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家豆子的解释很风趣,配图也好。但他的解释太粗陋了,没有触及到诗的细节和温庭筠的匠心之笔。我在这里写一份对这两首诗的赏析,文字固然不如豆子的风趣,但也希望借此展示一下古人写诗的思路和技法。如果能因此使大家对中国古典诗词感兴趣,那就善莫大焉了。(不过我更怕的,却是在我解释之后,大家反而不敢“感兴趣”了。无奈。)
先抄录原诗。
题丰安里王相林亭二首
唐温庭筠
其一
题注:公明太玄经
花竹有薄埃,嘉游集上才。白蘋安石渚,红叶子云台。
朱户雀罗设,黄门驭骑来。不知淮水浊,丹藕为谁开。
其二
偶到乌衣巷,含情更惘然。西州曲堤柳,东府旧池莲。
星坼悲元老,云归送墨仙。谁知济川楫,今作野人船。
先解释题目
丰安里是地名,自然是在长安城内。王相是王涯。林亭是园林之属。这是温庭筠在王涯园林所题的两首诗。两诗都是五律,这一诗体都很熟悉,不赘讲。
王涯此人,有才名,有诗歌传世。其时“甘露之变”,李训事败,王涯受到池鱼之殃,也被系狱,酷刑之下,供认曾参与事变,遭腰斩,阖族俱殁。死的是很冤的。但王涯为人贪婪,家财万贯,大都是监榷茶事时所得。故百姓在他死时也向他扔了石头。不过总的来说,王涯死于其不当死,而主谋又是唐朝政治败坏的罪魁——宦官,就难免激起温庭筠这类关注政治之文人的同情了。在这种同情心下,温庭筠写诗以吊。
王涯既死,园林随废,无人照管的园林,难免破败积灰。故而温起句就是“花竹有薄埃”。这既点明了王家园林已经荒废的事实,暗示王涯已死,又是点题,照应到了题目。接下来就说“嘉游集上才”。这一句不是说来凭吊的“我”和“我”的同伴都是上等人才。这样的自吹自擂的话,不适合在凭吊时说。“嘉游”,是美好的游览之意,此处,应是指所游览之地,即王家园林。这一句是说,我所游览的地方集中了上等的花竹。明说花竹上等,实说花竹之主人上等。
颔联用了典故。说“嘉游集上才”时还是暗夸,此处就是明夸了。“白蘋安石渚,红叶子云台”。安石,是谢安字安石,曾为东晋的良相,是当宰相最好的那几个之一。子云,是杨雄字子云,这位一向以文才著名,当夸人有学问时,就把人比作杨雄。这一联的意思,是说,王涯官位如谢安,学问如杨雄,真令人敬佩啊。故而,白蘋生长的小渚,就美称为安石渚,红叶生长的小台。就是子云台。(想没想到刘禹锡的那句,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这是一样的手法,温庭筠用起来更多了一层变化。)
然而,夸人须要恰当。不能夸的太高,太高则似骂,太低则不是夸人。王涯官至同中书平章事,是唐朝的宰相,和谢安官位相同。因此前一句是夸王涯贤明如谢安。而题注中说,王涯明太玄经,故而用杨雄来夸王涯学问深。
纵使夸人,也不是能乱用例子的。
“朱户雀罗设,黄门驭骑来”。雀罗,即门可罗雀之意。《晋书》:“时谓 道子 为东录, 元显 为西录。西府车骑填凑,东第门下可设雀罗矣。”然而此句虽然用了典故,实则是大俗的典故,也不必当典故看,只是“门前鞍马稀”之意。黄门,是指宦官。驭骑,骑马。驭骑似乎不是一个固定的词汇,如此,则这一联对仗不是很工稳。这一联的意思是,王府门庭冷落,没人看望,时时过来的只有那些宦官。宦官为什么来呢?是查看还有无漏网之鱼,还是过来谋图侵占王涯的财产?
“不知淮水浊,丹藕为谁开”,这一联看似平常,只是写水浊而花开,其中丹藕是红荷花。熟悉古典的人定能想到姜夔的那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两者一致,正是花开无人赏、旧人不在花空开之意。如果想深一层,想到古人以黄河水清喻天下太平,故有河清海晏一词。黄河水常年是浑浊的,如果哪年清了,都可以当成祥瑞当成帝王的政绩记入史册的。水清是天下太平,水浊自然是帝王无道天下昏乱之喻,这已经是在骂当权者了,是在骂宦官弄权了。
然而,如果注意到那个“淮”字,难道你不疑惑吗?
淮水,有两义。一是指淮河,此义不言自明。一是指秦淮河,如刘禹锡之“淮水东边旧时月”,此处淮水,是南京之秦淮河。而温庭筠此诗是在长安写的,怎么也用淮水?两个都挨不上啊。
这就是考验人史学功底的地方了。
永嘉元年,晋士族中的著名人物王导第一次来到建邺,请郭璞为王家占卜吉凶,得到了十个字:“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淮水绝,王氏灭。淮水断绝,王氏才灭。据说南朝陈灭亡时,秦淮河湮塞,王氏就此暗淡。
王导和王涯同为王氏,而王涯又于此难中族灭,可不是正应了那句卜辞。但此时淮河秦淮河都未湮塞,温庭筠也就只下了个浊字。
格律诗是一种很经济的诗体,一字疏忽不得,浪下不得。这第一首诗中,若是忽略了淮字,就少读了一层意思,看不到温庭筠于此处的匠心。于温来说,就是明珠暗投了。
媚眼抛给瞎子看,滋味想来不好受。
第一首诗,大概就是如此。我解释这么多,算是把诗中所有的关隘都打通了。应该没有遗漏。
诗解到这个地步,基本就算结束。
如诸位有心,不妨再读一遍,再来自己品评一下,这诗成色到底如何?
先解第一首。看的人多再写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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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诗,用典更多,诗意却更浅。
“偶到乌衣巷,含情更惘然。”乌衣巷,原本是三国时吴国士兵驻守之地,后来王、谢等大族聚居于此,遂成王候居处之代称。刘禹锡之“朱雀桥边”一诗写成之后,声名更著。但温庭筠既然言明是写于长安之丰安里,则所言之乌衣巷,不过是用来代指王涯旧宅。这一联是说,我到了王相亭林,真伤心。
“西州曲堤柳,东府旧池莲。”有人可能百度到“西州”、“东府”都是金陵代称,再加上前面的乌衣巷,就以为这诗是写于金陵。这当然不对,题目中已经明明白白的点明写作地点了:长安丰安里。此处的“西州”,就是西面的小洲,“东府”是指宰相府,凑个对子罢了。这一联不过是说,园林里还生长着以前的花竹。还是物是人非之意,注意那个“旧”字。
“星坼悲元老,云归送墨仙。”星坼、云归,都代指死亡。元老,乃唐时宰相称呼。墨仙,未查到。这两句倒装,本应是“悲元老星坼,送墨仙云归”,是在说“我”悲伤于王涯之死。该联合掌。
有人指出墨仙是潘谷,但潘是宋朝人,不会出现在唐人的诗歌里。
谁查到墨仙的意思,可以告诉我。可能这不是个典故,作者就是在凑字。
“谁知济川楫,今作野人船。”这一联不好解。“济川”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典故了,以渡河喻成功、喻济世救民等等。王涯是宰相,园林想来不小,里面有川、有楫、有上面说的西州,实属正常。温庭筠看到了船(楫也是船),发出了感慨:谁知道本来济世救民的船,现在却被野人使用着啊。
野人是谁?济川楫又是指的何物?
只能遐想(瞎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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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上面的解读,可以看出,这两首诗并不十分高明,瑕疵不少。这样的作品,网上找不到详细的解读,也是正常的。这正是平庸作品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