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药,先开宗明义一下,一些朋友认为“厉王锐意改革,武功显赫,最终被贵族反噬,并被污名化”并不是完全正确,从金文证据来看,厉王可能属于那类在王朝晚期实力匹配不上雄心的君主。
在厉王在位的38年时间里,这位君王最常被讨论的政治作为主要是两点:多场战争、山泽专利。
1.狼狈的南征
我们先来说说战争。
厉王时期的战争并没有被太史公记录在《史记》之中,所幸在《后汉书》中仍留有痕迹:
厉王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1]
后汉书简略的记载告诉我们,厉王时淮夷入侵,厉王命令虢仲征讨入寇的淮夷,却未能达成战略目标。后汉书的记述过于简略,我们无法还原战争的真实情况,而金文记录则可以让这个故事的细节呈现在我们面前。
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在成周。乍旅盨。兹盨友十又二[2]
在这件虢仲盨盖上的铭文中,作器者虢仲奉王命征南淮夷,从成周出发,可以与后汉书虢仲征淮夷的记载相印证。后汉书还告诉我们,这次征伐未能达成既定战略目标,金文则可从侧面证实这段记载。
隹四月既死霸,虢仲令柞白曰:“才乃圣祖周公繇有功于周邦,用昏无及,广伐南国。今汝率蔡侯左至于昏邑。”既围城,令蔡侯告徵虢仲、遣氏曰:“既围昏。”虢仲至。辛酉尊(搏)戎。柞伯执讯一夫,复(获)戏(馘)十人。其弗敢昧朕皇祖,用乍朕剌祖幽叔宝尊鼎,其用追孝,用祈眉寿万年。子子孙孙其永宝用。
这段铭文中,这场战争的一些细节被勾勒出来:
四月下旬,虢仲命令柞伯说:往昔你伟大的祖先周公为周王朝立下了赫赫功劳,现在“昏”国无道,入侵我国的南方。现在你带领蔡侯去(讨伐)昏的城邑。完成围城之后,柞伯命令蔡侯通报虢仲和遣氏(另一个大贵族,有空咱可以说说):我们已经围住了昏邑。虢仲到了之后,在辛酉日,周军开始和昏作战。柞伯俘虏一人,获得十只首级,作器纪念烈祖幽叔。[3]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虢仲奉命南征之后,让周公的后裔柞伯带领南国重镇蔡侯担任先锋,攻击入侵的昏邑(可能是南昌地区)。虽然柞伯鼎中不乏溢美之词,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次战争中周人似乎并没有占到便宜——柞伯的战获只有一名俘虏、十个首级,和西周时期动辄数百的战获不可同日而语。这可能正和“不克”的记载可以互相印证。
在同样是柞伯所作的柞钟中,我们可以推测这次战争发生在周厉王三年:
隹王三年。四月初吉甲寅。仲大師右柞。[4]
同样是在四月,作为柞伯受赐“右者”的是担任大师的虢仲,我认为此器和柞伯鼎可以互相印证。如果此说不错,那么我们就能想象厉王在即位的第三年即遭受淮夷的入侵,对于这位年轻的君王来说,这将是决定自己未来政治威望的一战,这一战的失利,对厉王来说不啻为一记重击。
在这次被载入史册的作战不利之后,厉王不再将征伐大权交给卿士,而是自己披挂上阵,亲征南淮夷:
惟王九月初吉庚午,王出自成周,南征,伐服子孽)、X、桐、遹。白殲父从王伐,亲执讯十夫,馘廿,得俘金五十钧,用作宝簋,对扬,用享于文祖考,用万年眉寿,其子孙永宝用享。[5]
这件伯歼父簋中说,伯歼父跟随天子由成周南征,讨伐孽、X(这个字不认识)、桐、遹,俘虏敌人,斩获首级,获取铜料。
这次南征获得了胜利,在回归途中,厉王还访问了南方重要的诸侯国噩国,和噩国国君噩侯驭方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王南征,伐角、遹,唯还自征,在坯,噩侯驭方纳壶于王,乃祼之,驭方侑王,王休偃,乃射,驭方佮王射,驭方休阑,王宴,咸酓饮,王寴易亲锡驭方玉五嗀瑴,马四匹,矢五束,驭方拜手稽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尊鼎,其万年永宝用。[6]
一扫继位初期出兵不克尴尬的厉王没有想到,不久之后,这位和自己在酒宴上亲如老友的噩侯,将让西周王朝瑟瑟发抖。
2.噩侯之叛
回到宗周的厉王志得意满,铸造编钟,向祖先们报告自己的伟业:
王肈遹省文武。勤彊土。南或服孳敢陷處我土。王敦伐其至。擈伐厥都。服孳廼遣間來逆卲王。南夷東夷具見廿又六邦。隹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朕猷有成亡競。我隹司配皇天。王對乍宗周寶鐘。倉倉悤悤。【者鸟】【者鸟】雝雝。用卲各。不顯且考先王先王。其嚴才上。降余多福。福余順孫。參壽隹利。㝬其萬年。㽙保四或。[7]
厉王向祖先报告,南国的敌人侵扰我的国土,天子亲自讨伐了敌人,毁灭了他们的都城,26个南淮夷方国顺地迎接了厉王。
看起来,我大周中兴有望啊!
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多久,天子颇为倚重的南方诸侯噩侯驭方的叛乱在刚刚被击溃的南国卷土重来。
唯王十月,王在成周。南准夷迁及内,伐昴、参泉、裕敏、阴阳洛。王命敔追御于上洛谷,……唯王十又一月,王格于成周大庙,武公入佑敔,告擒馘百、讯四十。王蔑敔历,使尹氏受敔圭瓒、贝五十朋[8]
某年十一月,南淮夷在噩侯驭方的率领下入侵周的国土,兵锋直达洛水流域,成周洛邑已经危在旦夕,甚至连山西地区的晋国都被卷入战争中来。
唯五月,淮夷伐格,晋侯搏戎,获厥君冢师,侯扬王于兹[9]
在这场战争中,厉王调动西周的国家军队殷八师和西六师镇压噩侯驭方,并下命令“无遗寿幼”,就是说“杀他全家”,却未能平叛。最终,卿士武公(大概就是共伯和)出动其私人军队,在家臣叔向父禹的率领下,武公的军队评定噩侯叛乱,生擒噩侯。
呜呼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下国,亦唯鄂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内。王廼命西六、殷八,曰:“扑伐噩鄂侯驭方,勿遗寿幼。”肆师弥匌怵会恇,弗克伐鄂。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车百乘、厮驭二百、徒千,曰:“于匡朕肃慕,唯西六、殷八伐噩鄂侯驭方,勿遗寿幼。”雩禹以武公徒驭至于鄂,敦伐鄂,休,获厥君驭方。[10]
在禹鼎铭文中“呜呼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下国”(“哎呀卧槽,老天让大周倒了霉!”)这样的语句都堂而皇之地记录下来,可见这次战争让整个西周陷入了灭国的惶恐。西六殷八这些天子倚赖的正规军软弱无力,差点让天子无法说话算话。
在卿士武公的私人武装帮助下,厉王才完成了平叛。虽然南国的反叛最终只是一场虚惊,但是这场战争也暴露出了王朝致命的缺陷——中央掌握的军队软弱不堪,国家最强的武装力量竟然是武公的私人军队。
在犬戎的入侵中,犬戎的军队已经逼近周王朝的龙兴之地——豳京,天子却没有动用王国的武装力量,继续依赖位高权重的武公,武公再次凭借这次战争成为国家的英雄。
唯十月,用严狁放兴,广伐京师,告追于王。命武公遣乃元士羞追于京师,武公命多友率公车羞追于京师,癸末,戎伐笱衣孚。多友西追,甲申之晨,搏于厀,多友右折首、执讯廿又三人,孚戎车百乘一十又七乘,衣复笋人孚。或搏于共,折首卅又六人,执讯二人,孚车十乘。从至,追搏于世,多友或右折首、执讯。乃口追至于杨冢。公车折首百又十又五人,执讯三人,唯孚车补克以,有焚,唯马驱口复口京师之孚。多友乃献孚讯于公。武父乃献于王,乃曰武公曰:“女既静京师,釐女,易女土田。”丁酉,武公在献宫,乃命向父佋多友,乃徙于献宫,公亲曰多友曰:“余肇事女,休不逆,又成事,多禽,女静京师。易女圭瓒一、汤钟一口、鐈鍪百匀。”多友敢对扬公休,用乍尊鼎,用作倗,其子子孙孙永宝用。[11]
厉王会为此付出代价吗?
显然会。
3.厉王专利
厉王心怀大志,想搞事情,想光宗耀祖,铸造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青铜簋,献给祖先,希望获得保佑
王曰:有余隹小子,余亡康昼夜,经拥先王,用配皇天,致朕心,墬施于四方。肆余以士献民,爯盩先王宗室,作彝宝簋,用康惠朕皇文烈祖考,其格前文人,其频在帝廷陟降,申恪皇帝大鲁令,用令保我家、朕位、身,阤阤降余多福,宪烝宇慕远猷,其万年,实朕多,用祈眉寿,匃永命,屪畯在位,作疐才在下,唯王十又二祀。[12]
但是已经踏入暮年的周王朝并没有足够财力支持厉王的勃勃野心,南国的动荡似乎也已经让国家的元气大为损耗。
想干大事,没钱不行。
厉王专利大概是这位君王最为出名的事迹,这件事被记录在《史记》中
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所怒甚多,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大雅曰‘陈锡载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也。”厉王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13]
这段芮良夫的进谏之言流传千古,学者多认为厉王的“专利”实际上是厉王将诸侯、大夫封土中山泽的出产收归国有,可能包括山泽中出产的兽皮、盐、金属和玉石,“触动利益甚于触动灵魂”,这对于贵族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实际上在金文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厉王专利的佐证:
隹十又二月。初吉丁丑。王才宗周。各于大廟。荣白右同立中廷。北鄉。王命同。差右吳大父。司昜。林。吴。牧。自虒東至于河。厥逆至于玄水。世孫孫子子左右吳大父。毋女又閑。對揚天子厥休。用乍朕文考艽仲尊寶簋。其万年。子子孫孫永寶用。[14]
在同簋的记录中,厉王命令这位名叫同的贵族辅佐吴大父管理向阳的平地、林场、沼泽和牧场,并划定了同任职的区域。在这场任命典礼中,担任同的“右者”的是荣伯,我们一般认为在册命礼中,“右者”是受册者的直系上司,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推断荣伯正是管理山泽林牧的同的长官。也就是说,这里的荣伯和史记中蛊惑厉王专利的荣夷公就是一个人。
我们知道,不久之后,厉王在国人暴动中被赶出了宗周,流亡并老死于彘,那么是不是厉王猝然的改革导致了国人暴动呢?或者说,假如厉王不进行专利,西周会海清河偃吗?
实际上,假如我们将视角拉远,拉到整个西周的角度,乃至中国古代史的角度,我们不难发现,厉王的专利看起来是天子和贵族之间的经济冲突,实质上是天子巩固权力的尝试,是天子和王朝北后国家机器的权力争夺。
从西周中期开始,“家国一体”的原始国家架构已经发生了改变,开始出现了“王家”的概念:
唯三月。初吉甲戌王才康宫。荣白內右康王令死司王家[15]
隹王十又三年。六月初吉戊戌。王才周康宫。新宫。旦。王各大室即立。宰倗父右朢。入門。立中廷。北鄉。王乎史年册令朢。死司畢王家。[16]
隹元年既望丁亥。王才淢㡴。旦。王各廟即立。宰曶入右蔡。立中廷。王乎史册令蔡。王若曰。蔡昔先王既令女乍宰。司王家。今余隹申就乃令。令女众曶赞疋對各。从司王家外內。母敢又不䎽。司百工。出入姜氏令。[17]
在这些册命铭文中,天子任命的官员都有“司王家”“司X王家”的职务,所谓“王家”,是属于天子自己支配,而非属于“周邦”的财产。有“王家”的财产做支持,天子才能绕开卿士和官僚系统豢养只为自己服务的官员臣属。
随着“王家”重要性的提升,专为天子服务的“宰”“膳夫”等私臣在西周后期权力不断扩大,“宰”在西周后期出现在铭文中接受任命或者担任重任的频率远高于西周前期风头无二的“大师”“大保”,而“膳夫”这个字面上看起来是为天子安排膳食的小官,也成为天子最为亲近、委以重任的大员:
隹王廿又三年九月。王才宗周。王命善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师之年。[18]
阎步克先生的著作《波峰与波谷》中不断提到秦汉一个名为“宦皇帝者”的群体,这些“宦皇帝者”往往出身低微,长期服务于君主身边,在外朝缺乏根基,却深受君主信任,最终被作为君主掏空官僚权力的工具,如秦汉的“郎官”,东汉的“尚书台”。在西周“宰”、“膳夫”等天子私属和“王家”的上升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到后世的“宦皇帝者”的影子。
在上文中引用的康鼎的例子中,我们看到在厉王专利中出力甚多的荣伯正担任“宰”的职务,所以,专利与其说是厉王一拍脑袋想到的强国之策,不如说是西周中期以降“王家”外沿扩大、君主与贵族争夺权力的延续。
那么厉王的专利之策能否成功呢?
在中国历史上,有为的君主从贵族、官僚手中收回权力的例子不胜枚举,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都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但是厉王显然不具备获得胜利的前提。在前文中说过,周天子的权威在南国、犬戎的入侵中扫地,天子的武装力量西六殷八师不再神勇,掌握国家精锐的不再是天子,而是武功赫赫的武公共伯和。
实力派贵族们的不满让周王朝暗流涌动,厉王不是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只是天真的以为,禁止人们的牢骚就能让愤怒的贵族偃旗息鼓:
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召公谏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其谤鲜矣,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19]
当实力不足而野心甚大的厉王向武公这样树大根深的贵族挑战,试图重建权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厉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20]
至于厲王,厲王大瘧于周,卿李(士)、諸正、萬民弗忍于厥心,乃歸厲王于彘,共伯和立。[21]
国人暴动爆发,厉王侥幸逃到了彘地,最终在彼处老死,再也没有回到祖先们埋葬的宗周。共伯和开启了共和执政,一个旧的时代即将咽气。
我们回顾厉王的一生,我们不难发现,周厉王的勃勃野心需要将财权在内的国家权力掌握在天子手中,而厉王早年失败的军事征伐让这样的努力失去基础。
这就是我说的,厉王的实力匹配不了他的志向,这样的矛盾让周厉王变成了历史的笑话,谥号也从纪念功勋的“剌王“被改为讽刺暴戾的“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