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患者A他跟我说他不喜欢吃茄子,因为茄子长得贼眉鼠眼的。
他不能睡觉,每天都只能站着,因为床太小了,睡不下。他困得不行了就靠在墙上歇一会儿。
他每天扔了垃圾要把垃圾袋拿回家,他姐姐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这个是口袋,代表了很多意义。
他把家里所有的碗,杯子,反正能立起来的东西,都口朝下放着;衣服也里朝外的穿,让他换过来,一会就又偷偷反过来,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反了,他如果不那样,就得头朝下站着,那样太难了,所以只好把东西反过来。
患者B身体里住了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名叫高文强,是在他26岁那年的一个下雨的傍晚住进他的身体里的,住进去的目的就是要折磨他。每天给他过电,让他极度痛苦。
他只要仔细听,就能听见高文强跟他说话。
说只有他死的那一天,一切才会真相大白。
患者C一直被人监控,有一次在火车上被一群特工追捕,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去。因此脑出血,开过颅,头上很大一片不长头发。
患者D无论走到哪,都有人骂她不正经。她因此跟人打架,甚至拿着刀问人家,我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骂我?
一直有人要对患者E下毒,所以她不能吃任何人给她的食物。她必须使用自己专门的用具才可以。她的出行变得非常困难,因为无论到哪里,即使来住院,也得带十来个大包,里面装着锅碗瓢盆各种厨房用具等。
患者F一直被人迫害。连住在医院里十多年了都有人一直蹲在医院旁的树边监视着他。那个监视他的人我们都看不见,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
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有一次借着外出做检查的机会,大喊着冲到人群里,脱下病号服,里面的T恤上写着“冤!”
患者G控制不了自己,每天都要自笑很久。洗碗的时候笑,上厕所的时候也笑。这样说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是想笑。他根本就没有笑。只是发出笑声而已。
大多数人对他的笑都免疫了,F觉得他的笑是在嘲笑他,或者针对他,有时候他们会发生矛盾。
G还会把你问他的每一个问题重复说三遍左右。边重复,边笑。
患者H晚上睡觉前必须花2-3个小时摆鞋,如果摆鞋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数不是一个好的数字,就必须重新摆。进门的时候,如果脑子想的数不是一个自己打算好的数,就得出去,重新进门。有时候进一次门要重复几十次。
患者I喜欢哼哀乐,夜班的时候,哼得特别大声,哼得大家内心又悲伤又凄凉。
你如果不让他哼,他有可能就会裹着被子不小心从床上掉下去。有时候,护士查房找不到他。其实是他躲在床底下睡了一夜。
我大概可以写到患者100。
接触了很多,我有时候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异常。
说实话,和他们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内心里特别干净。
我见过一个患者儿子带着女朋友来见父亲,说他们快结婚了。后来,给我们带了喜糖。
也见过很多姐姐照顾患病的弟弟,每个月来探视,带来很多吃的,然后把脏衣服洗了。
刚刚上班的时候,一个患者跟我说她儿子很优秀,还没有女朋友……有时候她不吃药。说你给我儿子当女朋友我就吃药……
2018.12.27 没想到这个回答又火了。谢谢大家!
上面ABCDEFG都是不同的人,都是真实的。
一早醒来,发现这个答案居然不少人赞。加几个之前的相关回答。
因为职业的关系,时不时地要和一些别人眼里的「病」人打交道。有时需要一些专门的理论和技术,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但是学了这么多年,我越发觉得,比起理论和技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态度上的诚实。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次案例督导,一个中学女生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原因是她有一次在班上当众出丑之后,开始深信不疑全班每个同学都在背后取笑她。后来就不敢上学了,不得已转了校。转校之后略微好了几天,又开始认定别人从过去的同学那里获知了这件糗事,于是旧病复发。最严重的时候,她听见所有人此起彼伏地咳嗽。她认为咳嗽是在传递暗号:「嗨!你看就是她!」
在督导现场,很多初学的心理咨询师都在讨论,要怎么样才能帮助这个不幸的女孩认清「现实」:
「别人没那么闲,不会把你的事记那么久……」
「你确定所有人都在咳嗽吗?每一个人?」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嗓子不舒服,而不是在传递什么暗号?」
「你跟谁确认过他们的真实想法吗?」
督导老师是一个德国人。她听完了这些问法,说大家问得都很有道理,不过都是你们自己的道理,不是那个女孩的道理。换作是她,她会对女孩说:
「如果你每天都感觉到那么多人针对你,那真是很辛苦。」
这个回应,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相比之下,我们的那些提问,很聪明,很正确,但其实也很刻薄。我们是在给出判断,站在所谓「正常人」的那个立场上。我们认为某个人遭遇的那些所谓不幸,实在有点过分了,夸张了,是正常人经验范畴之外的事情,不可能存在于(我们眼中的)现实世界中。因此,可以被判断为一种「病」。
把一个人的体验定性为一种「病」,是多数人经常对少数人实行的特别照顾,然而也可以看作一种蛮横。将这个人的体验病理化的同时,也消解了它的价值。她看什么想什么表达什么都不再重要,只是幻觉,是妄想,是疯话。
「你不应该这么难受,你只是病了。」
照顾的姿态,其实也是傲慢的。
而那位督导的老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完全放下了自己的立场,是在理解那个人。不管在别人(也许大多数人)看来是什么样,只要对你来说是这样的,好,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也许在你看来这个世界一团糟,那它就是一团糟。我们来看看,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一团糟的世界。
她真的可以用这个人的眼睛往外看。
你可以把它叫做尊重,或者平等,但我管这种态度叫诚实。诚实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经验一无所知,所以她采用最简单也最单纯的一种态度。面对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事实就是,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在经历什么。但我们常常做的,就是假装自己拥有了评判一切的资格。这些评判(当然在我们看来,是为了他好),本质上是在说,你是错的,我们才是对的,你要想活得好一点,就应该学会像我们这样生活,因为这样才是正常人。
我们恐怕是在用一种不够诚实的方式,抱团取暖。
最近在看一本有趣的小书:
《深夜小狗神秘事件》。
这本书是用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孩子的口吻写的。这是自闭症谱系障碍里的一种亚型。我怀疑作者本人真的有这种障碍,因为描写太传神了:信息的加工是淹没式的,海量的细节,无从筛选辨别,局限的人际关系,对陌生环境的恐慌,刻板的行为,怪僻的生活习惯,对数字和逻辑有异乎寻常的敏感……
不过这些还都不是重点。
任何一本讲自闭症或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书上,都不难找到这些信息。但是我注意这本书的原因,不是因为写得有多传神,而是作者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视角。他像那个德国督导老师,钻到孩子的头脑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世界呈现出的奇妙图景:那并不是一个病态的世界,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通常的书,都是在教所谓「正常人」该如何跟「病人」打交道,无论是治疗(很可惜,阿斯伯格综合征无法治疗)也好,护理也好,或是在日常生活中如何相处也好。这些知识也很重要。不过学习它们的时候,难免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好像正常人就要带着迁就的笑容,为「病人」付出一点什么一样。
哪有那么光荣伟大啊。
这本书展现的,则是所谓的「病人」如何看待「正常人」的世界。准确说来,也不能就把他们叫做病人,也许还是叫少数人和多数人更好吧。
少数人眼中的世界,跟多数人不同。这也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大家看到的东西不一样。譬如,书中的主人公无法理解在多数人看来很容易的语言:这些人让他「安静」,又不说安静多久,这种指令就让他很难办。他也不能理解多数人是怎么判断哪些规则必须遵守,哪些规则可以阳奉阴违?在他看来,别人有不少奇特之处:他们缺乏逻辑,自相矛盾,生活中充满了谎言和痛苦。
把他们定义为「病人」,倒也未尝不可。
所以啊,谁又比谁正确多少呢?这只是少数简单的人和多数更复杂的人,在同一个世界上遥相对望而已。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们需要接受的,也许只是这个世界有人跟我们不一样。放下立场的判断,大家都会轻松很多。医学上怎样治疗是一回事,在生活中,只是不同的人在彼此适应而已。当你忘掉有人被定义为病人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两个人从认识开始,相互试探,反复磨合,最后一点一点接近对方,你会由衷地感动。
很不容易啊。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对双方都是一个艰难而美妙的过程。有时,人们只看得到自己的付出,「多数人」总觉得自己在单方面牺牲,其实对「少数人」来说也是同样艰难。他们眼里的这个世界,让人既隔膜又困惑。他们绞尽脑汁思考,也猜不透别人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高兴,也想不明白自己做同样的事,为什么有时被视为得体,有时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深夜小狗神秘事件》中,我最喜欢这个细节:
这个奇怪的孩子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而他的父母惯于用拥抱来表达亲密。怎么解决?他们发展了一个折中的方式,就是张开手掌,五指呈扇形打开,两个人用指尖互相碰一碰,用这种最小接触的仪式代表「我爱你」。
在我看来,指尖与指尖的碰触就像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两个人之间轻柔的,一次彼此体谅的妥协。孩子反感身体的接触,但他也愿意用别的信号与父母交流。父母需要感情的表达和流通,他们又必须照顾到孩子的禁忌……
谁又能说得清,这是父母抚慰孩子,还是孩子在抚慰父母呢?
真正的平等,往往才是真正的尊重。
平等的意思,就是既不低看,也不高抬。你有你的需求,我也有我的界限。
我一向觉得,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中,给「病」赋予了太多特权,这其实很伤人。原本我们一起相处,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而一旦在你被定义为「病人」之后,这段关系就变得畏缩闪躲,我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保护你。
什么感受?试着从对方的眼睛看一看。
对病人的特殊需求,我们给予必要的方便,这无可厚非。但照顾也要有合理的情由,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潜在的态度是:你有病,所以你被我们当成一个特殊的东西。「正常」的一方以为这是一种善良,但双方都不舒服。
在家庭咨询中,我们有时候会教自闭症孩子的父母,如何坚决一点表达自己合理的需要,这常常让他们感到很震惊。他们生病的孩子在家发号施令:「你在这里!你去那里!你,不许动!」,他们可怜巴巴地照做。而咨询师教他们拒绝:「对不起,但我想要的跟你不一样。虽然我理解你很不开心。」
就算因此大吵一架也好。从孩子的眼睛来看,世界是远远不够慈悲,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循。最终,他们总会慢慢学到用五指的指尖与人接触。
「可他是一个病人啊,」父母说,「也太可怜了吧?」
唉,那种自以为是的善意……
可怜或不可怜,这只是外人的观感。如果从这个孩子的眼睛里好好看一看,他们需要的也许不是被可怜,而是接触一个更真实完整的世界。
文|李松蔚
摩米Momself:李松蔚:对于原生家庭的流行理论,我要扔三个炸弹
Momself:撕掉标签。
关注真实,而非正确。
做不被定义的人,
过不被定义的人生。
看更多不一样的心理干货,欢迎关注摩米Momself - 知乎