等当然好吃,红的辣椒绿的葱花,莫说吃,一看便要流口水。
但是你看连锁的大餐厅,有哪一家可以真正这样去做。半成品来料加工,加快上餐速度,才可以更多满足客人。
大多数食客,只是饿了,不是想品尝。
大多数观众,也是情绪上饿了,需要一些笑料。
天天饿,天天吃有食材,天天有情绪上的需求,又没有农田,对吧。
演员双脚离地了,表演也不接地气了。强行拉格调咋也上不去了。让人无语的煽情重新占领高地了。
因为好的喜剧是在:
解构崇高;夸张渺小。
讽刺强者;嘲笑弱者。
因为解构崇高,所以对渺小的漫画式夸张能够得到谅解。大家的善意在渺小一方,那些被夸张的事情最终会被认为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因为讽刺了强者,所以对弱者的嘲笑也能够得到谅解。大家知道弱者并不是真正的矛头所向,那种嘲笑有时甚至多了几分达观的兴趣。于是,渺小一方、弱者一方可以肆意地蠢、贼、无厘头,可以毫无负担地恃宠而骄,制造冲突,制造笑点。陈佩斯、赵丽蓉、赵本山在他们的小品里通常扮演丑角,这些丑角都是不疯魔不成佛的,因为他们心里有底,因为他们知道丑角不丑。
而现在的喜剧,只有后半截,没有前半截。没有前半截,后半截就变得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性别歧视、是不是在地域歧视,是不是在年龄歧视。是不是看不起残障人士,是不是看不起单身狗?不是因为观众不宽容,而是当你不敢挑战崇高、挑战强者的时候,观众只能看到你是怎么拿渺小、弱者的各种缺陷出来开玩笑,这诚然会让部分没心没肺的人笑,却也会让有共情能力的人愤怒。于是喜剧越来越小心,强者不敢招惹,弱者也不敢招惹,那么请问,喜剧还能不越来越不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