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中国2098》科幻系列作品水平? 第2页

我撰写这个回答的本意，就是恢复共产主义批判的本质，尽我所能消除误解。所以在文章末尾，我针对几个普遍性的误解做几点说明，希望对各位有所启发。

我当然支持这种打破帝国主义文化霸权的创作，但是这种批判性的创作应该是有高度的，而不是同一水平上的一个极端反对另一极端。当然，这个要求对创作者的要求较高，很难做到。

归根到底，《中国2098》画的不是共产主义未来，而是技术、机器和符号化的“国家”支配人和自然的过去（和现在）。共产主义是正在展开的以人为目的的未来环节，《中国2098》描绘的是美化了的、符号化了的、被“共产趣味”开光了的极权主义工业利维坦，是错误道路的目的地，是人类文明的万古长夜。

当然可以表扬《中国2098》张扬了中国人民战天斗地、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伟大精神，是共和国建国以来中国人民伟大精神的集中体现。但是，这种精神是工业化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可以是共和国的立国精神，也可以改革开放以来的现代化建设的精神，更可以是将来30年支撑中国人民完成社会主义现代化任务的精神——唯独不能是“共产主义”的精神。

因为共产主义的精神是人本身的解放。人的解放要求人与自身的和解、人与人的和解、人与自然的和解。《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清晰地界定了共产主义的内涵：

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我并没有在作品中看到最重要的主体——人。更没有看到人与自然的和解。当然了，这不能责怪我们的作者，而应该责怪百年以来的社会主义实践对共产主义精神的曲解。社会主义实践在20世纪以来承担的历史使命一直都是民族解放和工业化；表现形式一直是铺天盖地的政治宣传、巨大的意识形态叙事和作为螺丝钉的渺小个人的强烈对比；以及热火朝天的新世界建设。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历史任务。20世纪的社会主义实践在历史中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务，但更重要的是在历史中充分地暴露了它的内在矛盾。这种社会主义实践的精神，尚未达到马克思所追求的“人的解放”的高度，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的异化。

当然，“自我异化和自我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但可怕而可悲的是，当历史的下一个环节到来的时候，我们对共产主义的理解仍然处在上一个时代的水平上，这就是“犯了时代错误”。如果我们在今天仍然把作为一种历史的可能性的共产主义理解为作为强制力量的“集体”——在这里集中表现为各种超级工程、巨型机械——对自然的任意支配、把人当作“螺丝钉”任意使用这种工业化时代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那么共产主义永远在地平线上。

这些观点看似戈秃子的”人道的共产主义“，但是与之不同的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的要求是最激进因而最保守、最实际因而最不切实际、最科幻因而最学院派——消灭私有制、消灭一切形式的私有财产——包括私有的、集体化的、国有的等一切经济形式，实现人本身的解放。

”试看将来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主人必须是人，绝不能是工程机械、宣传海报、巨幅招贴画，而人本身只是其渺小的前景或背景。如果能够用艺术描绘真正的共产主义，那么我认为画面中展现的一定是正在劳动的、正在创造的、正在自由生活的、正在与他人快乐地交往、共在的活生生的人本身，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解，而不是人和自然都成为机械的对象。

我希望大家不要把《中国2098》与共产主义挂上钩、加上什么联系。因为共产主义是尚未展开的未来，而《中国2098》所描绘的图景是需要批判的过去。

评论区有位朋友的意见很具有代表性，认为人性的实现就是开历史倒车、搞小国寡民，也就是把我所讲的共产主义当成了浪漫主义、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这就是《中国2098》所展现的意识形态之一。这是由于现代性的话语体系、工业化的意识形态、“强制进步”的社会系统颠倒了人和技术的关系，仿佛不搞机器控制人的社会就叫倒退，没了大政府就是放弃星辰大海，人有了主体性尊严就是小国寡民。这种流毒不肃清，人永远只能被关在自我异化的牢笼里。

这位朋友在评论中说

无所不在的“人”令我感到难受

这句话很值得琢磨，难道这位朋友自己真的只是一颗螺丝钉？

注意《1844手稿》中的这句话

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

自我异化的扬弃是对上一个环节所有成就在更高程度上的实现。共产主义不是小资产阶级对田园时代的浪漫回忆和对现代工业文明的一股脑否定。这些观点看似彻底、激进，实际上是空中楼阁。这位朋友和其他“工业党”把这种技术统治下的社会看成理想社会，把一切对技术的批判看作倒退，不能责备其本人，而应该责备现代形而上学和技术的意识形态化。

“人的自由发展”不是小资产阶级脑中浮现的“后浪”的享乐式生活。把共产主义等同于对这种生活，并否定人的解放的意义，恰恰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典型局限性：

把人的价值归于消费，而不是归于生产；归于依赖，而不是归于创造

小资产阶级工业党窃取了共产主义的名义，从而自以为是地认为一切工业化条件下的对异化劳动反抗、对人类尊严的渴望都是浪漫主义无病呻吟，殊不知自己才是站在了人类进步、星辰大海的对立面。

这位朋友还认为

但是如果把共产主义矮化和符号化为“快乐的居于主体地位的人”

首先是“矮化”，第二是对我论述的断章取义。

先谈“矮化”。

看到“人性”、“自然”就想到环保主义、就想到环保少女、就想到小资产阶级。这说明挂马头卖狗肉的工业党必须加强理论学习。对人的复归不仅不是矮化共产主义，恰恰是共产主义超出一切其他设想的原则高度所在。《中国2098》里描绘的大兴土木早就实现了，只不过这是艺术的夸张、工程规模的扩大，根本不是什么原则性的新环节。这种事情斯大林能干、罗斯福、里根能干、希特勒也能干。只要是国家资本主义都能搞出这种科幻的超级工程。如果这就是共产主义，说明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并且是被罗斯福、希特勒实现的，只不过是把红旗、甚至旗上的图案换一换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人性的实现“必须要求彻底摧毁私有制、摧毁一切形式的异化劳动，让劳动成为目的而不是谋生的手段。哪个工业党有这个气魄？”这就是共产主义原则性的高度。

第二是略去我对居于主体地位的人的界定，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快乐”

我的原话是：

“那么我认为画面中展现的一定是正在劳动的、正在创造的、正在自由生活的、正在与他人快乐地交往、共在的活生生的人本身”

“快乐”完全可以删除。因为是对艺术创作的幻想，所以才加入了这个神态的描写。关键在于人与人之间相处方式的改变。现代社会的人是工具、是手段，不管目的是“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八纮一宇”还是美苏争霸，或者是入关，人都是目的，是被动的。不管是另一些人（资本家、国有企业、被官僚篡夺的集体）或是整个社会在驱使“人”、利用“人”、消耗“人力资源”，这都是人的异化。对异化的扬弃、人与人的和解才是共产主义精神所在，盯着“快乐”实属不行。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朋友提醒人类在共产主义社会

我希望那时人类仍然能够明白自己何时该处于主体地位，何时不该。

我代表全体人类，活着的、死了的、尚未出生的一切人类同胞回答：

人类永远是主体。

这个信条不是共产主义者创立的，而是开启了工业文明的工业党的祖宗——启蒙哲学家们订立的。培根说过一句尽人皆知的话：知识就是力量。

这个“力量（power）”既是人对自然的掌控力，更是人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力，是人的主权的体现，就是人的主体性本身。只不过这种主体性被异化之后，反倒表现为现代经济体系反过来支配人。被自己的造物支配，恰恰是人类力量不足的体现，是缺陷，不是进步。因此马克思说

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结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的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

只有实现了私有财产的彻底消灭、异化劳动的彻底消除、人的主体性、创造性的彻底复归，人类的 科学、文化、艺术才能真正成为人的东西。到那时，科学、技术、文化的进步是在压抑的社会中无法想象的，就像资本主义社会的进步是封建君主无法想象的一样——尽管他把农奴反抗鞭子的抗议都看作懒惰的呻吟。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对几个问题的说明

一、反对工业化时代机器对人的支配就是反对生产力本身，消除异化就是倒退

二、人与自然的和解就是唯自然主义，进而就是环境中心主义、极端环保主义

三、人的自由就是现代西方社会展现出的那种人与人的原子化状态、个人主义状态、“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

四、人的自由就是消费的自由，由于资源不足以供给人类无穷的物质欲望，因此这种自由只是空想

五、共产主义就是生产力高度发达，或者说不实现XXX技术，就不可能有共产主义

六、人类的幸福就是休息、享乐，而劳动永远意味着痛苦和奉献

这六个问题可以合并为以下四类问题，其实经典作家早就给出了确切的回答。为了让大家更了解马克思主义，我依托《1844手稿》为大家进行一些解释。

一、关于异化劳动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从劳动异化的角度论述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摧残。《1844年手稿》把异化劳动阐述为以下四个规定性环节

1.劳动产品的异化（物的异化），简单说来，就是劳动者付出劳动创造的价值不仅不归属于他自己，还成为了与劳动者相对立的敌对势力。马克思形象地说：

在这种条件下，工人越奋斗、越努力、越拼搏，就越受奴役。

2.劳动本身的异化（自我异化）

我相信大家对这种异化体会最为深刻，同样引述马克思的讲法：

从而在这种条件下，人们把工作、把劳动当成瘟疫、避之唯恐不及，这样也就产生了”人类的幸福就是休息、享乐，而劳动永远意味着痛苦和奉献“的想法，，马克思也说：

人和动物的颠倒！

3.人和自己类本质的异化

异化的第三种规定性的哲学味道比较浓，我通俗的讲一下：

第三种异化是人和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也就是人和人的本质的异化。人的本质是什么呢？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就是自觉自由的劳动过程，并且这种劳动过程是处在人与人的联系之中的，即社会的劳动过程。但是在资本主义分工的条件下，人和人都被分成了孤立的、利益冲突的个体，从而人就成了和自己本质不一样的异化了的存在。异化就是alienation，alien就是外星人，在这种条件下，人变成了非人。本来劳动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作为人的尊严所在，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劳动却成为维持他动物生活的手段。

4.人和人的相互关系的异化

这个比较好理解，人已经变成了非人，每个他人都成了地狱，于是这种”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就开始了。这种冲突和对立包括阶级和阶级之间的斗争以及阶级内部的竞争。大家对”奋斗逼“的痛恨大抵出于此。这样一来，自由也就被曲解了，于是进入下一个问题

二、关于人的自由

黑格尔论述了自由的三个层次，通常所理解的以及资产阶级代议制国家所实现的、在美国正在上演的自由是第二、甚至仅仅是第一层次的自由。注意，黑格尔对一切事物的理解都处在正、反、合三个环节之中，每个环节都是对上一个环节的否定，合题是对正题和反题在更高程度上的统一，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辩证统一。

1.否定性的自由（抽象自由）

这种自由表现为毫无规定性的自由，也就是本能地对抗一切制度，把一切规定性作为对自由的限制。这种自由在法国大革命中表现的尤为彻底。黑格尔说”这种否定的意志只有在破坏某种东西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定在“。我们也可以回忆自己青春期时对自由的理解。

2.自由意志的特殊化

这是一种自我设定对象的自由，不再是疯狂地否定一切，而是有了具体希求的东西。市场经济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这种自由是以自我为目的、以他人为手段的。

3.单一性

这一阶段，我用两句名人名言来解释：孔子曰“随心所欲，不逾矩”，康德曰：“人为自己立法”。真正处在社会的自由之中的人，所有规定性都是他自己设定的，他在其中并不感到受限制，反而是更自由。这是一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自由。

三、关于共产主义

有了上面对自由的论述，我来澄清一些对共产主义的规定性的误解。马克思讲了三种共产主义，我们一般见到的都是第一、二种或者二者的合体。

1.粗陋的共产主义：

表现为绝对平均主义，可能是平均工资，也可能是全民平均股份所有制。这不是对私有财产的扬弃，而是它的普遍化。这种社会把所有人都变成平均的工人或者平均的资本家。

2.经济的或者政治的共产主义

3.真正的或者是社会的共产主义

我推荐大家看这个电影片段，看完了就知道什么叫“社会的”。

共产主义的真正意义在于，重新建构人与人的关系，建构一种普遍联系的人的社会，而不是在分工和私人利益的局限之下被割裂的原子化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用自己的理性，一方面成就人本身，一方面成就自然，另一方面成就他人。这个电影片段就是这种“社会”精神的缩影。

资本主义的教育使人的理性成为整个权力体系再生产的工具，一方面折磨自己，一方面摧毁自然，另一方面与他人为敌。

四、关于生产力

1.唯生产力论

马克思不是经济决定论者。未来历史的展开更多地依靠人的实践、在变革社会方面的实践。之所以资本主义可以从封建社会中长出来，而不需全面的推翻旧制度，是因为它们都是剥削制度。但是未来的历史环节是对以往环节的否定，从而不能依靠生产力的发展从旧社会中自然生长出来。

2.关于工业的力量

复旦大学余源培、吴晓明老师编写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导读》中《1844手稿》的学习提示讲得很好，在这里摘抄出来，以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