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不知道邀请我是不是想听化学史故事?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基本关键资料不在身边,大概说说,就当听个乐吧。
因为太长,先说个结论,当然可以倒过来。中文最早也有几种类似现代英语化合物命名方法的“先阳后阴”(“阴阳”是广义的)的命名方案,比如“轻氧_二”(过氧化氢)、“铋下锈”(锈=氧化物)。
但后来受日本化学的影响,(阴)某化(阳)某的方案逐渐称为主流,后来被确立为标准,比如“三绿化燐”(三氯化磷)。
日本“某化某”的译法来自他们最早翻译化学资料的宇田川榕菴,他译《舍密开宗》时,直译了荷兰语的说法,而他译的化学书成形于19世纪初,那时拉瓦锡刚推翻燃素说不久,道尔顿正推广原子论,化合物命名处于混沌状态,原文就是“oxygenated murinatic acide”这种的形式,经过多手转译进入日语就变成“某化某”的形式,比如“酸化水素”(氧化氢=水)。后来这个方案被日本官方定为规范,并传入中国。
我一开始还猜是语言习惯,后置定语,偏正关系什么的,是我自作多情了,那段忽略,就是因为“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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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说当然可以反过来,你看,CO2 = carbon dioxide,直译是“碳-二氧化物”,不就是反过来的吗?
有机物也差不多,比如ATP = adenosine triphosphate = 腺苷-三-磷酸(盐)。
英语的这个命名逻辑其实很有传承,炼金术时期就有化合的概念了,不过氧气是后面才知道的,所以一开始主要是用硫和金属之间的化合。
既然英语是这么说的,反过来命名也可以啊,下面是1872年徐寿翻译《化学鉴原》,这算第一批汉语翻译化学著作了,那时候就是按英语语序翻译的。
上面左边这个 就是现在的过氧化氢嘛。再看右边的钠养硫养,就是现在的硫酸钠。这不就是反过来的命名吗?
上面是“华文命名”一节,太长不看的可以看看最后一个方程式:
就是
大家体会一下这个译法,我觉得其实挺好的,起码学起英文化合物命名比较方便。
后来倒过来命名有一个说法是受到了日语的影响[1][2],参考下面两篇论文。所以如果不是后来取消了徐寿这种翻译,那么现在可能就会有人问“为什么日语的化合物命名和英语的是反的”了。
徐寿那种命名被称为“连书原质之名”,被淘汰是因为相当于没翻译,约等于把H2O译成H two O。
为此,1901年益智书会提出了一种“类属式命名”,接近英语那种“碳-二氧化物”的感觉。学过英语化合物命名的应该都知道,英语化合物命名很多时候不是carbon dioxide或ATP、ADP这种简单的模式,而是靠前缀或后缀区分价态,记忆量非常大,而且俗名很多,词缀混乱,比如
有机命名里这个问题更严重。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书上不写几羟基几酸,而全是柠檬酸、乌头酸、琥珀酸、延胡索酸、苹果酸……之类的话,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知道的朋友可以参考生化的“三羧酸循环”。英语化合物命名中的俗名问题,可以参考我之前的一个回答:
这也是SAT化学和AP化学一开始非常劝退的原因,“类属式命名”完全继承了这个缺点。
想一想如果在化学书上看到铋下锈、铋弱锈、铋中锈、铋强锈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要想一会才能得到化学式。而三氧化二铋、四氧化二铋、五氧化二铋是不是明显好很多。
这种“某化某”式的无机物命名早在日本学者宇田川榕菴的译著《舍密开宗》(1837,比徐寿早几十年,舍密是荷兰语chemie的音译,后来川本幸明觉得中国人译的“化学”更好,改用“化学”) 中就已经出现了。
在1891年的《化学译语集》与1900年的《化学语汇》中,它被确立为日文无机物的命名方式。留学日本的化学家虞和钦最早将这种命名方式引人并应用于无机物的中文命名上。1901 年,虞和钦在《普通学报》第3期上发表《化学命名法》,论述了他的酸碱盐命名方法,当然,就是学日本人那一套了。
这个方法确实符合汉语的特点,而且比较明确,命名和化合物对的上。虞和钦为了“折中”,后来放弃了日语中的水素(H)、酸素(O)、窒素(N)……的叫法(这三个来自德语,前两个的德语又来自拉丁语意译),改用了徐寿的轻、养、淡……(见上表)。
至此,一个土洋结合的“汉语格物致知思想”(轻、养、淡……)+“拉丁语音译”(钠、钾……)+“日语化合物命名规则”(……化……)的命名规则体系形成了。
甲午战争之后,大量日文化学书籍被翻译到中国。中文化学术语翻译受到了日本化学术语的极大影响。“某化某”式命名在当时的书刊中比比皆是,大家开始接受这种命名方法,这对‘某化某’式命名的确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日语化学术语翻译化合物的例子可以看上面的资料[3]。其中水素就是氢,酸素就是氧,所以过氧化氢就是“过酸化水素”。
那么日语又为什么要说“某化某”呢?
我没有日本化学史的资料,只能猜他们是觉得英语那个算是“后置定语”?日语中定语也是放前面的,重要的放后面,所以反过来?希望有日语大佬可以解惑或者提供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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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同学私信我说早稻田大学图书馆[4]有公开的《舍密开宗》的资料,结果下载了一看简直雷击。
而且在宇田川榕菴留下的书稿中,虽然没有“化”字,但已经是阴离子-阳离子的顺序了。
「粦酸曹逹」就是「磷酸钠」(钠→sodium;曹逹→ソーダ→so-da,谢谢 @王赟 Maigo 的提醒,这里应该是「当て字」,应当和现在日语中「苏打soda」的说法一致,现在日语中小苏打还是「重曹」→じゅうそう,「重炭酸曹逹」の略)。又比如苦土是镁,wiki[5]中说:菱苦土石(りょうくどせき、magnesite、マグネサイト)は、鉱物(炭酸塩鉱物)の一種。其他的是什么化合物大家可以猜猜看。(这段用「」因为有日语ダ等)
很难想象这是1837年(道光十七年)左右的书。
「炭酸水素ナトリウ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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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说对现在使用的化学术语影响最大的还是1932年出版的《教育部公布 化学命名原则》。这本书中的很多规定沿用至今。我之前贴过这本原则的元素部分。这本书确立了中文无机物的命名的标准。
其中,化合物部分是这么说的“阴性之名居前,阳性居后”,这种书自然不会说我们这个顺序是从日本那儿学来的,但也确实符合中国人喜欢的“阴阳”顺序,也说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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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说英语的这个“元素-某某化的”的叫法非常古老,有多古老呢?不如看一看“现代化学之父”波义耳的《怀疑的化学家》的最后一段。
要注意在写这书的年代(1661年左右)元素和化合物的概念正在形成。受炼金术的影响,当时还认为一些化合物只是“元素”的一种变化,当然这个“元素”也不是现在意义的元素。(更多指的是四大元素、七种金属那类)
比如mercurius dulcis,拉丁语“甜的汞”,就是“甘汞”、氯化亚汞。命名理由如下:
这段原文如下,升汞是“金属的腐蚀性盐”(看来炼金术士没少被升汞祸害啊),甘汞没有腐蚀性,因此称为“甜的”:
顺路提一句,第一次看到这段的时候,解决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中医古籍中“轻粉”(即甘汞)的描述基本上是“辛冷而燥”,而很多书上看到“甘汞”便说是甜的,我之前还以为是东西方甘汞的制备方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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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些,1803年道尔顿提出原子结构模型,1808年出版了《化学哲学新体系》,这本书最早解释了现代原子论和倍比定律,这之后才会有一氧化碳,二氧化碳这种说法。
《舍密开宗》里就记载了这件事。上图的的「越列機多爾」是电[6]。所以日文化合物名翻译比较晚,所以没有那么多历史包袱,中文借鉴并接受这种翻译方式也有点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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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当时道尔顿理论刚出,欧洲化合物命名方法不统一,有的语言修饰词放前面的,所以宇田川榕菴其实和徐寿一样是直译的。但我不懂当时荷兰的语言,网上这类资料也不多。朋友找到了1825年《舍密开宗》的初稿(不得不佩服,日本人资料公开做的真好。)
可是这写的是荷兰语,而且也太花了。
找到的另一份资料叫——松川利行:『舎密開宗』からたどる,和名「塩酸」,「塩素」の名称の起源について[7],这份资料证明了我的猜想,这个语序确实是来自逐字翻译。我日语属于自学不成才那种,见谅,欢迎大佬给出更好的译文,原文在注释里。
(而且这篇论文又解了我心中的一个疑惑,「盐酸」一词原来是这么来的。)
译文1:在《舍密开宗》的最初原件亨利的书Elements of Experimental Chemistry中,因为参考了拉瓦锡[8]的化学体系,所以认为盐酸被记为muriatic acid。这个单词里应该是没有「塩」这个说法的。然而,特洛姆斯多夫先将其译成德语,再译成荷兰语。在《舍密开宗》的直接翻译原本,荷兰语的《为初学者所写的化学入门书》中,盐酸被记为zoutzuur。荷兰语zout在英语中是salt,zuur是acid。因此,zoutzuur直译的话就是「塩酸」。由此可知,榕庵只是把荷兰语直译成日语[9]。
译文2:第一次分离氯单质是在1774年,由燃素说[10]的大家舍勒完成的。因为还是燃素说支配的时代,所以舍勒发现的气体(氯气)不被认为是单质,最初被命名为脱燃素海酸(dephlogicatedmarine acid)。但是,后来燃素说被拉瓦锡等人否定了,贝托莱[11]就遵循拉瓦锡的想法,因为氧化radical muriatique得到的acide muriatique〔盐酸〕,所以再被氧化的东西称之为 acide muriatique oxygéné(这个顺序是现在英语中的顺序)。亨利一书中的英语是oxygenated murinatic acide(这里就是反的了),伊佩书中对应的荷兰语是 overzurd zoutzuur。《舍密开宗》中把这个直译成日语,所以Cl2就是「酸化塩酸」。[12]
氯气被发现是单质要到1810年11月,英国“电解狂魔”戴维正式提出氯是一种元素。亨利写书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一点。
谜底终于揭开了,经过多次转译后,在当时的荷兰语里就是「酸化塩酸」(氧化盐酸)这样的语序,日语直接翻译了荷兰语的说法。
要注意历史背景,1777年拉瓦锡推翻燃素说,1803年道尔顿公布他的科学原子论,这使得化合物命名面临重新洗牌,亨利的书Elements of Experimental Chemistry(1801-1808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期完成的,所以其中的一些说法不符合后来的规范。这本书的德语译本的荷兰语译本被选作日本官方的「蕃书和解御用」选中,做化学资料翻译原本。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终于翻译出版,因为基本是直译,所以保留了荷兰译本的一些表述方式。
当然,兰学大师宇田川榕菴在完全没有参考资料的情况下,想出了「化」字对应-ated,也是很厉害。有文献讲他后来也做实验,确认每种物质对应的日本说法是什么,所以前面的图里有 硫酸铜-胆矾石 之类的表述,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