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中世纪的欧洲，推销现代的什么商品会最容易畅销? 第1页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只能用寓言来作答。——柏拉图《理想国》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你在尘封多年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扇传送门，它通向另一个位面，一个公元1300年的世界。

　　你是个聪明人，你立马意识到，你能够赚大钱。

　　你把随处可以买到的一些小玩意儿，打火机、玻璃球、泡泡糖、高脚杯、铝罐头，统统拿到了14世纪，到了那边都成了奇货可居的东西，不少士绅和贵族拿出真金白银，让你赚了第一桶金。

　　与此同时，你把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因为你知道，竞争者的出现会瞬间毁灭你的利润，你决心创造垄断，在传送门的门楣上刻了四个大字，“重商主义”。

　　凭借每天入账的金银，你在21世纪也开始脱离普通人的行列，你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开设了自己的工厂，这样就能以更便宜的价格生产那些一本万利的小商品。

　　在14世纪的世界，你已经成了统治者们的座上宾，中国皇帝、埃及苏丹、法国国王都把你当成最有价值的朋友。你相信，这是公平贸易结出的良善之果。

　　但是，你在14世纪取得的地位并不能带到21世纪，你在自己的世界还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老板，你开始算计，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成为世界首富。

　　直到有一天，你算了一笔账，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你发现，以21世纪的标准来看，14世纪的世界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没钱。

　　这个“没钱”包含两层含义，一是物理意义上的“货币匮乏”，二是抽象意义上的“消费匮乏”。

　　你在书上看到，法国在1631-1660年间重铸的货币总量为2259吨白银（含以白银计量的黄金），聪明的你立马算出，假定人均货币供给量相同，欧洲人口是法国十倍，世界人口是欧洲五倍，那么17世纪时的世界金银存量约为114750吨白银，假如每克价格为人民币4元，那么这些白银的总价约为4500亿元，折合美元约632亿，而阿里的市值是4398亿美元。

　　而14世纪世界的金银储量必然还要少于17世纪，换句话说，你就算榨干这个位面现存的所有贵金属，也远远拼不过个阿里。

　　这就是前现代世界，货币经济依然高度不充分，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占到主流，物物交换比比皆是，实在没有太多的油水。

　　更何况，14世纪时，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吃不饱饭的农民，他们也很少持有货币，就算再喜欢你的商品，也无力消费。至于那些贵族老爷，买些小玩意儿尚且可以，面对轿车什么的照样拮据。这整个世界的消费能力加起来，还顶不上现代一个新加坡。

　　怎么办？聪明的你立马想出了对策，针对这两个问题对症下药。

　　第一，你不再只关心现存的财富，而是把注意力转向创造财富，换句话说，从只控制贸易转向生产贸易两手抓。

　　第二，你要让那百分之九十的赤脚农民成为你商品的消费者，让他们有需求，也有钱消费。换句话说，让自给自足的传统经济瓦解，把农村大众转化为劳动力和消费市场。

　　为了达到这些目的，你在14世纪开起了种植园和工厂，把出产的东西带到21世纪销售。这件事为你带来了比原先贸易更大的利润，因为14世纪的劳动力太过廉价，又太容易满足，只要管饱饭就能打发，而21世纪的员工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还满腹牢骚。

　　理论上解决了没钱的问题之后，操作上你还要对付一个难缠的敌人——运输条件。

　　14世纪有一位极其富有的君主，他是马里的曼萨，坐拥西非的黄金，有钱到甚至想买一辆小轿车。但你发现，如果你把这辆车从最近的传送点西西里岛运到西非，路费、风险、外加各个势力的层层揩油足以让你赔本。

　　在这个地形原始，封建势力层出不穷的14世纪，运输成本很容易把你的商品变成无利可图的非贸易品，同时也维护了广大农村的自给自足。

　　为了克服这个困难，你开始把海洋当作扩张的基本盘，因为海运的开发最为低廉便利，你把14世纪的海岸线和港口迅速吸纳进了自己的生意。条件成熟之后，你开始进一步扩张，在内地，铁路成为了你的触手，它铺到哪里，那里的自然经济就被无情撕碎，人和自然统统实现了商品化，它们的新名字叫做劳动力和原材料。

　　随着你生意的蒸蒸日上，问题又来了。14世纪那帮人不懂人权和产权，又没有科学知识，他们抢夺你合法购买的土地，不经审判处死你的员工，还打着迷信的旗号提防你反对你。

　　你是个老实人，但你也有底线。于是，你在21世纪雇佣了一支军队，回到14世纪把那些不知文明为何物的政权打得落花流水。你昔日的朋友们，中国皇帝、埃及苏丹和法国国王都流着鼻涕前来求饶，你宽宏大量地饶恕了他们，只要他们同意按照你的规矩办事。

　　可是，这些封建君主实在是没有本事，他们不仅不懂得利用自己土地上丰富的资源，还经常陷入各种混战，威胁到你的产业。事实上，你一开始只想控制少量据点，对外保持中立，因为扩大治理规模会让行政成本急剧上升，很容易得不偿失。然而这些外部的冲突和诱惑意味着，如果你想要保住已有的，就得去不断努力掌控更多。于是，你的公司逐渐控制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和人口，它开始变得比一个政府更像政府。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做生意不需事必躬亲，你安排了很多代理人，他们都生在14世纪，能够更好地照料你在各地的产业。

　　你是个大善人，在14世纪捐建了学校和医院，还担心人们不能安分守己，于是编造了善意的谎言，告诉大家你是天使，而天使和凡人天生有别。

　　若干年后，凭借在14世纪的生意，你终于成为了21世纪的世界首富。

　　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其他富人嫉妒你的财富，打探出了传送门的秘密，他们强烈要求有钱一起赚，不然就让你混不下去。与此同时，14世纪有些不知廉耻的工人，居然开始怀疑你赐给他们的不愁吃穿的生活是否合理。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此时如果让其它资本进入14世纪，可以让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赚到更多的钱，因为14世纪的世界有着太多的投资机会，而你已经是最大的生产者，此时他们的加盟会给整个经济注入巨大动力，也会让你的财产更加安全。

　　于是，你含着泪告别了垄断时代，传送门对21世纪所有人（qián）开放，此时门上的匾额变成了“自由贸易”。

　　五十年后，14世纪的世界已经拥有了文明，达到了你所在世界19世纪的水平。你充满骄傲地对所有人说，这个位面的快速发展完全是托你的洪福。这个世界的一切良善都是拜你所赐，一切灾难都是自作自受。

　　当你死去的时候，一些恩将仇报的人夺走了你的部分资产，有一大群不识好歹的人在咒骂你，不过，他们当中的许多只是在嫉妒你，因为他们的终极理想就是成为你。同时，也有很多人依然在怀念你，以你的名字祈祷，盼愿你的归来，崇拜你的儿孙。

　　这是关于两个世界的寓言，但是它曾在同一个世界上演。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殖民主义。

　　讲这样一个故事，是希望借机澄清一些刻板印象。

　　其一，是对前现代世界经济限度的理解。很多人事实上对农业社会只有非常模糊的认知，因此会不自觉想当然地拿现代工业社会的状况去嵌套。最突出的就是货币这个问题，很多人受课本知识的局限，以为在交换当中，货币对于以物易物是一蹴而就的取代关系。事实上，在前现代世界的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区，货币经济都是高度不充分的。社会关系普遍建立在互惠和再分配这两种交换形式之上，财富积累也极其有限，大多数人只能求得温饱，富人可用于交换的资金在今天看来也不足挂齿（他们的财产主要是土地）。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农业社会的消费市场小的可怜，堪称微薄，因此题主提到的“商品畅销”可以说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市场都几乎不存在，任何商品都无法让人赚到大钱。当然，除非把“商品”的定义推出经济领域之外，例如宗教。

　　其二，是对殖民主义的理解。“殖民主义就是掠夺”这句话影响颇大，以至于有人会把殖民主义具象化，简单理解成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抢夺（像是加勒比海盗或者火烧圆明园）。然而事实是，殖民主义夺走的财富大多来自未来，而非当下，殖民地农业社会既存的财富远远比不上它所能创造的。此外，殖民主义并不等于领土扩张，虽然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在历史上往往相伴而行，但是殖民主义的形式其实很多样的，动机也往往很复杂，在历史上有着长期的变迁，可以分为很多个阶段，并不总是渴求土地和人口，正如我在文中指出的，早期（18世纪前）的殖民者大都满足于小范围的贸易据点，领土扩张是晚近时期才发展出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如历史上的英属印度和荷属印尼）。最后要说明的是，把殖民主义和个人道德评价绑在一起同样是不正确的，正如我在故事中试图说明的那样，主人公“你”可能并不是个坏人，只是在客观社会条件下，做了合乎理性的事。殖民主义本身没有善恶，它是一种需要客观认识的历史现象。如果想要消除和避免殖民主义的灾难，想要“本着良心，做个好人”或者“肉体消灭殖民者”都不过是扬汤止沸，因为只要舞台依旧存在，它就永远不缺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