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土根:黄河长江,何为中华文明之符号?
一、先发旱作和后发稻作
黄河流域代表的是我国的北方旱作文明,长江流域代表的则是我国的南方稻作文明。是黄河而不是长江更被形容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乃是因为黄河流域相对长江流域发展出了更早的完整中华文明轮廓。
我们今天感觉黄河流域农业生产不如长江流域,乃是因为唐宋以后的自然环境破坏与全球气候变化造成的结果,使得这里气温下降,植被较少,降水萎缩,干旱变得频繁。
其次,植被减少导致了黄河中上游的黄土高原严重水土流失,黄河携带泥沙在黄河下游的华北平原腹地形成悬河地带,在干旱以外还形成巨大的洪涝威胁,并进而引起土壤盐碱化。
实际上在唐宋以前,情况完全不是如此,此时南北相对都更加温暖和湿润,黄河流域是非常适合农业生产的,而这里又拥有大陆上最大的平原即华北平原,因此能很快形成强盛的人口和文明。
相对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平原狭小且破碎,所谓的长江中下游平原是由云梦、鄱阳和长江下游平原三块拼凑起来的,在体量上首先吃亏。而另一块长江上游的川西平原,则相对隔绝和孤立。
其次则是稻作和旱作的区别。相对来说,旱作对水的需求不大,此时黄河流域相对温和的湿润环境也很适合旱作作物的生长,但是稻作却并不如此,稻作需要更多用水,但更多的水却很容易引发洪涝。
而此时,长江流域几乎是一片水乡泽国,洪涝也很频繁,对于这种环境,人们还无力驾驭,所以稻作生产非常不稳定,很难和旱作抗衡。
稻作相对旱作,其流程技术也远远繁琐复杂,更有精耕细作的特性。因此,就稻作技术本身而言,其成熟也必然晚于旱作。
唐宋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长江流域也开始相对变得干旱,水变得少一些了,同时随着农业的发展,生产技术和水利技术也在不断增强,洪涝防御能力也在不断提高,于是稻作产量很快得到了提升。
相对的,黄河流域却陷入极度干旱的情形,受到旱灾困扰。洪涝可以通过水利工程来驯服水,但旱灾却是很难通过技术手段解决的,因为地面不会凭空多出水来,于是一遇旱灾,黄河流域就束手无策,旱作反而相对稻作变得不稳定起来。
除此之外,旱作和稻作作物特性也有所差异。旱作的产量上限较低,而稻作产量却可以通过精耕细作来不断提升。因此,伴随着长江流域水利能力和耕作技术的提升,稻作的产量最终不可避免的超过旱作,推动了长江流域的繁荣。
由这些叙述我们也可以看到,长江流域的稻作文明,实际上具备一种后发性。它的初始起步更艰难,但上限更高,而这又伴随着南北环境的变化逆转,最终使得天平往长江流域倾斜。
二、小农黄河和农商长江
相对来说,长江流域的几块平原,川西平原因为都江堰的功劳,最早克服水患,然后是鄱阳湖平原和长江下游平原(不过江淮平原在后期受到淮河水患的更多困扰),云梦平原因为长江水患相对迟滞,至清代其腹地才有相当的开发,并最终奠定了“湖广熟,天下足”的格局。
伴随着长江流域的崛起,中国的经济中心开始发生南北逆转,而中华文明也逐渐从北方渗透到南方,甚至进入更南部的珠江流域,最终在明清奠定了中国近世社会的基本框架。而此时,长江流域,黄河流域所对应的南北社会,已经呈现出相当大的差异。
在黄河流域,因为灾害频繁,水系萎缩,黄河本身又缺乏足够的通航功能,商品经济严重迟滞发展。尽管晚至北宋,这里还曾有东京梦华,都市和商业的发展是相当繁荣的,但这种情形在明清已经不复存在。黄河流域逐渐形成了一种自给自足而又长期停滞的旱作小农社会,完全以农业经济为主导。
在长江流域,情况却是相反,伴随着稻作产量的提升,农业产品出现更多剩余,商品经济迅速发展。而长江强大的通航能力,及其周边水系的发达又助力了商业的繁荣。长江流域形成的是一种更有活力的稻作农商社会。
于是,在文化层面的语境中,黄河流域被越来越视为一种中华民族古老农耕文明的缘起,它如其上的黄土高坡一样古朴厚重,肃穆庄严,让人想起祖辈们在北方大地上筚路蓝缕,自强不息的创业历史。
黄河也就自然成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它那种因为携带泥沙而产生的黄水雄浑,更可以让人一眼想到土地的颜色,那正是农耕文明之本所在。黄土地,是农耕生产之本,是农耕文明的根脉。
而长江流域则更像是这种农耕文明发展到成熟阶段后产生的新形式,在大江大河的码头喧哗,商埠灯火,青山绿水之间,展示着更加现世市井的一面。虽然更加华美精致,但相对缺少了历史的那份重量。
相对黄河,长江更显烟波浩淼,更有更多商业航船通行,千帆万舟,迎风驰骋。它的终点是东海,面向碧波万顷的太平之洋,面向古老东亚大陆以外的全球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相对于黄河的回望过去,长江似乎更多了一种展望未来的含义。
三、近代的长江与黄河
近代以后,西方殖民势力进入中国大陆,长江流域大批开辟了通商口岸及其租界。长江成为殖民势力倾销商品,掠夺财富的吸血主管道,一种特殊的买办经济在这些通商口岸发展起来,并且形成了这些口岸都会经济的畸形繁荣。
但在被迫的打开国门下,长江流域的口岸都会,也成为最早接收外来新事物的窗口,近代民族工业在这里起步,现代民主思潮在这里孕育,因此,近代长江的面目是复杂的,它是殖民性和现代性的混杂,是近代中国迷惘徘徊的外在写照。
相对于被动卷入西方殖民体系的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却是另外一幅画面,那里更加荒凉也更加封闭,连年不断的战乱灾害,迟滞不前的小农社会,这里既无殖民性,也无现代性,只有神情麻木的劳苦大众。它是近代中国的深层底色,代表着封建性的内核。
但也正因为这种底色,黄河流域的广袤土地上,蕴含着一种未被激活的大众性的力量,它将等待一颗来自外部的革命火种,将其点燃而成为惊雷,改变近代中国的走向,改变中华民族的命运。
而这颗外部的革命火种,最大的可能就来自长江流域,在这里的口岸都市中接受了先进思潮的启蒙者们,会将它们带到这片太久沉默的土地,并在这里掀起燎原之势。
这也正是gcd所走过的道路,从长江下游的上海转到黄土高原的延安,从南方都会的街头游行和工会运动,转到北方乡村的土地革命与军事斗争。gcd最终在黄河流域的乡村找到了立足和壮大的根基,在这里发动起广大的民众,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
于是在今天的官方语境中,黄河又有了革命的含义。它不仅是农耕文明根脉的所在,也是革命事业根脉的所在。黄河,以其黄水雄浑,代表的是千千万万底层民众的力量。他们是最平凡的黄土地上的农民,却能掀起惊涛骇浪,改变国家与民族的命运。
这个意义上,黄河的两个根脉含义,又在最深层的民族精神中得到协同。他们都代表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磅礴精神,代表了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继往开来的澎湃生命力。黄河相对长江,有着更加丰富深刻的象征含义,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